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光·命火將熄,神影初凝
時在永明三十四年七月,中原伏暑未退,天地潮熱。蟬聲繞林,雷隱雲後,天道似乖;林壑之間,劍氣猶未平,卻有微炁逆流,自地心翻湧。
太嵩會後,五山合併之議未成,各派掌門尚未離山,然江湖上空已見烏雲壓頂,正道暗湧,風雨將至。
蒼崖叟早已隱去,先劍壁宗弟子衝者則獨自一人,踏上了一條無人之路。
*
他本無意赴太嵩,奈蒼崖叟遺命,不得不來。不想會中風波起,道義失序,群說紛紜,竟成眾矢之的。
那日山風正烈,他立於松間,語先於劍:「衝者雖非掌門,卻知江湖非官場,豈容『以勢為理』?此非劍道!」
此言一出,譁然四起。
劍壁宗掌門紫雲客面色不動,太岳劍台掌門北玄清卻冷笑道:「好一個『劍道』,掌門之職你棄之如履,你既棄我正道之規,又何談大道?」
那時他體內真氣紊亂,本就難支,此番言辭一出,眾怒齊發。他欲再辯,卻覺氣血上湧,一口逆血直衝喉間,險些當場暈厥。
人群之後,若嵐已忍不住失聲驚呼:「衝少俠,你快別說了!」
他想笑,卻無力。
*
那夜他獨行南山,未告於人,心中只覺天地遼遠,一如孤舟。
行至青澗故津,遭遇數名碧霄餘孽設伏。他原可一戰,卻在見若嵐被擒時,再顧不得傷勢,一劍脫鞘,便破陣而入。
力竭之際,被人一掌擊中右肩,劍脫手飛出,身形斜斜跌入崖下,恍若墜入黃泉。
那崖風嘯如潮,山石透熱,眼前一黑,便知此劫不輕。
*
醒來時,他只覺得渾身如火炙烤,又似墜入冰窖,四肢僵冷,丹田如空。他想動,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隱約間,聽見有人輕聲道:「你醒了。」
那聲音極輕,卻不屬於尋常耳識。初聽如山泉滴石,又似風穿竹林,聲線圓潤而浮動,似從遠處流來,又像從自己體內某處飄出。既非男聲,非女聲,亦不似凡人,而像是一種無形之氣,隱然交感神識,不藉聲帶而鳴,卻在意念深處響起。
衝者心神微震,尚未睜眼,卻覺眉間一線微熱,恍若有人以氣觸其識海。他心知非同凡人之術,強撐著意識探問其來路,卻發現那聲音並無「來」,也無「去」,如夢中語,無由而至,無跡可循。
忽在一瞬,他未辨聲息之止,異象已至眼前——重崖之下,有人衣袂飄然,步履虛空,立於霧中,周身無火卻有光,那光並不照物,而是向內折射,如萬川入海般湧向己身。那一剎那,他幾疑自己未曾醒來,而是墮入了某種介乎夢與道之間的幻中幻境。
他終於睜開雙眼,只見一人坐於燭影之側,著一襲朱衣,外披薄氅,衣紋如煙霞流雲,廣袖低垂,似有焰意在動。
其人身形修長,發高束而不飾花鈿,鬢邊插一素金長簪,面貌柔雋,五官清淨而泛一抹蒼白,燈下光影交錯,竟難分男女——或無需分男女。
那人見他醒來,微一頷首,道:「你傷得極重,精氣紊亂,《霞訣》已失元氣。若非我以一法暫護你命氣、引息歸丹田,此刻怕是陽竭命散,難以回魂。」
衝者一驚,強撐著道:「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那人微微一笑,眼神如霧:「此處是幽赫宮秘道舊殿,我喚作花君。你可將我視作一介採藥之人,也可視我為廢人之鬼,皆無妨。」
衝者心中一動,那聲音曾引發的異象,如今仍在神識深處隱隱震盪。他本該立刻起戒,但此刻丹田未復、心神未定,反覺一縷微機悄然撩動識海,意念難以聚焦。這感知非由傷起,而是對方一縷氣機悄然潛入——雖無敵意,卻足以亂神。
