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器雲華04‧章郁芽》
一器雲華|不是選擇,只是錯過。
《一器雲華04‧章郁芽》
那天,章郁芽站在高鐵站候車區,手機、咖啡杯與電腦包交錯在手中,整個人像是隨時準備啟動的行李箱——外殼筆挺,內部壓縮。微信跳出提示,她低頭一看,是敏姐的訊息。
【郁芽,這週末方便見個面嗎?有位條件很穩的男士,特地請我們轉交一份茶點禮盒,希望能見妳一面。】
她盯著那行字,沒有立刻回,神情卻在那瞬間輕微鬆動了一下。
不是因為內容多感人——她太清楚這類話什麼時候會出現。通常,是她太久沒動靜,才會被翻出來拂去灰塵,像一份還沒過期、但已經冰很久的履歷。
她不是沒自覺自己正走在「轉為冷藏資料」的路上。只是,仍忍不住心裡冒出一個問號:
——這次的介紹,是他真的點名找她,還是因為其他人都不回訊?
她沒有回訊,也沒有點開圖片,只是轉過頭去,看著玻璃窗外倒映的自己。
反光裡的女人,頭髮紮得乾淨俐落,唇色還沒褪,表情卻像浮在疲憊邊緣——
她想起自己唯一的一段戀愛,還在大四那年。
畢業等於分手?她不一樣,她是先分手,然後才拖著空殼去寫完畢業論文。三個月失眠脫髮,投遞實習像逃命。
從那以後,她給自己立下一條規矩:
「不再談比我年輕的男生。」
有些話只想聽一次——比如,「妳能不能多包容我一點?我才十八啊。」
高鐵進站時,她踏進車廂,找到座位,坐定。這才打開圖片。
那是一盒茶點,拍得極有質感:簡約、雅緻,不廉價、不矯情,價格剛好卡在「會讓人在購物車裡放三天」的那一檔。
她看著照片,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男人送茶點而不是巧克力……什麼意思?」
敏姐的語音訊息緊跟著跳了出來,她點開。
「這男士很特別,不喝酒,也不泡咖啡館,工作節奏快,但人很穩。他主動選了市中心的松隱茶館——妳知道的那間。他說,只要妳有空,時間都能配合妳。」
她聽完,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把照片存進手機裡的那個資料夾——名稱是「有點意思」。
其實她不愛茶,但那盒點心的樣子……真的有點餓了。
車窗外的風景倒退得很快,她一邊翻著茶館的官網,一邊滑進小紅書。
青花瓷、乾山石、室內瀑布投影。
她看著那些描述,心裡默默複誦。
不是嘲笑,是一種和這個世界保持兩格距離的溫和抽離。
她不是沒收過禮物。
節日、合作廠商、前男友、閨蜜失戀互贈,什麼禮物她都拆過——香水、紅酒、手工餅乾、陶瓷馬克杯,甚至連花束裡面夾防狼噴霧的她都見過。
但茶點?還是價值八百五十元的茶館限定聯名禮盒?
「八百五……不是買不起,但我不會為自己買。」
她年薪二十五萬,房租吃掉三分之一,交通費與保養品都得算著點打折。不是不能下單,而是沒有那種「不想太多就買了」的餘裕。
所以,這盒點心的價值,在她心中不是價格,而是一種訊號:
「我離這種生活方式,還有一點點遠。」
她眼神對上窗外閃過的田野,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那不是奢侈,而是一種讓人始終站在門外,連敲門都覺得猶豫的——夢幻價格。
她想起上週和閨蜜吃飯,對方笑她:「妳不適合婚姻,太容易活得像備用機票。」
她當時也笑:「那妳就是托運行李。」
說得俐落,笑得漂亮。但坐在車廂裡,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其實真的——哪裡都去,但哪裡都不落腳。
她又想起那盒點心。
「茶點,不是茶葉。」
她低聲念了一遍。
茶葉是留給有時間的人,茶點是給願意坐下來、陪你喝到第二泡的人。
這男的,大概不差。照片有點嚴肅,說話有點繞,但節奏穩,沒什麼破綻。
她笑了一下,不是諷刺,是那種「這樣很好,但就不動心」的微笑。
