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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ga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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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之后:写给弟弟的十八岁

Higa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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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我从一年级读到六年级从来没哭过,但每次你一走,我都哭得很凶。」

2018 年冬天和 11 岁的弟弟坐在屋顶的瓦片上看夕阳,弟弟指着东边:

「你回来的时候就是日出,你离开的时候就是日落。虽然太阳看不见了,但还有余光——那就是你走之后,我脑海里你的回忆。」

我说:「夕阳落下,地球另一边的人就可以在日出重逢呀!」

弟弟:「也是,就像你离开我就可以回去和猫猫们重逢了!」


Ken:

你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考完,高考辛苦你了,如果我在你身边一定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想必你度过了一段很紧张、很痛苦的时间,请先为你自己鼓掌,感谢自己熬到了现在。记住这种从高考熬过来、从地底里爬上来的感受,这会让我们未来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有个参照。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参加过高考的,你已经比姐姐和我都足够厉害。以及,欢迎来到成年的 18 岁的世界,虽然距离你生日还有 4 个月,但作为年长 12 岁的老大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哥味说教」一下了,在刚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你正坐在考场紧张地写着高考作文,那我也陪你写一篇作文,整理一下我们的情感联系,从我的个人角度去理解与记录和你走过的这 18 年。(虽然这封信最终写了三个礼拜)

2007 年 10 月 5 日凌晨 6 点,你出生在县城的一个出租屋里,那是爸妈为了在县城带我上初中而租的一个房间,你出生后我们就是四人挤在这里。这个房间也是妈妈生你的产房,负责接生你的婆婆跟接生我的是同一位,想必这位婆婆也没想到十二生肖转了一圈后还能接同一单生意。江西初秋的凌晨有些许微凉,你出生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房门外焦急地等待,看到你安全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我甚至比爸妈还激动:这个软绵绵的又脏又臭又丑的小东西从此就是我的弟弟了,我有弟弟了。当时正好赶上十一连假,我便可以和你在家多待两天,不需要抱着「赶紧回家陪弟弟」的兴奋的心情去学校。作为全家当时唯一一位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知识分子」,爸妈允许我给你取一个名字:「ZDK」,取名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位韩国明星叫这名字,当时只觉着还挺好听的,但爸爸随即后悔,说要和家族同辈共用最后一个字,我与爸爸争论「天高地远半辈子也没见过三次的亲戚我管他老几,凭什么跟他共用名字」?最终我第一次和爸爸权力博弈完败,你被取名为「ZKR」,虽然结果输了,但至少你中间这个「K」字也算是我取的。

12 岁的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保护 TA 人的时刻,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好哥哥」。当时的我,刚从全校只有 5 个人的乡村小学来到县城读书,还只是个腼腆、自卑、瘦弱、身高比同龄人都矮一大截、不敢跟别人大声说话的敏感脆弱青少年。 成为哥哥后有了一份「责任感」,我开始努力试着分担一些妈妈的辛苦。你出生后,因为爸爸要去工地干活很晚才能回家,所以我承担了部分照顾你的职责:买奶粉、买尿不湿、调奶粉、试水温、换尿布、擦屁股、洗衣服、买菜、煮饭。因小时候我生性胆小怕事,印象中有个非常清楚的一个场景:买豆腐的时候,我跟老板说要五毛钱豆腐,但声音太小,老板给我切了两块钱的豆腐,然后被老板怒骂「死小孩,话事都话不清」,于是非常敏感且记仇的我到现在还记得老板当时成人的面目可憎,下次去菜市场见到她我一定不会给她好脸色。