他心下驟警,暗道:「此人……不止是舊教之人這麼簡單。我只覺他說話時,心口一悶,像是有什麼東西透我胸臆而入——沉得比殺氣更甚。若非我此刻身體虛極,還道是自己在夢中遇鬼……」
他一念至此,眼神中多了幾分警惕與試探,道:「你既能言《霞訣》,想必識我來歷。」
花君不答,只道:「《霞訣》真氣偏陽,若無陰以調命,至三層則火動逆衝。你本非體質之選,此功於你,並不圓融。」
這話說得淡然,卻一語中的。衝者雖不知其人來歷,心下卻已暗驚。他自幼修煉《霞訣》,前兩層行氣如意,及至第三層便常覺氣浮神躁,熱意難平,先師紫雲客只道是根基未固,須以靜制動,然多年始終難越瓶頸。今日初聞此言,恍若晨鐘暮鼓,震耳欲聾。
「你是……修道中人?」
「我修的,是形外之形,神中之神。」花君目光不離他臉,語聲溫涼,「世人修性忘命,或修命棄性,終究兩空。你既修《霞訣》,未嘗不可窺一窺『命返歸性』的路徑。」
衝者心頭疑竇重重,卻見此人並無敵意,反為自己運功導息,丹田之間那縷殘餘真氣竟已溫順流動,不再衝突,於是試探道:「閣下說話極奇,所修法門恐非中原正宗。」
「正邪之分,不過是眾人之言。」花君道,「你信為正,便是正;我信為道,便是道。」
衝者默然不語,心中卻早起波瀾。
*
夜深露重,燭光搖曳。花君煮草煎湯,親手餵他服下。藥中略苦,氣息卻清香,入喉之後,胸口暖流緩緩流轉,像是春雨入脈,幽幽不絕。
他倚坐在榻間,看著花君在燭影中一言不發地收拾藥盞,紅衣如火,身影清瘦,動作嫻靜沉穩,彷彿不居塵世者。
衝者心中忽浮起一念:「此人……無正,無邪;無敵,無友。他像是從一種我無法言說的存在中脫出來的,舊語無能,新語未生。」
那一刻,他忽而明白:並非他不識其形、不知其名,而是所有語言皆止於某個邊界,而那人,正立於邊界之外。
花君忽然轉身,似笑非笑:「你心障未除,道機難啟。明日我可教你一式『守一歸命』,可助你煉息養氣,暫護丹田真陽。」
衝者沉聲道:「你既非正道,為何相助?」
話甫出口,他自己也覺得這話太輕浮,彷彿還停留在那場五山交爭的舊語言中,與此刻的紅衣人、這幽暗密殿、命火將熄的自己,全然不合。他頓了一下,又喃喃低語:「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之人,卻為何如此待我?」
語聲未落,他竟生出一絲奇異之感——彷彿那句話本不該出現在此地,語言與氣息錯位,如風欲穿石,卻無一處可入。
花君低頭一笑,緩緩道:「你將來會明白,我救你,不是因你是衝者,而是因你……終將臨那無門之門。」
*
衝者一怔,正欲追問,只見花君背對燈火,長髮披散,影子映在石壁上,分明是一人,卻如影中有雙,一明一暗,一雌一雄,重重疊疊,若真若幻。
那影子起初尚隨其動,轉瞬間卻似脫體半寸,像是與身形錯開了呼吸;火光閃動間,那雙影竟各自顫動,一凝如鐵,一浮如煙,彷彿映自陰陽雙界,彼此不屬。
衝者不覺屏息,心中一緊,腦海竟浮起某種難言的悸動。他尚未開口,只聽花君低眉輕語,聲音不高不低,似有似無,如息將熄,難辨所自。語未出口,已入神識;念未及問,先遭斷處:「你念動未定,見我之影亦如水中映月……此時的你,難分真幻。若你誤我有心為之,那便非道中之人。」
他心頭微震,那聲音輕淡無痕,卻像微波蕩過心頭,帶走一縷久封不動的念氣。他沒說話,只覺腦中某處似被輕敲一記。
忽地火光一晃,他心頭再震,彷彿有什麼潛藏的記憶被照亮。
