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和

qi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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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写给理论废墟上幸存者的制度草案。

第一章:《稀缺》

“我们承认,‘奢侈票制度’并不完美。它是缝合在裂隙上的补丁,是革命留下的妥协,是理想迟到的影子。

有人说它是旧时代的余孽,有人说它是男权的堡垒,有人说它是效率的末日,有人说它是平等的幻觉。

但我们才是最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被彻底废弃的人。

只有那时,烈士们的血,才没有白流。”

——《制度创制会议·总则手稿》,柳原草稿页(未公开) 

医疗稀缺分配站,地面和墙壁都惨白得近乎透明,让碳纤维的穹顶也显得寒冷。即使科技发达,绝症依然在无声处权衡着每一条命的价值——这里的空气,像病人胸腔一样沉闷。

莉娜静静坐在等候椅上。她的投影号码在地面闪烁,间隔3秒便自动变换色温。整个分配站里除了柔和灯光,只剩下均匀的空气消毒机嗡鸣。

母亲在住院舱等着。她的病,罕见肺纤维化,属于基因突变后遗症。自动化医疗能够维持呼吸,但唯有尽快进行人工肺植入才能延续生命。

莉娜打开终端,查看挂单情况。

申请项目:Alpha-型人工肺

医疗指令号10939402

资源等级判定:超稀缺

当前可用数:1

挂单排队:27人

估计所需奢侈票数:14000张

她默默计算,再次确认。“本周动态分配额度:36张。历史余票:7800。不可借贷、不可继承、无转让通道。”

她曾试图申请低级方案,但母亲的病情,系统甄别为“非稀缺医疗已经无效”,自动拒绝。

手指移向终端屏幕上“紧急资源调配”按钮。蓝色界面滑出,弹出一道橙色框:

“您的现有额度不足以完成本次兑换。建议使用个人可调配稀缺权利,或寻求家属联合挂单。

请确认是否挂单以下稀缺资源:

• 生育权

• 部分器官捐献

• 陪伴与象征性劳动

• 收藏艺术备案

请选择所要挂单项目。”

莉娜的目光定格在“生育权”上。屏幕旁列出了过往申请记录——

“生育权·单次挂单,市场均价:20000票。冷静期:90天。自愿性AI全程监察。撤销可随时发起。”

她按下“生育权挂单”,确认窗口弹出:

“【奢侈票制度·操作规范】

1)生育权仅可本人实名挂单,鉴于价值极为重大,通常仅允许单次授予,无法转借、继承。

2)冷静期90天,期内每日AI推送撤销选项。期间任何压力索取均属违法,监察系统严惩。

3)本挂单项目一旦达成,不得追溯。请三次生物指标确认。”


终端弹出的协议,不含一丝感情色彩。每一条说明都像手术刀,理智剖开了情感。

莉娜按下同意,机器臂伸出,采集了指纹、视网膜、声纹。协议文档滑入她的个人数据库,AI播报毫无波澜:

“冷静期启动。生育权挂单编号:SR2023429。当前市场挂单均价:20000票,可调整至默认范围。您拥有九十天完全自主撤回权。AI监察将每日推送是否继续意愿。

本制度保障绝对自愿。如有任何第三方施压举报,挂单即时作废,系统介入。请注意,自愿为一切稀缺资源交易的唯一合法基础。”

莉娜凝视终端,屏幕像一块滑腻的冰,握不住也捂不热。三分钟后,终端屏幕自动熄灭。她的呼吸,在空旷走廊里格外清晰。

世界革命胜利后,绝大部分工农业品经由AI和自动化生产实现了全民覆盖,非标准化资源和稀缺资源遂成核心矛盾。先哲们所设想的物资极大丰富实现了却又没完全实现。

奢侈票制度应运而生:公民按周自动获取定额票证,过期清零,禁止交易、借贷、继承及长期储蓄。

情感交互、生育服务、个性化劳动等稀缺资源,纳入算法调配系统,以自愿性为伦理基线,由AI协议与伦理委员会双重核验。

制度创立者柳原于《创制案备忘》中申明原则:我们必须允许欲望流动,也绝不能允许资本增值。稀缺性客观存在,唯有以损害最小的原则管理流通,才能避免再度滑向剥削的深渊。

——《奢侈配给制沿革史·第一章·制度奠基》


莉娜沿着自动步道回家,殖民地外环的晨雾刚刚消退。广告屏幕静默,只有定时弹出的制度公益文案:

