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派
她說,在她幼稚園的時候父母離異,對父親的印象其實不是很清晰。最深的記憶是那個人為了見到她們姐妹,會故意到國小把她們叫去校長室。
他總是問她需不需要錢,她說,不需要。
高中的某一天,她接到母親的電話,那個人喝醉之後在車上凍死了。身為長女的她被迫回去處理喪事,心裡想著「這個人與我何干」。從來沒有陪伴我成長的人,總是醉倒動粗的人,怎麼會是我的父親。
她說,她甚至討厭他。
她說,討厭也沒關係,因為他就是讓妳不舒服了。在罪惡感之前,妳的快樂更重要。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主動說起這些,但這些共感的發生,好像都是自然而然。
明明對於父親的恨,我壓根沒有說出口。成為社會基準上的大人之後,某年我悟出了一個道理——恨是恨不出結果的。然而這個體悟卻把我困進更加漆黑的深淵,恨是恨不出結果的,我就能不恨了嗎?
他的死亡時不時出現在我的想像、夢境、幻覺裡。事實上,也出現在他對我的威脅裡。「我哪天在高速公路上被撞死,她就會開心了吧?」
母親的手機螢幕上,父親傳來的這幾個字映入我眼簾。我好後悔自己偷看了對話紀錄。
我看見把我帶來這世界的人,並不願意接受我的殘缺,即使是他親手把我變成這個樣子。
壞習慣如果改得掉,就不能說是習慣了。人總是犯下相同的錯誤,十幾年前我也是顫抖著點開了父親的手機,鬼使神差地解開了密碼,看見無數骯髒的對話。後來每一次再這麼做,我都是帶著「拜託這次什麼都不會有」的心態再度輸入密碼,卻一次又一次的證明了自己的可笑。這個壞習慣殺死了我,殺死了我對男人的信任,殺死了我對父親的情分。
因為是家人,就一定要相愛嗎?連怎麼不去恨都得不到解答的我,怎麼可能去愛呢。
掉入這些想法之際,她依然坐在我身旁吃著甜點。「這蘋果派很好吃耶!妳趕快吃吃看!」眼神是那麼清澈,一點都不像方才說完父親如何過世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親身體會到——平靜得彷佛在說別人的故事,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她切了一塊分給我,嗯,就只是普通的蘋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