在我青春期的十几岁,也有觉得你很累赘、很烦的时候,有次我跟同学逛公园,你非得跟着来,来了又在旁边各种吵,要这个又要那个又吵着要回家,我一怒之下扇了你一巴掌,然后给你五块钱让你不要告诉妈妈,结果你转头到家就哭着告诉妈妈「哥哥揍我」,真是个言而无信、烦人的小孩子呢!但我一想到我放学后妈妈对你说那一句「哥哥回来了」你雀跃的样子;一想到我去幼儿园接你时你那被拯救的委屈的双眼;一想到你不论去哪都死死拽着我中指生怕我跑掉不要你的时候;一想到你犯错要挨妈妈打就找我撑腰、护犊子的时候;一想到你受到惊吓躲在我身后抱着我的时候,我又感觉自己充满了「保护 TA 人」的力量。我保护了你,同时你也拯救了我——被人需要的我。

2011 年夏,我第一次离开你、离开父母、离开县城一个人去北京打工,开始了我自己人生的一场大冒险。我们之后的人生没有再连续相处,这使得思念加倍,那时候我用着诺基亚,无从跟进你的任何成长近况,只能通过妈妈的讲述,通过电话那头你偶尔发出的一句「哥哥」,五岁的你从来不说想我,青春期的我也说不出一句想你——我们都从未学过如何表达思念。

2013 年夏,我去到南昌后,随着回家的次数变多,我们的相处也逐渐变得更自然,我们一起去老一中吃粉;去山间嬉戏;去稻田打闹;去水库扔石子;去房顶看夕阳;去县体育场散步;从街头走到街尾,那时候的县城真的好小,怎么会到处都是我们走过的记忆。每次见面好像我们从未分开,当然我俩性格过分相似,第一天多少都有点慢热,但一熟悉起来好像我一直陪在你身边见证你成长,从未缺席。你仍然是那个我走到哪要跟到哪的小跟班,拽着我的中指始终紧紧不放,走累了要我背,还要动不动甩脸色的臭小孩。

2017 年夏,随着我在北京的生活稍微安稳下来之后,即便信用卡仍旧欠一屁股债,但也决定马上请假回到老家带你离开县城去南昌玩,我想满足你所有我在 10 岁无法被满足的童年,想给你创造一个 10 岁美好的夏天。第一次带你吃 KFC,吃麦当劳,吃火锅,吃日料,买 H&M,买优衣库,带你吃所有我小时候只听过没吃过的食物,买我并舍不得给自己买的衣服。带你去动物园看真实的老虎和熊猫,而不是国庆节市集上那种骗人的假老虎。这趟旅行的背景音乐是草东没有派对的「哭啊喊啊叫你妈妈带你去买玩具吧」,妈妈不买哥哥给你买。几天后我回北京的时候你一个人躲在角落哭得稀里哗啦,送也不来送,死犟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懂得如何好好表达自己的难舍的情绪,也说不出一句「哥哥不要走」,因为即便是小孩子的你也知道,我不可能留下来。那时我暗自下定决心明年一定带你来北京玩。

想得到烟花马上有烟花,经过在北京打工的亲戚的帮助下,2018 年暑假,你第一次来到北京找我,在北京站接到你第一眼你很不开心,以我对我们性格的相似程度的了解,我很快判断出你不开心的理由:因为你对于亲戚来说只是个「携带物」,你在火车上度过了漫长的「想要见到哥哥」的期待,但你眼下只能看到那位亲戚抱着自己的孙子无限包容与宠溺,而你却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另一边全是大人的席位中苦苦熬了 12 个小时。见到我的第一刻你有种被拯救的感觉,但你年纪太小了,此刻你只能感觉到被忽视的情绪,但我知道那是你在责备我为什么不在你身边,我懂那种感受。

不知道你如何回忆那个夏天,我的感受是我终于可以在北京见到家人,终于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照顾到家人,以及我想要再为你创造一个「美好的北京夏天」。在那个八月,我们一起去秦皇岛,带你第一次去看海;一起去宜家买鲨鲨;一起去天安门、故宫、景山公园、天坛;我们吃不起全聚德,所以带你在门口打了个卡。虽然你好像对景点并无兴趣,但我觉得你应该要去,这样你在长大后别人跟你聊起北京,你能小有资本地装一下「害!小时候去过,没啥意思」,当然,我确实是为了满足小时候自己对书本里「北京」的幻想与期待罢了。

