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身体、所知和不可知的、所控和不可控的
跑步。呼吸。
跑 -- 身体被调动着,在空间中快速地运动;步 -- 双脚触及地面。
“我爱跑步。”“我要去跑步了。”“我每天都会跑步。”在日常的交流里,“跑步”这两个音节可以被轻描淡写地带过。但若细想,它背后却涵盖着无数可以被描摹、被细细勾勒的枝节。
当我下定决心“开始跑步”的那一刻,我的身体是从何时开始协调各个部位的?是当我的双脚抬起?当我的手臂摆动?抑或在脚与臂的相互协调之中?运动的起始与停顿早已悄然发生,在不断向前变化的时空里,在风中、在雨中,一起一停之间,身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节奏,奏出一曲优美的韵律。而在这其中,节奏与速度的变化若被数字量化,我是否能从中发现规律,发现那种源自身体运动自身的的独特之美?
跑步 -- 它悄无声息地在我与自己、与当下所在的时空之间,划出了一个“第三空间”。当身体自由地在无限的空间中奔跑时,我的四肢舞动着,我心灵中的念头也带着迸发的力量跳跃、跳跃着。我的身体与我的心灵,是否真的系着一根无形的弦?身体与心灵的关系究竟为何?它们是如笛卡尔所说的两个相互交流的物质,还是如斯宾诺莎所言,只是那唯一存在的上帝 -- 世上唯一的物质 -- 的两种等同的化身?
在今天十公里跑步的后半程,我感知到身体的运动已不如一开始那般游刃有余。可我又该如何用语言去描述这样的感觉?身体是如何运作的?我的双脚究竟如何迈向前方?我的双脚与双臂如何协调?我的肠胃又如何消化着昨夜剩下的食物?当昨晚我因为贪食将太多的食物透过口腔塞进体内,那些食物是怎样在肠胃中积聚?我又是如何调动喉部的肌肉,将肠胃中的气体排出?即使此刻我将注意力全部投向身体,我仍找不到恰当、足够细腻的词汇去描述那些瞬间的感受与运动。
这明明是我的身体,我的意识直接地接轨在这具身体之上,可意识与身体的关系却仍隔着十万八千。我的意识无法细致、准确地感知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 它不知道那些运动如何发生、为何发生,却又调动身体,完成无数顺从于其意愿的行为。这难道不是一个谜吗?难道人类不应该为此惊叹,惊讶于它生发的惑、它所藏的谜吗?
在后半段,我开始感到有些艰难(虽然我甚至觉得”艰难”也许并不足以准确细致地描绘那时的感受,而我也不确定我能否找到更贴切的词)。双脚向前迈出这一反反复复的动作,似乎不再像先前那般顺滑、轻松。我感知到那份费劲,也知道人总是倾向于轻松与舒适 -- 那是人之所倾。然而让身体继续向前的,却是另一个所处更高、统摄一切动作的最终意义与目的 -- “我要完成这次跑步。”“我要跑完这十公里。”身体的费劲、个体对于轻松的自然倾向 -- 这一切都被统摄这一终极目的之下。
是理性(亚里士多德的practical wisdom (phronesis),as opposed to theoretical wisdom (sophia))让这一目的立于高处,压倒前者。但理性,真是这幅图景的全部吗?让身体持续运动的惯性(也正是这惯性让”加速“成为费劲之事)、环境中传来的呐喊声所灌注的能量、对”无法跑完全程“这一图景的彻底删除、确信伴侣与好友会在终点等待的信念 -- 这些似乎都与理性无关。正是这一切心理因素,让我在今天,在柏林,在柏油大道上,在夏洛滕堡与胜利柱前,在动物园里,在旁人的加油呐喊中,跑完了这十公里的路程。
这一切的感知都将嵌入我的记忆之中 -- 意识的记忆、身体的记忆。柏林的人、柏林的这片空间,都融进了我的身体与记忆里。
它们都融进了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