有些人你一看就知道他好,可你心裡就是沒什麼聲音。
她靠在椅背,收起手機。她不是排斥見面,只是——還沒準備好承認自己已經夠穩定、夠年紀、該坐下來了。
那不是夢,是壓力。
——
進飯店時,章郁芽連空調都沒開,房卡甩在桌上,整個人倒進床裡,妝沒卸、裙子沒換,仿佛躺下就能脫掉整天的社交與笑容。
手機震了一下,又一下。
她沒翻看,但已經知道內容是什麼。
【媽:你明天回來嗎?爸說冰箱還有你愛吃的藕湯。】
【爸:你媽最近身體不舒服,不說但看得出來。】
【小組:週報模板請週四前交,華東區用最新版本。】
【琴寶:寶貝你又去哪了?太久沒見人你是不是逃去北歐了?】
她把手機翻過來蓋住,整個人滾進棉被裡。冷氣終於開始發威,她沒力氣動手調,只覺得這個城市的濕氣像是從骨縫裡一點一滴溢出來的悶。
她不敢回家。
不是因為不孝順,而是她知道,一踏進那個家,媽媽的第一句不會是「回來啦」,而是「妳同學前陣子生第二胎了」;爸爸的話也不會落後:「我們不催,真的不催,我們只是……替妳急。」
這不是語氣問題,是那種每一聲叮囑裡都含著刺的疲憊。
她躺在床上,雙手舉著手機,像是天花板能給她一點保護。然後,終於打字:
【敏姐,下週六,我有空。】
字打完那一瞬間,她有一種「好像人生某個地方就此定下來了」的錯覺。
不是婚姻,也不是命運,而是那種:我不閃了,妳要是要對我開槍,我就站著讓妳看清楚的情緒。
她鬆開手,手機啪一聲掉到床頭,沒砸到她臉。
她偏過頭,把臉埋進枕頭,過了幾秒,又翻身躺平,摸了摸肚子。
「……這幾天都去健身房好了。」
她沒在說笑,語氣非常認真。
右手指頭按了一下小腹,皺眉。
「有點突出。」
她不是想變漂亮,她只是想——至少那天站在那個叫林雲華的男人面前時,自己不是一個只會在床上爛掉的三十一歲。
週三傍晚,健身房
飛輪還沒踩到二十分鐘,章郁芽的腿就已經開始酸了。
耳機裡放著節奏剛好的電子音樂,讓她保持勉強的節奏,腳踏車不快不慢地轉著。
手機架在面前,她一邊滑著圖,一邊踩。
滑的是那種她自己都不信的減肥餐照片——無糖地瓜球、低脂雞胸便當、原型食物高蛋白代餐。
一張一張地劃走,像是在翻閱一堆她不會真的吃的食物選單。
她的胃已經在抗議,但她還是不肯停下來,直到滑到底部,一張照片停住了——
那張茶點禮盒的圖。
那一盒素雅的糕點,配著竹編與手工紋路,看起來就像什麼都不沾油煙的生活。
不是高貴,而是乾淨、講究、很難維持的那種『生活有設計』感。
她喘著氣,看著那盒糕點想了幾秒,然後低聲說:
「你最好值得老娘這樣累死累活……」
手擦了一下額頭,腳還在踩,汗珠從頸側滑下來時,她想到那幾塊糕點有多甜、多鬆軟——
「該死的……那麼好吃幹嘛……害我得多騎十公里……」
她嘴角微微往下一抽,那不是抱怨,是自嘲。
她不是不能吃那些糕點,她只是還不確定那個送點心的人,是不是值得她為了不顯老、不顯累、不顯「三十一歲」而繼續維持這種辛苦。
她吸了口氣,把手機螢幕關掉,重新踩穩節奏。
踩啊踩的,像是踩過去所有自己討厭的樣子。
週五夜晚,章郁芽在自己的出租房內
熱水關掉那一刻,她站在浴室門口,腳底踩著地磚,整個人像剛從某種戰場上撤回來。
不是暈,是那種「終於把這週撐過來了」的虛,腳有點飄,腰有點酸,還是照著慣例——洗完澡後直接站到鏡子前。
全身鏡靠在衣櫃側,是租屋附的。鏡框斑駁,角落還掉了一塊漆,但她看得見自己——足夠清楚。
她用毛巾擦頭髮,一邊擦一邊滴水,毛巾繞過脖子後又從肩頭往下拂,不是為了乾,是為了試圖遮住某些她自己都不想先看見的地方。
擦完頭,她把毛巾甩在椅背,浴巾也沒刻意繫緊,順著水珠滑下來,掉在地上。
她站著,沒有動,手也沒有遮。
不是裸露,是一種檢視。
她在審查這幾天臨時抱佛腳的成果。
她目光掃過肩、手臂、胸、腰、肚子——
肚子……還是有一點凸。
她深吸一口氣,把肚子往內縮了一下,然後臉紅了。
不是害羞,是羞愧。
——妳看,這就是妳過去幾年過的日子。