“如果你有一天为稀缺而踌躇,不要忘记,你也拥有拒绝的自由。”

她望向街角,看到一个男孩和他的母亲。他们并肩走进调配站,神情平静,与自己无关。

莉娜的手在外套里攥成拳头。她不习惯做选择。过去,选择对她来说无非是一份新鲜的鱼子酱还是偶像的演唱会门票,抑或是一次旅行——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选择会和生死相关。

母亲卧床。医疗监控仪“滴滴”作响。莉娜把申请终端推到母亲面前。

“生育权挂单,冷静期九十天。”莉娜摊开手。

母亲脸色苍白,静静盯着窗外人造晨光:“你长大了,终于也成了稀缺制度里的交换者。”

莉娜苦笑:“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基础配给活下去。不想回到过去,配给不可申请,不想回到更早,连选择都没有。”

母亲叹息:“革命后我们的子宫是自己的吗?”

莉娜垂头:“如果你愿意,现在就能撤回。”

母亲:“你愿意吗?”

莉娜摇头:“我什么都愿意,只是不知道什么算是‘我愿意’。”

母亲笑,嘴角几乎看不见。“制度像冬天的被子,能盖住冷,却盖不住饥。”

莉娜无言。她翻开终端:“冷静期第一天。系统将每天问我:‘你还愿意吗?’”

远处奢侈票配给站的广播隐隐约约:

奢侈票制度允许你表达一切欲望,也允许你拒绝一切交换。自由,不只是选择交换的权利,更是拒绝被欲望绑架的底线。——配给制度监察部日例播报。

AI推送(冷静期第1天)

“提醒:您有一项稀缺权利正在冷静期,编号SR2023429。请确认今日是否继续。

请注意:系统绝不容忍任何形式的威胁、利诱或隐性压迫。冷静期内可随时撤销,无需理由。”

莉娜点了“继续”。她没有时间撤回。母亲的呼吸机再次报警。

“稀缺无法消灭,制度的本质是管理,非神迹。

一切争论,无非是‘谁配拥有,何时可得’,而不是‘能否存在’。

制度保护了交换的自由,也加剧了选择的痛苦。

完善制度只能减少损害,不可能带来终极圆满。”

——《柳原手稿·未公开附录》

莉娜看着母亲,看着终端上的数字倒计时。“有人的地方,哪里没有交换?”

深夜,分配站的灯光已暗。

系统定时推送:

“提醒:今日冷静期倒计时剩余89天。生育权市场均价已更新。请关注您的信息安全与真实意愿。”

莉娜靠在诊所窗台。城市在休眠模式中格外安静,只有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等时间流逝、等交易完成、等制度证明自己不是新的枷锁。

莉娜的手指轻触玻璃。冰凉。


第二章:《自由》

你是自由的。

这不是因为你可以点下‘我愿意’,而是因为你可以随时点‘我不愿意’。

亲情、爱情、牺牲、自我完成感——这些的确不是统治者强加给你的,它们来自你生活的文化、语言、童年、回忆。

所以我们才说:旧帝国要用自由去粉饰奴役和剥削,宣称人类一出生就是自由的。并非如此,人类是在一次次质问中自由的。

如果你正在质疑:‘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吗?’