因为我还是要继续上班,所以会偶尔带你去办公室,当时北京办公室就几位同事,大哥哥大姐姐都对你很好很喜欢你。你早上起不来时,就只能让你一个人在家陪着猫猫玩,一定很孤独吧?在诺大的北京,一个人待在炎热夏天的合租房;一定很无助吧?胆小的你上厕所都要趁走廊没人的时候才敢出去;一定很害怕吧?拿外卖也不敢跟外卖员对话哪怕是说一句「谢谢」,你羞于开口,南方长大从小用赣语讲话的你,害怕说出带口音的普通话会被嘲笑,就像我 12 岁那年不敢和大人说话一样害怕。而这,正是我想要带你来北京的原因:我想慢慢让你适应县城外的世界,学习一些基本生活技能。我教你坐电梯,教你坐地铁,教你坐动车,教你登机。我并不指望你能一下子记住,只希望日后出门你在记忆里有个参照,这样以后不管我在哪,你都能随时找得到我。

2019 年我申请去到深圳工作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得更少,这段时期我因为政治抑郁再加上疫情,发生了太多超出我能接受及解决的事情,以及要为出国省吃俭用存钱,所以也并没有给家人提供任何支持帮助,但还好我们始终保持交流,你也在稍微理解这个世界的年纪被我完美「洗脑」成功。我教你用 VPN,说养你 VPN 养到 18 岁;教你用 Google 用 YouTube 看稍微正常但依旧分裂的世界;教你用 iMessage 联系我而非微信:小时候你一言不合就把我微信删了,最后一次我对你说你再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加你微信,而我说到做到。

2021 年我辞去工作准备来日本,却因为疫情而被困在老家,这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一个青春期小伙子,我们变得更疯,天生的朋克铁打的酷儿,我带着你跑到祠堂尿了泡尿,给老祖宗一点白袜体育生羞耻 Play。我问你想不想体验大醉一次的感觉,你说想,你喝醉瘫倒在地的时候,我说我有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妈妈,不可以再像五岁那年一样守不住秘密,你说可以没问题肯定不告诉妈妈。我跟你说我是同性恋,喜欢男的。很意外地你完全不当回事地接受,搞得我都怀疑你是对 TA 人的人生不屑一顾,还是你真的只是因为包容而觉得这件事很普通。其实往前仔细想想倒也不稀奇,毕竟我在你小学时就给你讲过「性别认同」、「性取向」、「生理健康」「性别知识」等,让你从小知道这个社会不仅仅只有异性恋,还有更多不被主流社会接受的性别认同与性取向,教你尊重 TA 人性别气质,这都是我在铺一盘跟你出柜的大棋,从小拉拢你建立同盟。我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喜欢男生,你说男生那么脏,才不要。

我们在那县城的一整年,黄昏下无休止的散步、柏油路上奔跑、山间田野耍疯直到骑电动车两人双双摔破膝盖。因为我们家特别偏僻,附近都没有人住,你不敢一个人睡一个房间,非得跟我挤一张床睡觉,睡着了还会不时突然抱着我,看来你这是真没把我是同性恋这件事当回事,这么个大小伙搂着我睡,反倒把我给搞脸红了。

无法入境日本给我造成了很大焦虑的另一方面,那一年简直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相处的时光,同时也是最后共同陪爸爸相处的时光。

2023 年,爸爸确诊癌症卧床等死那三个月里,我因为在语校签证问题回家两周后必须回到日本,正在上高一的你也承受了极大的委屈与压力,你多少次在我面前说:「哥哥要不就这样算了吧,我真的读不下去了,爸爸需要人照顾,妈妈又叫我退学出去打工,反正爸爸死后妈妈也养不活我」。我一边无比愧疚我为什么可以一个人躲在日本「逍遥自在」什么都不管不顾,一边也在拼劲全力摁住你说「我们再熬一熬好不好,熬过去就能看见新天地,熬不下去到时候再说,反正一切都不会更糟」。我不可以眼睁睁再让你重复我曾经走过的那条艰苦百倍的路。你看,最终你也是熬过来了对吗,一切苦难与痛苦都会过去,我们此后的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好。

