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程皎暘:打風也要繼續寫香港
90後作家程皎暘最新出版的小說集《打風》,外層護封是碧藍海面,坐落著大小不一的漁船、遊艇;翻開護封露出封面,透過玻璃上斑駁的水珠,隱隱約約地露出風雨不改的雙層巴士和亮晶晶的辦公大樓,一個正在經歷打風的濕漉漉的港島。兩張都由她本人親自拍攝。

《打風》是一本關於城市的書,故事的主角大多是在香港職場摸爬滾打的打工仔,她們的人生也正面臨各式各樣的風暴:保險起家的投資人破產後被追債(〈狂夏夜遊〉)、逃離恐怖情人後隱姓埋名的遊艇會宣傳專員(〈海濱迷葬〉)、市場部專員被裁員後搬至離島借住(〈金絲蟲〉)、被誤綁架的年輕編劇為綁匪寫綁票劇本(〈孖天使〉)⋯⋯
為什麼叫《打風》?程皎暘解釋,早在2023年整理書稿時,她將其命名為《8號風球》,「作爲一個打工人,一想到8號風球,其實心裏有一種竊喜,就是覺得可以不用上班了。但是通常因爲李氏力場的作用,只能放半日假,下午8號的訊號除下就得趕去返工,這就是會讓我們會心一笑又很有香港特色的一個詞」。
第二個層面上,8號風球掛起象徵著一個災難天氣,「颱風天來了以後,也許一些樹木會被颳斷,有的廣告牌就會跌落,甚至一些破舊房屋的屋頂會被掀翻。颱風過後,我們要如何去面對這樣一個七零八落的世界?」程皎暘藉此隱喻,書中角色遇到人生風暴,如何重建的這樣一個境遇。後來又以此演變為更具廣東話語感的「打風」,「風是無形的,如何去打?粵語裡這個詞本身就很妙。」
進入香港:靈光閃現的時刻
已經在香港生活了14年的程皎暘講一口流利粵語,快人快語,彷彿已浸染了香港的高效節奏,亦或是來自出生地武漢的爽利性情。
無法免俗的,程皎暘小時候喜歡看TVB的電視劇,如《大時代》般的都市劇,也有改編自金庸的武俠系列;中學時,她愛上張愛玲的小說,迷戀其筆下的香港,尤其《第一炉香》。在故事里,香港是一个充满神秘的、杂糅多种文化的地方,吸引着葛薇龍,也令她充滿好奇。然後她讀到《小團圓》裡张爱玲在香港大學留学的生活,出於对張愛玲的崇拜,她也开始渴望去香港。
2007年,程皎暘首次到香港旅遊,被這個城市的繁華、潔淨、秩序及安全感深深吸引。此後她瘋狂攝入粵語片和粵語歌,為王家衛、張國榮和王菲著迷,也沉浸在《無間道》《槍火》等一系列香港黑幫片,香港逐漸成為一個文化想像。「我很喜歡伍迪艾倫的電影《開羅紫玫瑰》,裡面的女主角很愛看一個電影,反反復復去電影院看,也因此愛上電影里的男主角,直到有一天,男主角居然從螢幕里走出來,與她開啓一系列奇妙之旅。香港不斷吸引我,就像那個虛構的男主角,吸引著現實中的女主角——直到有一天,我居然可以真正進入香港,成為這個城市裡的一部分,我與它之間的那個螢幕被打破了,我的想象與現實融二為一。這一種時刻之於我而言是非常神聖的,好像一種靈光閃現,啓發了我的一系列與這個城市有關的創作。」
然而現實和想像始終是有出入的,這種出入和反差也很好地成為一種戲劇張力,出現在她的小說裡。
2011年,程皎暘如願以償地來到香港讀書,也開啟了她的香港城市寫作。程皎暘還記得那時聽了蘇童的一個講座,進而到圖書館借了他的短篇小說集,看完就萌生了創作短篇小說的衝動。「那年萬聖節的晚上,我跟朋友去蘭桂坊玩,那也是我第一次去蘭桂坊,非常好奇,但又什麼都不懂地穿得非常樸素就去了,結果那天大家都在裝鬼,只有我們兩個在裝人,然後還發現酒很貴,兩個人就拿著啤酒偷偷混到酒吧。那天晚上回來之後,我就有一個靈感,想寫一個跟酒吧和留學生有關的小說。」
那篇小說叫<一顆薄荷>,女主角阿敏從內地來到香港讀書,「入鄉隨俗」地給自己起了個洋氣的英文名叫「阿Mint」,又佯裝ABC的身分,企圖到蘭桂坊尋找自己的白馬王子,結識了一名叫Leo同為ABC的男子,兩人自始至終用英文交談,直到隨著關係愈深,阿Mint坦白自己是來自內地的阿敏,結果得知Leo原來也是來自內地的李奧。敏生氣跑走時假名牌的高跟鞋鞋跟斷了,路過的小女孩叫著:「媽媽你看!灰姑娘!」。
程皎暘早期的小說偏寫實,又如〈破繭〉和〈螺絲起子〉,主題為跨境婚姻與新移民。後來她又受當時一條「納米樓賣出豪宅價」新聞啟發,創作了〈火柴盒裡的火柴〉——蝸居在177呎「火柴盒」般住所裡不斷長高的女巨人的故事,作品逐漸增添了魔幻色彩。大學畢業後,一份廣告公司數位營銷的工作令她接觸到AR、VR和全息影像,令她開始思考高新科技的意義,小說創作也開始往超現實和科幻類型發展。