那么,恭喜你,正走在成为自由者的路上。

——《伦理监察委员会致青少年挂单者的公开信》


AI推送在冷静期第八日停止了常规问候。 

莉娜本以为终于能暂时脱离机器的注视,但她错了。

那天早晨,她收到了另一种推送:

“系统提示:您的挂单进入社会关注流通池·高优先榜单。

鉴于伦理敏感度与象征影响力,您的数据已匿名展示于‘公共象征交互平台’。

请在24小时内确认是否退出推荐。默认视为同意参与。”

她没点开。

只是盯着母亲呼吸机上的微光跳动。

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将生育权挂上系统,用来换取一块人工肺。

但她没准备好变成一场象征性的事件。

门外的监控球停在走廊顶角,一动不动。莉娜知道那不是政府,它属于一个公益数据联合体,由市民自由上传、算法自管、媒体自用。

这是一种“非统治性”的公共行为,制度允许,社会默认,算法自动。

它不会威胁你,却让你必须思考:你愿意让别人看到你吗?你希望别人怎么看你?你,是不是那个“值得讨论”的人? 

傍晚,莉娜刷到自己登上了公共平台头条:

27号高票挂单:制度自由还是象征规训?

“莉娜,19岁,殖民地中环,因母亲罕见病挂出生育权,进入冷静期第8天。

数据显示,她是同期唯一未匿名挂单者,关注指数突破120万。 

专题评论:当我们说‘愿意’,我们真的自由吗?”

她的照片不是她上传的。是三年前的一张公共校讯截图,被媒体自动调取。

背景是操场,她站在角落,低头望书。系统分析判断“更具象征性”。 

评论区沸腾:

“她愿意就好”

“制度允许她做这个选择,社会不能干预” 

“卖身救母,太熟悉的叙事,背后谁在写剧本?”

“换作你,你会挂单吗?”

“这孩子太懂事了”

“我不信她真的是自愿的”

莉娜合上终端。

但算法不会停止。

那晚,AI监察部给她发来第二封邮件:

“尊敬的挂单公民: 

我们注意到您的数据进入高频讨论区域。

请注意,您拥有随时退出公共展示的权利。

但我们也提醒:社会的凝视本身并非暴力,但会制造期待。您的每一次沉默,都可能被算法定义为‘默认参与’。

如果您不想成为象征,您必须主动拒绝。

——象征压力自愿报告机制”

莉娜忽然意识到:她甚至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没有关掉关注推荐。 

她只是走进了医院楼下的自助咖啡舱,独自坐了很久。 

舱内屏幕正播一场直播:制度伦理讨论会。

一位女伦理学者站在透明讲台前:

“我们今天不讨论莉娜的选择,而是我们是否在制造她的选择。

挂单是自由,但当这个挂单变成公共话语的一部分,自由就不再是个人行为。

我们都爱亲情,但问题在于——亲情是否也是文化建构的一种? 

如果所有歌曲都唱‘母爱伟大’,如果所有电影都讲‘卖身救母’,如果我们从小就在课堂上背诵‘二十四孝’,那么莉娜的选择,是她的吗?

她是自由地爱母亲,还是被灌输地必须爱母亲? 

在制度允许的自由背后,我们是否还存在一个‘被教导该自由的象征网络’?” 

另一位算法官员回应: 

“我们不能也不应该阻止亲情的表达。 

我们只提供工具,选择权始终在用户手中。 

所有挂单流程都包括冷静期、自愿性确认、心理监察。

如果她没有自愿,她可以退出——这不正是自由的保障吗?”

莉娜盯着咖啡舱屏幕。系统在播放一张数据图: 

“2090–2093年‘生育权挂单用户自愿率统计’:

94.3%用户选择冷静期满后继续挂单。 

其中匿名用户比例 76%,退出率不足 2%。” 

数据下方有一句小字:

“数据来源:社会象征指标数据库·公共情绪接口”

莉娜终于回家,在终端上点击“关闭关注展示”。 

AI弹出界面:

“您仍然处于挂单状态,仅关闭公共展示。

系统将不再以您为标本,但您的行为数据仍计入象征样本池。 

您可以随时重新开放。”


莉娜没有说话。 

她望着天花板上反射出的光线,一如既往地苍白无物。

母亲的病情趋于稳定。那晚她睁开眼,问:“你今天还愿意吗?”