爸爸去世后你说你哭不出来,第一次面对至亲的死亡你有些麻木,不知作何反应,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你都觉得爸爸只是去远方打工而已,早晚还会回来。对不起,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好好聊聊「死亡」这件事,只是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至亲的死亡——我也好长时间手足无措慌了神。你说你打算高考完后再大哭一场,整理爸爸遗物时我看到你给他发的那些真诚的文字,你有好好对他表达谢意与爱意,虽然他再也看不到,但写出来对你个人情绪宣泄是有用的,你拥有很强的反思与共情的能力,但我希望你能更加诚实地表达出自己的情感,不必压抑自己,想哭随时哭,边跑边哭,边吃边哭,边笑边哭。

你说最近整夜整夜失眠,高考的焦虑让你睡不着:考不上不知道怎么办,考上的话,学费、生活费、买手机、买电脑的钱又要怎么办。我也会无数次想象:如果我当年没自私一个人抛下所有,卷走自己工作多年攒下来的积蓄出国,爸爸癌症后是否不需要那么操心钱的问题,可以转移到大城市接受治疗,或许能因此得救多活几年,哪怕几个月;即便救不活,爸爸去世后我也能够拥有稳定的经济能力让你过得更好一点,让妈妈过得好一点,让姐姐轻松一点,而不需要靠妈妈洗车得到的微薄的工资、靠低保、靠学校补助来生活。在我多次反复自我责备、自我攻击之后,我最终决定原谅自己,每个人都该先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而活并不是自私,并没有罪,并不需要接受任何道德审判,没有人天生就该为家庭承担无休止的责任。我希望你也一样,在你之后的人生不应该被我们任何人束缚住,你大胆尝试新的可能性、大胆忤逆社会要求,只要不伤害 TA 人,坚守我们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违背社会建构的规训又如何,你尽管做自己,我会尽努力帮你解释,帮你处理在家庭忤逆的后果。

这两天高考完你独自一人去南昌玩,你说想体验一次一个人出行,坐地铁时你坐错三次,我说没事多错几次就懂了,反正在地铁站坐一天也就几块钱,直到知道怎么坐为止。你对我说「我知道,小时候你跟我说过这些话」,很开心你记得我说过的很多话,能在你的记忆里留下回响正是我的目的。

小时候你会突然说出「我好开心有你这个哥哥」,其实我也想对你说「我也很开心有你这个弟弟」,我在照顾你的同时也完成了「被姐姐照顾着的角色」到「照顾弟弟的角色」转换,这也使得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我很喜欢的自己。希望在以后的日子,我不仅仅是一位哥哥,也不是一位被现在家庭结构推成的“长兄如父”,我不要扮演权威,我希望我们是能够平等交流的朋友,当然,我不能假装年龄代际权力差不存在,我们的沟通始终会存在:基于我这个年龄段的判断而产生的「控制」与「干涉」,这时就需要你自身判断能力,并进行你自己认为合适的选择,千言万语总结一句话:「我说的不一定对」。如果你需要抱怨、需要安慰、需要分享烂梗,我随时都会在,陪人哭、笑、疯、搞抽象是我最大的乐趣,提供经济我可能目前些许拮据,但提供情绪价值我超在行。


好了,男男相护煽情过后,开始讲赣话、上价值、哥味说教了。最开始想写的好多好多,落回根本发现其实我想讲的就两个字:「爱」与「恨」,了解恨才能好好去爱,不被恨所吞噬,不为爱而退缩。