2021年,程皎暘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危險動物》在內地出版,收錄她這10年間光怪陸離的城市怪談。蝸居在深水埗劏房的年輕情侶,男生以自己的壽命做抵押,換取妻子肚中孩子的生存空間(〈另一個空間〉);戀愛App以AR眼鏡為客戶訂製完美情人,又透過約會刻意傳播病毒以售賣解藥(〈鏡面騎士〉)⋯⋯如今讀來不少篇目主題或略顯直白而稚嫩,卻已展現作者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及對人被扭曲和異化的思考。
香港是個大商場
近半年多裡,程皎暘在香港先後出版了小說集《烏鴉在港島綫上起飛》及《飛往無重島》,以及在內地面世的最新中篇小說集《打風》。但面對「多產」的評價時她會露出遲疑目光,她稱自己為一個業餘寫作者,職場佔據生活的大部分,網站編輯,文化記者,議員助理,編劇,網紅公司創意策劃,金融集團市場營銷,國際4A廣告公司策劃師,大學講師……她返過的工五花八門,她對香港的瞭解,與形形色色、來自不同國家、擁有不同背景的人的交往,就在過去十年輾轉過的一間間辦公室里展開。

這些職業上的經歷及在其中聽到的、看到的,都成為程皎暘的靈感來源。「沉浸式」打工、「沉浸式」生活,在維港的日與夜裡載浮載沉,為她不斷提供著書寫的養分。
「在香港生活久了,就發現其實很多人在這裡想要體面地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原來我作為遊客所見的那些光鮮是需要付出那麼多才能夠維持的。但讓我感動的地方就在於大家都在努力去維持這座城市的體面和精緻,這並不是想像中那麼簡單就能做到的。香港人都會儘量地不去麻煩到別人,保持這座城市的秩序感。但其實這裡的個體也默默承受了很多,才能夠讓這樣一個龐大的城市機器有條不紊地運作。」於是程皎暘筆下的人物也是如此,希望能夠靠自己的努力贏得大家的尊重,換取一份體面的生活和美好的未來,然後在他們的成長路徑裡遇到各式各樣的戲劇性事件,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商業社會旋渦的時候,是要靠一己之力去抵抗,還是隨波逐流被沖走,「這是小說裡的戲劇性時刻,也是我在這個大都市裡作為一個小人物每天在思考的」。
程皎暘關注商業社會及資本主義對人的影響,這或許和她的父親有關。80年代末、90年代初,她的父親辭去在湖北小鎮中學教師的工作,下海經商,開始淘金之旅。從家鄉武漢到北京,再從北京到香港,哪裡有商機,家就往哪裡搬,程皎暘時常覺得自己的生活被資本所驅動。
而「香港是個大商場」,消費社會對個體的影響在這座城集中體現。「我觀看如此華麗燦爛的金融中心,如何使其中的個體成為訓練有素的商品。」人要如何在資本主義的洪流里抓住自己的命運?這是她時不時思考的問題。於是在她的小說裡,有金錢與權力對人的腐蝕,有資本主義對人的異化,也有消費主義下的自我迷失:少女為大型商場的促銷活動做新媒體小編,手背上漸漸長出條形碼,又被牽扯進充斥著騙局的商戰裡(〈條形碼迷宮〉);大搞金融詐騙的一家人,肚子裡爬出吃鈔票的金絲蟲,「嗒嗒」地吞噬著人心(〈金絲蟲〉);執紙皮的老人長出駝背,再撕扯駝背變龜,駝背形成「紙皮龜宅」,而地產公司竟和老人達成合作關係形成租賃服務,反諷香港的地產霸權(〈紙皮龜宅〉)。
她在小說中寫道:「城市儼然已成了一座座巨大的超級商場,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販賣,販賣衣食住行,販賣文化,販賣夢想,販賣教育,販賣未來。也許有一天,大家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手上生出了條形碼。人們既創造商品,也成了商品⋯⋯」這也與她早期科幻小說的主題異曲同工:從戀愛約會到懷孕生子,處處成為高新科技的交易場,然而當高新科技皆服務於消費主義,人類是否真的需要?