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彷彿也被那影子帶走了一部分——不是神志,而是某段幽深的魂識,如潮汐般從體內緩緩滲出,冷冷的,像被夢中故人輕輕觸過後留下的餘痕。
腦海深處忽浮現某段江湖諺語,聲音模糊又冷冽:「大道不全,斷根始成……」
那時只當笑談,此刻卻彷彿有莫名預兆,令他寒意頓生。
那聲音響起時,他甚至不確定是自己在想,還是有人在他腦中低語;它來得太輕,卻又太準,像是在神識與夢境之交的某一處靜候多時,只待此刻吐出。
衝者尚未開口,花君卻已緩緩坐下,紅袖掩面,輕聲道:「你今傷已至極,陽火幾欲熄滅。若無逆法引動命中微氣,不出三日,丹田真陽必散。若你信我,便聽我一言;若你不信……便自行調息罷。」
他話語輕淡,神情如常,卻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力量,自語聲之中緩緩浮起。那不是說理、不是威懾,更像是一道細細的潮汐,從氣息中滲入骨血,從神思深處推動念頭——衝者驟然發覺,自己竟難以違抗,哪怕他尚不明白對方要他信的是什麼。
衝者心念轉動,沉默良久,忽問:「你說的『命返歸性』,究竟是何道?」
花君閉目不答,只緩緩伸出手指,在石桌上以指氣輕描四字——「陰神初化」。
衝者凝視那四字,心中如掀巨浪,脫口而出:「你練的,究竟是何功?」
花君緩緩睜眼,眼神幽淡如水,澄澈中藏玄:「你所修的,是『以性入命』之道。性先命後,養神明以統精氣,此為《霞訣》之法。」
「我所修的,卻是『命返歸性』。斷陽煉命,陰中激火,逆行逼神返照,此為我道。」
「你我二人所行之法,一順一逆,一柔一烈,雖路不同,卻皆為『性命雙修』之徑。」
他語聲稍頓,微微垂眸,似說給對方聽,也似低語自身:「性非心,命非身。煉者所返者,非是我識之所知,而是彼方之所現。」
衝者呆了一呆,喃喃道:「原來……並非正邪之別,乃是性命有先後之分。」
花君指了指石桌四字,道:「『陰神初化』,並非你已煉神離體,只是神氣交動、性命欲合之象。此乃機緣初現之時,古道稱為『化而未出,出而未形』。你若妄自強執,反墮魔障;若守之不動,亦失良機。」
衝者心頭一顫,望著那四字,只覺氣息微亂,似有微光閃動自眉心而入——這四字雖陌生,卻似早在心中隱隱回響,如夢中曾見,又如命中早藏。
他眼神微動,忽生一念:若此非幻,則過往所學之道,豈非夢中所築之牆……那牆,或許便是諸法所構之牢。
一念乍起,心中如有什麼輕輕鬆動,牆似崩、霧似散——他從未如此迫近一個「不知」,卻也從未如此篤定,有一道真義,正自未明處浮現。
「此四字,未必是為你而題,卻已落在你身上。」
衝者默然不語,只覺神海微震,無聲起波。
*
殿中一時寂靜,火光搖曳,照得石桌「陰神初化」四字彷彿泛出幽金。
衝者諸多困惑忽豁然開,卻轉化為更深一層迷惘。
然那一剎明悟之後,心中卻並不清明,反倒像被撕開了一道小口。那道撕口既非創傷,亦非出口,卻有無聲之風微微拂過心底——不寒,卻動。
他暗想:「若此人所言非虛……我過去所守的『正道』,又算得了什麼?」
燈火輕晃,影如漣漪,衝者看著那四個字,彷彿從崖下回身一瞬,望見自己舊日之路,已然崩斷。
(第一章完)
真陽既斷,未必全滅;陰神初化,正是歸命之始。若你於此章讀出命危中一線回光,願留片語,為我印下修命之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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