迄今为止,我们在生命过程中以为正常的东西其实一切都并不正常,这个社会吃人的程度比我们想象的更糟糕。即便我们的阶级已经身处低位,然而我们体验过的、目之所及的苦难也不过冰山一角。人间处处皆地狱:计划生育政策下一出生即被掐死的女婴;穷山恶水里被拐卖被囚禁的孩童与妇女;父权社会结构下被歧视与驱逐的性少数群体;精英教育下被排除被消失的社会边缘人群;学校里的欺凌;婚姻中的家暴;系统下的警察暴力;监狱中被囚禁的正义;资本下的苟延残喘;体系下的病无所医;恶法下的监控与操纵;战争里的流离失所;种族屠杀中的遍地尸身;阳光底下无新事,这一切不是历史,这一切现在正在发生,未来也或许会无限轮回,无时无刻,每分每秒,而这一切互相交织。

即便你是 2007 年出生,你也是「计划生育政策」下被影响的一部分,虽然那时候政策执行相对宽松,但家里依旧缴了罚款。强制执行的政策落到每个家庭头上,都是一场巨大的风暴,更别说我们身上背负着来自家庭巨大的阴影,而造成这一切的主谋,皆为父权与暴政。

我们不断责备爸妈是不是有病,光会生不会养,越生越穷。但这是 TA 们作为社会底层人士认知的局限性: TA 们试图通过一种「抽奖式幸运」的方式,以提升人力资源去改变家族社会阶级,当然这肯定是几乎无法改变的事实。在现有社会结构下,贫困从来就不是因为个人造成的,穷人绝不是生来活该,更不是因为不够努力,这是资本社会暴力运作下的体制造成的财富分配问题与巨大的阶级差异,穷者只会更穷,富者只会更富。拥有更好的财富,更容易获取到更丰富的学习资源与自我实现价值的可能性,贫困则会造成教育资源缺失与信息获取差距,在没有互联网、抖音、快手的时代,我们从来就无法知道自己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获得什么,生而为人可以拥有什么基本权利。离开县城之前,我觉得所有人都在过着同一种生活,我以为「菜地里有什么吃什么」「衣柜里有什么穿什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玩具」「吃不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穿不到好看的衣服」都是常态。小时候看《家有儿女》,我也只依稀记得爸爸总是说:人家北京小孩的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欲望不是禁忌,欲望是可以被满足,示弱就能被同情,撒娇就能被接受。

同时我们也不必太过于自卑与受害者思维,不然很容易掉入另一个精英主义陷阱。财富(或许)很重要,教育很重要,文化很重要,但学历并不是唯一证明自身的方式,财富也并不能证明自身多了不起。我们听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没人告诉我们拼命读书是为了什么,如果读书是为了创造更多的财富,为了虚无的名誉,为了证明其他工作毫无价值,为了证明自己是「上等人」,那所谓「读书」就没有任何意义。读书该是为了理解世界,理解 TA 人,用知识去创造更自由的世界,去追求更平等的未来。一旦对学历过分崇拜,对「强者」过于谄媚,过分坚信与追求「只有掌握财富我们才能夺过话语权」,那我们必将变成慕强、社达之人:漠视少数群体尊严,无法意识到那些所谓没有「天赋」的人、无法负担学费的人,以及其 TA 边缘人群也本该获得同等教育资源与基本经济保障。有很多穷苦出身的人,穷尽一生都在如狼似虎地拼命追求「上位」,然后摇身一变,变为另一群剥削者,这不是所谓「有出息的未来」,也不是所谓「英雄主义式的黑化」,比贫穷更可怕的是丢失了自己的原则与立场,向权力、暴力机器下跪并合作,从受害者变成施暴者。财富与学历并无法带来真正的快乐,说到底只是享受把别人踩在脚底的优越。因此,我从未担心你成绩怎么样,是否真的能考得上大学,你每次给我分享你的成绩想要换取一点零花钱时,我其实压根没在乎过,给不给钱全看我心情,当然你撞枪口肯定是要挨几句骂的嘿嘿。