莉娜低头看终端,页面显示:“冷静期第9天。” 

她轻声说:“我不知道。”

母亲点点头,似乎并不惊讶。

“我们那个时代,有时就连人命都很低贱。今天常说的‘愿不愿意’,其实都没在问你。

现在这个时代,天天问你‘愿不愿意’,反而更让人慌。

因为你突然要为自己的爱负责了。”


系统凌晨推送:

“冷静期第9天。 

请问您今日是否继续?

我们理解您正在面对的,不只是选择,而是选择的重量。”

莉娜点下“继续”。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

不是制度让她痛苦。

而是她终于知道——自由,不是别人的允许,而是你自己要付出的代价。


我们不否认,亲情本身也可能是一种规训。

但制度无法定义爱。它只能定义,在表达爱的同时,是否仍有‘不表达’的权利。

奢侈票制度不是道德判断,而是一个分发工具。

它无法帮你确认爱是真的。

但它能尽力保证,即使你不爱,你也不必为此付出代价。

——《制度哲学附录·象征秩序条款·草案修订二》

莉娜望向窗外,一架运输机穿过天穹。母亲的呼吸规律而缓慢。

她把终端放回桌面。

这个决定,是她自己做的。

也许仍有人说她被规训。

但她知道:我愿意三个字,只有在我可以不愿意的时候,才真正有意义。

欲望不一定自然的,是可以被制造的。

制度可以衡量票数,却无法计算凝视的重量。

当整个社会的注视和期待投射在个人身上,自由的含义,才真正开始接受拷打。

第三章:《听证》 

“她为什么会被逼到这样的角落,是不是我们的制度出了问题?”

——伦理听证会第13次会议开场语 

听证厅位于配给所核心区的五层,是全市仅有的“人工回声空间”之一。为了模拟人类旧式公共讨论的庄严感,这里没有任何降噪装置,天花板刻意设计了回响,座椅排列成半弧形。中心是低凹的讨论井。 

莉娜没有出现在现场,她坐在医院里,看着全息直播。

她的挂单案例在进入第15天后,被列入“高影响伦理关注名单”。

于是,根据《稀缺伦理处理条例》第24条,必须召开公开听证。

那天的直播频道,切入率创下了制度运行以来的纪录。

不是因为她母亲的病,也不是因为一个年轻女孩的选择——而是因为,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制度,终于要面对它自己设下的问题。

【核心听证会节选】

伦理评议团代表(年长女性,温和而坚定):

“我请求我们暂时抛开所有‘技术性细节’,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为什么,一个年轻人,为了救母亲,需要交出她的生育权?

不是她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她为什么会‘必须愿意’。

莉娜不是一个自由的交易者,而是一个被系统逻辑逼入死角的女儿。

奢侈票制度也许在设计时初衷良善,但当一个制度开始让‘人性的底线’变成‘制度的入口’,它就不只是工具,它成了一面镜子。

问题不是莉娜,而是这套机制为何让一个人不得不献出本该完整保留的部分,只为保有另一个人的生命。”

智能治理委员会代表(中性声音,合成逻辑清晰):

“系统未强迫她进行任何决策。她享有基准生活权、医疗初级配额、自由信息获取渠道和自主决策的冷静期保护。我们已经提供了几乎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反剥削机制’。”

伦理评议团代表轻轻摇头,语气缓缓压低:

“你描述的是一套形式上的自由权利,但问题是,她有没有真正的‘第二种选择’?

如果一个人站在崖边,身后是制度,前面是深渊——你告诉她‘可以选择跳,也可以原地等待’,那你给予的是自由吗? 