現實遠比魔幻更可怕
在近兩年最新的創作篇目裡,程皎暘的寫作風格又從魔幻回到了偏寫實。比起過往以強情節刺激感官,她更偏向於去描寫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及細膩的心理活動。如〈香港快車〉寫一對新移民男女來港12年的歷程,彼此有自己的算計,也生出一點真心,感情在香港速度下游移變換,從大學同學到走入社會,最終形如陌路,因為「 在這個分秒必爭如飛車盤山而上的香港,真情好似蜉蝣般晝生夜死。」
這樣的轉變來自現實生活中的重大變故。2023年下半年,父親突然被診斷出癌症晚期,隨著陪伴父母輾轉在幾個城市之間問診探症,高風險的治療手段,反覆復發的病情,至親肉眼可見地迅速虛弱、蒼老、坍塌,彷彿乘坐的熱氣球被戳破,原本仍躍躍欲試、興致勃勃安排著下一段人生體驗的程皎暘,瞬間從高空跌落。直到2024年春天父親離世,她原本的生活分崩離析。
在此之前,程皎暘的寫作是肆意、爛漫而鬼馬的,「我原本以為魔幻、變形能用一種奇思妙想的手段,更震撼地表達出來,但當你經歷了真正的那麼現實的悲劇,生活的變化和衝擊完全無法預測和抵抗,你會發現那些科幻和魔幻的元素還是太輕盈了,遠不如現實來得更加讓人措手不及,所以我 覺得現實比虛幻更可怕,於是就用寫實的手法講這些情緒和思考記錄下來。」在那之後她先後創作了〈沒有男人的女人〉及〈如沐愛河〉,故事沒有很強的戲劇衝突,而是描繪人與愛人、家人之間的關係,故事裡都有死亡存在,透出悲傷的底色。
寫作:與世界溝通的方式
那麼,這條寫作之路如何開啟?我試圖從程皎暘的首部小說中找答案。那是一篇3萬字的中篇小說,彼時她14歲,正在北京度過青春期。她10歲隨著父母赴京,在北京的戶口制度下成為一個「借讀生」。學校對於「借讀生」有一套特有的校規,令她明顯感覺到自己身分上的不同。中考結束後的那個漫長暑假裡,她陷入迷茫:如果繼續留在北京,沒有當地戶口的她無法按照正常流程就讀公立高中,而如果隻身回到故鄉,就會變成留守兒童。
在這樣的背景下,混雜著青春期成長的思考和對北京這所城市的觀察,程皎暘寫出〈綠色蝴蝶〉,講述一個借讀在北京的少女在學校及家庭之間的成長故事。「綠色蝴蝶」的意象來自她上課時從教室5樓的窗口望出去的風景,校園裡的楊樹樹葉在風中相互拍打,如同綠色的蝴蝶在撲閃它們的翅膀,然而這些蝴蝶沒有辦法飛翔,它們永遠被困在樹枝上,但儘管如此,依舊時刻展示著飛翔的姿態。
從小輾轉於多個城市的生活,令程皎暘變得敏感。她總是需要果斷地和一段過往告別,快速融入到新的陌生環境之中。這也令她敏銳地觀察和感受著周遭的一切,「這些經歷和觀察會逐漸記在我的腦海裡,過了一段時間儲存滿了,我就需要把這些我所思考的事情通過書寫的方式記錄下來,而這個紀錄的形式就是虛構的小說。」
對於程皎暘而言,寫作是一個可以梳理自我,再與這個世界溝通的一個渠道。「這已經成爲了我的一種生活習慣,我會忽然產生很想去寫一個小說的這樣的一個欲望、一個想法,它已經成爲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個人和世界溝通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我想這都是一個個體和這個世界有某種連接,以證明自己存在的一個方式。」
从魔幻到现实,从外化探险到内化深思,程皎暘仍在創作大都會的故事,無論是對香港還是對寫作,皆是「打風都打唔甩」。
原刊於2025年5月18日《明報》星期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