我们从小长大的性别环境,我想你早已了解,杀女重男的江西,子嗣宗祠重灾区。想象一位江西女性的一生:你是一名获得出生权的长女;出生之后,你的命运是「等一个弟弟」,你两岁时,弟弟出生,于是你要开始照顾他保护他,他惹祸算你的,他走丢算你的;因为家境过于贫寒,你不断被打压太笨太蠢,于是你以为自己真的不会读书,倒不如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进工厂打工;某一天你遇到一个初中就没读完的男的,从来没被爱过的你觉得你找到了「真命天子」,你生下三个小孩,可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你们的婚姻生活没有一天不在争吵,你突然意识到你过着你小时候爸妈的生活,你迫切地想要逃离,在一次争吵你一气之下签了离婚协议,没要任何子女的抚养权,结果最终你连关心女儿的权利都被剥夺。30 岁之前,你浑浑噩噩地相亲随便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你不相信你作为离婚女性还能得到幸福。最后一次离婚后你户口迁回故乡,却被父母催促「全家怎么可以没一个人结婚」,赶紧找个男的嫁了,省得在村里丢了面子。而你知道弟弟是同性恋不能结婚,于是 32 岁的你进入了第四次婚姻,还不敢告诉弟弟怕他生气。一方面而你要承受作为女性没有家的痛苦,另一方面还要被弟弟责备「到底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向妈妈妥协?我一直站在你这边」。面对你那整天仁义道德、虚伪又没半点实际用处的废物弟弟,你忍不住怒吼:我能怎么办?你叫我能怎么办?

是的,这位女性正是我们亲姐姐三十多年的人生。换一些故事背景也同样会是我们的表姐,是我们的妈妈,是我们的外婆,是我们的姑姑,是我们周围所有的女性,她们在复刻着上一辈的人生的同时,也在与父权同谋亲手毁掉下一代,而这些并不仅仅是她们一手造成的,她们从来就没得选。作为女性在这个父权社会一直是被 TA 者化,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不被任何一条族谱所完整记录。即便是我们的表姐:孝顺大方、事业有为、新建祠堂捐了几万块,在村里广受欢迎与尊重,但她仍旧不被完整记录,她依旧是 TA 者。而我提到的这一些,也不过只是女性苦难的 0.1%。我们的名字、出生、这个社会无数的事皆与性别问题有关,你不可以心安理得去视而不见,假装一切矛盾都不存在,你必须跟我站在一起反思父权结构下的问题,熟读并抄写「每一位顺直男的存在就是父权本身,每一位顺直男就是压迫者」,只是你可以选择不和父权暴力压迫系统合作以及时刻保持反思与自省。

在疫情这几年形成初期价值观的你,一定也见过很多艰辛与痛苦。这场苦难,无人幸免。在阳台敲锣打鼓求助的人;在救护车后面崩溃大哭「我没有妈妈」的人;因健康码显示「黄码」而被拒收流产的女性;发生火灾被关在家里活活被烧死的家庭;走上街头被捕、被训诫的正义;徒步数十公里逃离工厂的工人……这一切都不要忘记,这是我们活着这个国家几代人共同经历的时代创伤。

但,国外的月亮未必圆,我用尽全力跑到日本,并不意味我可以无视日本社会问题的存在,这个国家表面上看似美好,但实际上存在各种四分五裂:「反中即正义」大行其道,对中国出身个体的排斥;对第三国家工作者的歧视;对底层边缘人群的驱逐;对殖民、战争历史的否定;右翼政党的一党独大;2025年却还在讨论夫妇别姓;LGBTQ 权益无法得到真正的保障。同时全球民族主义抬头,全世界都在向右转,但其实世界一直都在分裂,只是我们才刚开始深刻地认识这个世界。对西方世界祛媚,对所谓「民主灯塔」祛媚,时刻警醒每一场大型猎巫与刻奇。