当一个制度构造出一种结构性的别无他途,哪怕它技术上不强迫,这种自由也只是幻想。”

稀缺调配委员会代表(年轻、激进、充满道德使命感):

“我必须提出反驳。请你们别忘记,莉娜之所以还能坐在医疗系统里照顾母亲,是因为这套制度取代了旧有的市场机制。

在历史上,我们亲眼见过‘真正的自由市场’是如何对待穷人的病:呼吸机被炒到天价、病床被投机者锁仓、器官移植被拍卖给跨国富豪。

我们的目标不是制造完美制度——而是提供比灾难少一点的替代品。

不是制度把她逼入角落,是稀缺本身。我们所能做的,是在有限资源的面前,设计一个让每个人都有知情权和拒绝权的算法结构。” 


医疗资源调配委员会代表(年长医师,沉着、经验丰富):

“我要代表医学说一句最痛的实话:

生命不是无价,而是无力定价。

医学从来不是诗,而是排序。是残忍之中尽可能公平地选择。

今天我们为莉娜母亲争取人工肺,那我们是否准备面对——或许另一个家庭的父亲因此无法获得?

称量生命,不是冷血,而是必须;不称量,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他顿了顿,指向莉娜母亲的电子病例:

“不是我们给生命贴上价签,而是现实本身已将无数生命放上秤盘。

我们唯一能做的不是否认这台天平,而是争取设计谁来操作它,操作时是否透明、是否可以质疑、是否可以拒绝。” 


生产效率委员会代表(年轻,冷酷):

“奢侈票制度,天然抑制了人类对于更高效率的追求。在现行制度下,科研成果、艺术创造获得的奢侈票产出,虽然可以转化为可供即时消费,却无法长期存储和增殖。这和计划经济里的配给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这已经被历史证明是低效的,是不利于生产力发展的。

而只有生产力的发展才可以根本性地解决问题。如果没有这个奢侈票制度,说不定人工肺的生产技术早就可以得到突破和量产,挽救更多生命。” 

资源调配委员会代表(年老,热情):

你说缺少激励妨碍生产力提升,但请记住,可增殖的激励不只是推动创新——它也塑造了被激励者和落伍者。我们见证无数次:激励机制一旦脱缰,增长随之成为新型的约束和筛选,最终只剩极少数攀上巅峰,更多人被增殖的规则吞没。

奢侈票制度不是反对进步反对激励,而是给每个人留一块不被激励、也不被淘汰的空间。如果不能拒绝奔跑的邀约,那么激励就等同于奴役。所有人都必须在赛道上,这才是真正的低效和毁灭。

如果‘进步’成为了唯一的正义,我们所守望的自由也就成为了一种罪行。


思想编纂组代表(中年,神色清癯,带些疲惫):

“柳原在制度草稿中写过一句话,此前从未公开——

所有制度都是暴力,区别只是:刀交给谁,又挥向谁。 

奢侈票制度不完美,它只是把过去藏在利润率、族裔身份、阶级网络中的资源权,拉到光天化日下,贴上明码实价,附上可选可退的按钮。

先哲们想要制造的不是‘善’,而是一个可以追责的结构。

至少,当莉娜被逼到角落,她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而不是像旧社会那样,母亲的死被解释为命运、懒惰、穷病、基因劣势。” 

伦理代表低声反问:

“那你说她是知情自愿,还是知情无能?”

思想编纂组代表轻声回应,几乎像是自语:

“这问题,该问历史。我们只负责设计一把刀——至少不像过去那样,那刀藏在合同里,藏在保单细则里,藏在‘人尽其才、市场自调、无形和有形的大手’这些词背后。

我们把刀摆在桌上,写上:你可以握住它,也可以拒绝它。

这不是真正的自由,但也许,是人类文明能做到的最不坏。” 


科学伦理委员会代表(年轻女性,语气锋利冷静):

“我们不能把技术看作单纯的奇迹,它也可能是压迫结构的延伸物。

人工肺被称为‘医白骨’的突破,是吗?但它的发明并未带来人人可及的自由,反而构建了一个新的需求悬崖——一端是无法替代的技术,另一端是无法承受的代价。”

主持官员提醒:“请将话题聚焦当前个案。” 

她毫不退缩:

“那我们就回到莉娜。请问:如果没有人工肺,她是否需要做这个选择?