她喉頭輕動,像是吞了句罵自己又咽不下去的話。
鏡中的她,看起來不像要約會的女子,更像是選秀節目裡即將被刷下來的參賽者,在最後一次公演前還努力掩蓋瑕疵。
忽然間,那盒糕點的畫面閃進腦海——
桂花糕、蓮蓉卷、山藥糕、黑芝麻酥。
她整個人忽然爆炸。
「誰他媽第一次見面前送糕點的啊???」
她沒吼出聲,但嘴型張得很大,幾乎把呼吸都吐光。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浴巾,一邊包身體一邊用力擦腿,像是在擦掉剛才那一秒的失控。
「林雲華……這名字聽起來很像節目組派來整人的!」
她一邊擦頭髮,一邊回想敏姐當時的介紹——「房子全款」、「外派高管」、「跨國飛來飛去」、「一周三國」。
「你是來錄戀綜的嗎?送點心?想讓我心虛還是血糖高?」
「還送這麼好吃的點心……叫人怎麼拒絕你?」
她邊說邊走到床邊插上吹風機,風一開,聲音轟地響起,像替她把那些念頭吹到牆角。
「見面而已嘛,又不是真的要嫁。」她嘴裡嘟囔。
她頭髮吹到一半停下來,目光掃過桌上已經準備好的見面衣服——一件簡約長裙、一條不太亮但能讓膚色提亮的絲巾、還有那雙平底鞋。
「……明天得早點起床,在出門前再洗一次頭。」
說完,她繼續吹頭,但腦子裡早沒風,只有一句話在慢慢轉,轉了一整週,也還沒轉出出口:
——他會不會覺得我不夠好看?
她沒有說出來。
但她知道,那句話已經在她心裡住了一周,沒有付房租,也沒有要搬走的意思。
週六午後,廣州市中心的地鐵站口。站外下著雨。
雨不算大,卻下得密密麻麻,像誰不小心把灰藍色的細線撒進空氣裡。地鐵站口擠滿人,有人撐著傘,有人拿外套披在頭上,幾個看起來是趕赴約會的女生,踩著水花匆匆奔出去。
章郁芽站在人群邊緣,一動也不動。
她臉上化了妝,不是日常的那種隨便描繪,是計算過的戰鬥妝容——遮瑕從眼下延伸到下巴線,眉毛描得俐落乾淨,口紅是啞光款,不易掉色。
這不是來「看看合不合適」,她是來打仗的。
她從包裡抽出那把早準備好的折傘,傘撐開的同時,也像戴上了盔甲。手機收進包裡,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衣擺,動作安靜又利落。
她慢慢走出地鐵站,腳步不快。地面溼滑,但她穿的是她認為這場會面「最穩又最不讓人注意到穩」的平底鞋,鞋底刻意選了防滑紋路的。
——連這個她都準備好了。
包裡裝著止痛藥、暖暖包、小化妝鏡、兩張餐巾紙、一支備用口紅。她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知道自己不能出錯。
她走進雨裡,心裡那句話像是雷聲壓在耳朵後面回響——
「想打倒我?沒門。」
她這禮拜飛三個城市,還是每天擠出四十分鐘去健身房,一次都沒跳過。
她昨天早上特地去做了修眉,前天中午硬是塞進去一場預約美甲,
連生理期的日子都調過了排程,現在的她,是最能戰鬥的狀態。
越靠近茶館,她越生氣。
不是生那個男人,而是生這件事——「憑什麼要我花這麼多力氣,才敢走進一場見面?」
但她不會讓這份氣在臉上顯出來。
相反,她笑了——笑得禮貌、從容,甚至還有點甜。
那種笑,寫著一句無聲的話:
「我知道你不一定會喜歡我,但我一定會漂亮到讓你記得我。」
她進入茶館,裡面有點暗,木質香氣濃郁,像是把城市的吵雜隔絕在另一個時間軸外。
服務生走過來,語氣輕柔,確認姓名後領她穿過一段長廊。
她撐著傘走過去,鞋底的水在木地板上輕輕作響,像是舞台上最後一次試音。
走到門口,她收起傘,理了理裙擺,深吸一口氣,把所有不安與怯懦吐掉。
她抬頭,挺胸,踏進那間包廂。
這不是相親。
這是檢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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