同时也有那么一群人,整天嘴上「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就会关心你」,声称爱好和平,一提到巴勒斯坦就托腮:「em……我覺得這個事呢!虽然我也不希望打仗,但这里有很複雜的歷史原因,巴勒斯坦咎由自取,更何况中国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声称酷儿友好,一提到跨性别就皱眉:「em……我不反对跨性别,但很怕 TA 们乱进厕所」。你关心啥政治了?你只关心自己。中立不是客观,中立就是站队强权,各打五十大板并不高尚。如果忽略整个世界复杂的背景,仇恨不得到正确指引,只敢指着中国人复读机似的不断重复「民族劣根」「支那贱畜」「没有人权国家的人不配谈女权」「中国人至少需要殖民三百年」这并不会显得高大。被仇恨过分侵蚀是极其可怕的,这不是爱好自由民主,这只是崇拜权力,只是不甘心权力没掌握在自己手里,是对所有个体叙事的忽略与蔑视。

认识仇恨,放下仇恨,避免让仇恨吞噬,最后成为真正的自己。带着愤怒的力量上路,你的人生还会经历无数个需要我们反思并成长的阶段,好好拥抱这些瞬间。被压迫者没有置身事外的权利,记住你从小拽住哥哥的中指,那是我向这个世界的宣战。

同时这个世界又是极为可爱的,我们一起漫步的山间是可爱的,一起游过的大海是可爱的;家门前菜园的辣椒、茄子、西瓜是可爱的;春天的映山红、夏天的蝉鸣、秋天的红叶、冬天的大雪是可爱的;屋檐下筑窝的燕子是可爱的;曾伴随我们一路成长的的朋友是可爱的;人生路上的给我们带来思考的良师是可爱的;文字、语言是可爱的;书本、运动是可爱的。感知你的周遭,可爱无处不在。

因为从小我就给你「洗脑」世间不公,父权无恶不作,以至于让你好几次跟我抱怨周围同学都是一帮无法理解你的人,你也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会担心遭到报复。但是,不被理解是正常的,每个人会基于自己的生命历程,周遭环境形成自身的一套思辨系统,这个世界不可能存在完全互相理解的人。价值观相似性格不合也未必能相处融洽,性格契合价值观始终会有出入,完美契合的「灵魂」可能存在但几乎无法找到,我们始终需要学会包容人类价值观的多样与差异性。把所有不被理解看成兴趣爱好的多样性进行理解,比如你学体育,我直到你高考完都不知道你到底学的什么项目,因为我对体育运动完全没任何兴趣。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对话与连接,因为人和人始终可以找到可以建立的某种程度感情,甚至和每天早点摊定时出现的同一个老板,这也是一种连结。

觉得不被理解能造成痛苦本质上还是我们太追求外部认可,建立自信,过度在意 TA 人评价的时候我们就被控制住了,我们要先从 TA 人身上解放才能自我解放。不必担心,我们的交际圈始终会因我们自己而改变,一成不变才是可怕的。一直走到最后的人一定不会一开始就是“灵魂伴侣”,而是你们从一开始就在共同成长,我们要善于选择能陪我们一起走下去的朋友,和朋友吵架发生冲突该修复得修复,自然走散才是真正的无能为力。真诚是最大的本领,我们展示出极大的真诚得到的回应,都是我们走下去的力量。

最近了解到你的恋爱状况,问你是否确定自己性取向,你说确定了,但也保留可能性,看到你这样讲我还挺欣慰的。在此我不是要告诉你「顺性别异性恋」就是不对的,不是要让你非得成为性少数才可以是盟友,而是希望的是你认真遵从自己的感受,不因社会要求而默认自己是什么样,跟你出柜不仅仅是告诉你「你哥哥是男同性恋」,更多的是想说「你看我是性少数,所以你以后会想追求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支持着你」。顺遂之人必然看不到我们的努力,但哪怕有一个人需要,我们也要构建出同盟的支持系统。