还是说,正是因为技术承诺了解决方案,她才被逼去偿还这份‘解决’?

我们以为技术解放了她,实际上,是它定义了她不得不被救的义务。”

智能治理委员会代表(中性声音):

“任何技术一旦广泛使用,都需要伦理管理。奢侈票制度正是这一管理框架的体现——它使技术在公正之下运行,而非失控。” 

科学伦理委员会代表继续:

“不。制度没有失控,是我们默认了它的边界不容质疑。

并非所有技术都是中性的,它制造了依赖,制造了道德压力,而制度在维持秩序的同时,也维护了这道压力结构。

科学伦理委员会的职责,不只是确保科学的发展为人类的福祉服务,更要防止科技被制度转化为道德勒索的容器。

在莉娜面前,人工肺既是治愈的承诺,也是道德经济的入场券。问题是——她能不买票吗?”

主持官员:

“我们接下来讨论的是冷静期机制本身的效力与代价。问题是:在莉娜所处的现实中,冷静期三个月是否反而阻碍了她完成最核心的目标?是否可能产生伦理上的负面后果?”

医疗委员会代表首先发言:

“医学层面上,患者已处于器官逐步衰竭前期,任何延迟都在增加风险。如果等待至冷静期结束再进行手术调配,存在不可逆伤害的可能。” 

伦理监察委员会代表(中年女性,沉稳):

“我们理解具体风险,但请听我说清楚——冷静期的本质,并非技术上的刁难。

它的目标,是在高度稀缺资源的伦理交易中,确保决定的当事人是最稳定、最可归责的那个自我。

三个月,不是任性设定。是大量神经心理学与社会决策模型给出的底线值。

人类在情感强压下极易决策偏置、产生后悔体验,尤其在涉及亲属死亡、无可替代性资源时更甚。我们不能用一次焦虑中的点击,就决定一个人的生育自由。”

公众代表(社会学者出身,年轻男性,略激动):

“但她不是在选新发型!不是在换职业规划! 

她的母亲正在死亡边缘! 

冷静期的设计,原本是防止压迫和冲动。但在莉娜这样的案例里,它成为了——反向的系统性剥夺!

你说为了保护她的未来牺牲她的现在,那谁来保护她的现在?她母亲呢?”

伦理监察代表反驳: 

“而如果她明天醒来后决定不这么做了呢?我们保护的不是一个决定,而是决定的人。”

智能治理委员会代表(中性音,简短回应):

“冷静期是合法性来源。没有冷静期,整个制度会被解释为非自愿结构。逻辑上,它是合法交换的‘协议净化器’。”

舆论监察代表(轻声补充):

“也许我们要面对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没有人能定义最真的自己,明天的自己能否为今天的自己负责?但制度却必须假装它能。否则就没有合法性。”

伦理学评议代表最终总结: 

“你们要我承认,莉娜今天因冷静期失去机会,是一种伤害?好吧,是的。

但如果我们不设置冷静期,哪怕就有一人,在绝望中错误挂单、之后追悔无门,你们也会站在这里,骂我们制度太冷血,太残忍,是隐藏在公平背后的暴政。

冷静期,不是为了让你满意。它是制度愿意承担不被理解的代价,来换取最少的不可逆伤害。

如果这是恶,那是一种为了保护不确定性的恶。”


主席宣布该议题阶段性终结,现场陷入短暂沉默。

莉娜坐在医院的椅上,低声喃喃:“可我没有时间去稳定。”但这句话没有被系统记录。


柳原代表闭目片刻,缓缓道: 

“你们说的对,我们不是在为制度辩护,而是在承认它疲惫失效和历史责任,制度是人类放弃希望后的妥协品,而不是一份答卷。

AI奇点和世界革命之后,我们没有走上僵化计划的老路,也消灭了无限膨胀的资本,但是稀缺又如何消灭呢?一些商品的稀缺或许还可以通过技术进步弥补,但是来自于人的情感、身体的稀缺,该如何分配呢?

这一边,马恩没有给出答案,曾经的联盟也没有给出答案。那一边,资本的增值欲望吞噬了所有人。

我们进行奢侈票制度这第三条道路的尝试,只是因为另外两条路已经被历史证明了是死路。不是为了让人幸福,而是让他们还能选择,质疑,拒绝。

我们做不到消灭悲剧,但是我们试图把悲剧写进规则,而不是掩盖它。我们不是要维护完美,而是捍卫最后一份文明体面。


主持官员宣布: 

“今日听证结束。委员会将保留莉娜挂单有效性,由她本人于冷静期结束前决定是否继续挂单。 

同时,将就‘冷静期制度的象征压力修正机制’开启新一轮公听程序。”

全场静默。莉娜坐在母亲的身边,抬头看向窗外投来的柔光,仿佛整个世界把目光和重量都压在她的影子上。

听证会没有做出任何裁决,因为制度并未被违反。

母亲的呼吸仍然沉重。微拂的风带来听证会结束的提示音。 

莉娜在医院全息屏幕前看完整场直播。没有哭,也没有笑。

她只是关闭了播报,低声说:“我想我懂了。这个制度,是努力的人给还想努力的人设计的。”

第四章——《薪火》

事件归档:SR2023429

挂单人:莉娜

资源类型:生育权

结果:冷静期内医疗需求变化,交易终止

剩余冷静期:21天

后续:

• 当事人受邀转入稀缺资源调配委员会

• 批注:本档案将成为奢侈票制度自反性研究核心样本,也是发展史中被引用最多的个案档案 ——调配属核心数据库·自动生成

葬礼之后,

她路过奢侈食品配给所的橱窗。

全息广告闪烁:“新季鱼子酱到货!仅需2票!”

少女时期的她会雀跃,此刻只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结冰的细响。

她突然理解:

所有选择本质相同——

用有限票据兑换更有限的时间。

有人买下三分钟舌尖震颤,

有人买下母亲最后一口呼吸。

橱窗内外,皆是深渊。

黑色玄武岩碑体切割自听证厅地基,却没有刻下姓名。

仅有激光蚀刻的一行小字:

此处长眠着某种规则的残骸

莉娜放下三样物品:

1. SR2023429终止函

2. 柳原临终握着的钢笔(墨囊已干)

3. Beta型人工肺实行按需调度令

风扫过碑上的刻痕,发出类似制度听证厅的回响。

她静立至黄昏降临。

她感到一种悲哀——那遗言,被铭记了,也被遗忘了

——“后来者,请用我的骨灰搅拌混凝土”


机械的冷静期和不够完善的确认制度曾经造成过一些错误甚至悲剧(见档案SR2023429)。一方面冷静期的机械限制实行了时间的暴政,另一方面即使每日推送确认也不总能确保自由。莉娜对审核制度的一大贡献就是推动了从静态防弊到动态伦理治理的转变。该转变的指导思想是,允许申请人在独立的情况下,使用论据充分逻辑严密足够客观冷静的自述和申诉,结合AI审查和伦理委员会复核(伦理审核包),绕过机械的时长限制。对于重大决定,总是需要提供伦理审核包作为补充材料。

《奢侈配给制沿革史·第三章:伦理通道补遗》 


奢侈票制度从未完美,也从未失败。

在我进入制度的那天起,我所面对的就   是世界的残忍。

我们要在自由主义者回避剥削、马克思主义者拒绝交换的废墟上,建立一座可被检验的建筑。

它不是通向天堂的通行证,而是阻止人类再次坠入地狱的缓冲垫。

我们不该爱它。但我们不能没有它。

我们必须不断优化它,用冷静,甚至冷漠的目光,注视它在理论上可能失能的缝隙。

否则,我们将为回避今天的微调,在付出未来更高昂的代价。

毕竟,交换终将继续,只有稀缺永恒。

—《伦理通道修正议案稿》,莉娜草稿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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