「顺性别男性异性恋」不是罪,是特权。每个人都有一定的特权,因为这世上总有人比我们面临更困难的处境,而且每个人都一定会哪怕至少一次成为少数群体,保护少数群体、理解边缘群体其实也是在为自己成为少数群体的时候托住自己。特权不仅仅是财富,阶级,其他还包括社会所谓「大多数人拥有的」就是特权,比如你我都因为遗传问题存在「色弱」,但这个「色弱」是靠着由大多数人的对色彩的灵敏度去定义的「正常」,从而用这一点去打压歧视少数群体,明明现在可以用更好的方式去解决这些问题,但这个社会根本不关注「少数人」的权益,这就是所谓「多数者即为特权」。认识到自己的特权,感受. TA 人面对的困境,理解 TA 人、尊重 TA 人,让每个拥有不同性别认同、性取向、浪漫取向、情感关系模式、神经多样性……的人至少在我们身边是舒服的。我们要面对更复杂的 TA 人与自己,这需要做大量功课去学习,去理解,你如果光说我支持你,但是你并不理解根本矛盾点,一边说支持一边又问出一些蠢问题,转头又跟好哥们男男相护惺惺相惜,这种支持是极其虚伪的。

我知道你已经非常厉害,你拥有很强的共情能力,你们班有女生因为外貌不被主流审美接受而受欺负时你直接动手还击霸凌者,你会在有阴柔气质的男生面前替他说话,你会在初中毕业墙上写「女权加油」。我感觉十分好笑的同时又被你这朴素的正义感而感动。虽然暴力不太可取,但尽量做一面镜子: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关于爱情,如果你有浪漫吸引,那这辈子几乎无法逃掉被「浪漫爱」折磨,爱而不得是人间常态。但在这里我不想跟你一个「暂顺直男」讲太多浪漫爱,我的经验放在顺直男身上不适用,问就是其他男的错,你跟我讲你的失恋反正横竖先就是你的错。「浪漫爱」的课题反正我是还没活明白,只能不断经历再不断受伤再不断反思。但是请记住:不要把上一段伤疤让下一个人接住,这很不公平。你是被爱着长大的,你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幸运,你在每一次受伤后都该记住这一点。爱自己,相信自己值得被爱,但切不可自负及自恋,不然你就成「普信男」了。

至少我们拥有一些选择的自由,因为父母没受过任何教育,所以 TA 们无法给我们的人生提供任何参考或者较强的控制,至少我的所有选择从未受过 TA 们影响,我始终在为自己所有的选择负责。有钱人的家庭存在着大量来自父母、阶级、财富的控制,而我们除了家人没什么可以失去,我们一切都可以随时重头再来,反正我们是从底层爬上来,一切深渊我们都凝视过,深渊应该怕怕我。

说到自由,个人自由是有想爱的人、有爱的能力、也有被爱的底气、有共情 TA 人的能力、也有不为拯救 TA 人而沦陷的自由,自由是在人群里的思想独立,也是独自一人的享受孤独。

见过黑暗就有责任讲述黑暗里的故事,见过光明就要试着成为别人的光,这世界只有一种香火需要继承,那就是「爱 TA 人的火光」。你将迎来人生中最颠覆的岁月,保持童心继续上路,而我也要继续自己的大冒险。命运有无数种可能性,去恨、去爱、发现、去创造、去探索、去改变。

这封信读下来极度冠冕堂煌、虚假、伪善,充斥着自我感动,大道理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仔细看来全是扯淡,这么大年纪居然还能越活越理想主义,是铁拳不够硬还是生活不够拮据。痛苦的时候还是会想跑掉,说什么狗屁爱众生其实偷偷骂了所有人,还是会犯很多错误,还是会受很多伤,还是会被浪漫爱折磨得死去活来……真到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还是会抱怨,我们还是会争吵无数次,你会找我要很多次钱,我还是会继续不耐烦骂一句「烦死了」然后进行说教,然后你骂一句「好了别说了不给拉倒」,我们又道歉然后又和好。但那又怎样,我们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我们是真实的人,所有人都在跌宕中起伏,在分别中拥抱,在破碎里和解,没有一个年龄是终点,只要活着,就有歌可唱,有舞可跳。

最后:永远不必感谢苦难,感谢每一次从苦难走出来的自己。

愿你自由,愿你最终成为喜欢的自己。

(好了不写了,再写下去三十年的底都给掏光了,我爱这世界,也爱你)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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