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實在是過得很不順利。

上個禮拜剛被上司罵完，這周三出門還被出租車刮蹭了一下前保險槓，幸好只是刮傷一小塊，倒不是很看出來。情緒已經低落到冰點，在這座城市中穿梭，看著那些住在西城區的富人們，我回到了南部貧民窟，疲憊與孤獨，即便回到家也只想躺下，打開電視卻無心停留在哪個台。自己估計大半輩子就是這樣了吧，從小縣城一路用最好的成績考到這座最誘人、光鮮的城市，卻連中產階級的入場券都沒能拿到一張，確實有失臉面，我已經想不出任何藉口去說服自己堅持了。自己已經不成人型，疲憊、孤獨，甚至有些自我厭棄——這些情緒像潮水一樣，不斷拍打著心底的堤防。這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點開色情網站，對著裡面尚存一絲生氣的演員們尋求生理安慰，這種過了保鮮期的生活，正在腐爛變味。

日復一日，我逐漸無心工作，最終因為績效的原因被終止了合同。在那一剎那我不禁感嘆：終於結束了，成年人最後的臍帶被剪斷了，注定成為無關緊要的一粒塵埃。毀滅與消亡在我腦海間瀰漫開來，如同將現實裝上失敗的濾鏡，再也無法看到本真的顏色。我，三十二歲，在本應該大放異彩的年紀，走在繁華的市中心，卻感受不到連結。看著街道上穿梭的車流與行人，最後的尊嚴被揉擰得稀碎。在這個時刻，我決定結束我失敗的一生，或者這就是我交上最後的答卷，終於體會到不及格的人生是怎麼樣子。於是腦海中浮現數百種死法，有些過於離奇或複雜，想著還是放棄，還是最簡單的比較好——跳樓。

“帳戶上還有一些餘額，怎麼辦呢？”我思來想去，“去花完就自殺吧，那樣再好不過了。”街邊的燈箱廣告閃爍著最新款電子產品、香水、旅遊優惠。人群在櫥窗前流動，他們在挑選“更好的人生”，而我，只是來為自己挑選一個“結束的方式”。

走進一家大型商場，這里什麼都有，只要有錢都能買到。

“您好，需要幫忙嗎？” 一個機械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那是一台機器人導購，銀白的外殼閃著微光，眼睛裡有兩點藍色的光。

“您今天心情看起來不錯呢，要不要試試我們七樓的新商品？根據您的購物記錄，您對‘陪伴’類產品感興趣。”

我愣了一下。

“陪伴？”

是呀，都快要自殺了，為什麼不能尋求下最後的安慰呢，算是一個交代吧。

我被引到了七樓的一家成人店。這層樓光線比其他地方暗很多，像刻意隔絕了外界的喧鬧。門口懸著一個低調的霓虹牌，上面寫著「人類情感體驗館」。招牌閃爍著粉紅與藍色的光，像是心臟在微弱跳動。推開玻璃門，冷氣混合著香氣迎面而來，那氣味像是玫瑰和金屬的混合體，有一種說不出的不真實感。牆面全是鏡面反光，反射出無數個我的影子——一個疲倦、茫然、孤獨的中年男人。

店裡陳列著十幾個仿生人，她們被安置在透明的展示艙裡，姿勢各異，有的倚在牆邊，有的坐在高腳椅上，有的抬頭微笑。那笑容幾乎完美，沒有一絲破綻。嫩滑的皮膚在燈光下泛著柔亮的色澤，胸口的起伏經過精密的氣壓模擬，幾可亂真。她們的眼神柔軟卻空洞，像被程式碼規定的“溫柔”。我不自覺地走近其中一個樣品。她有著深栗色的長髮，微微垂著眼簾，皮膚透著微粉的氣色——那不是螢幕裡能模擬出的顏色。我伸手想觸摸，卻在距離一厘米的地方停下。她體內那微弱的熱度似乎能透過空氣傳來。那是一種溫度的錯覺，也是一種久違的誘惑。

就在這時，一個服務機器人從櫃檯的陰影裡滑出來，機械輪靜靜地滾動著。它的語音模組被設計得柔和、親切。

“很養眼是吧？”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我們的每一款都可以依據客戶需求進行訂製——臉型、聲線、性格模組、記憶深度，全都可自定義。只需要三天，就能私密送到您的住處。”

我愣了幾秒，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個展示艙裡的女孩身上。

“可以……根據我喜歡的人改造嗎？”我低聲問。

機器人停頓了一下，語音合成器裡傳出幾乎像人類的笑聲。

“可以。您只需要提供樣本資料或心理投影模型，我們會為您重建記憶中的她。”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世界靜止了。我的腦海閃過某張臉——模糊的、溫柔的、已經不存在的臉。我不知道自己是被欲望驅使，還是被懷念所困。

“下單吧。”

我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付款完成的瞬間，系統發出柔和提示音。

屏幕上顯示：「訂單已確認。請等待三天。」我看著那行字，竟產生了一絲莫名的期待，像久病之人突然聽見“治癒”這個詞。

原本打算自殺的我，買了一個色情仿生人回家。

兩天後，正當我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被門鈴聲打斷。我衝忙走出房間，只見門口有個碩大的包裹，心想一定是她了吧。我花了點力氣把包裹扛進客廳，上面寫著「維特仿生公司」，下方標著生產日期與一行微小的警示語：「開啟後不可退貨」。

包裹上有一個小小的按鈕，需要先進行一些設置，才能啟動。大概5分鐘後，包裹被打開了。我被震驚了，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即便還裹著透明的紙，但是能感受到她肌膚的血色，粉白色中混進少許的黃色，如同稍顯成熟的健康少女般。

當我撕開保護膜的瞬間，她的眼睛緩緩睜開。那是一雙棕灰色的瞳孔，漂亮得近乎不真實。但在虹膜深處，隱約看見了條形碼的反光，我稍顯失落地意識到這份溫柔終究是被編程的。

夜裡，我們發生了第一次接觸。她的體溫、氣息、甚至那幾乎完美的呼吸節奏，都像人類。那一刻，我孤獨已久的心像被某種溫度融化，雖然我明白，她只是模擬出的慾望與柔情。可即便如此，我仍然動情了，我孤獨的內心被照亮，即便我知道她是一個仿生人，但是在那一剎那間我對這個世界多了份情感。我沒有賦予她名字，因為我只剩下生活七天的資本，到那時我會找個廢棄的大廈，一躍而下，向著這座不愛我的城市做出最後的反抗，第二天出現某個不起眼的報紙上，失敗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漸漸地，我們的關係不僅僅停留在肉體。她開始主動學習我的生活節奏，記住我習慣喝的咖啡溫度、吃早餐的時間。每天早上九點，她總會準時拉開窗簾，讓微弱的陽光灑在那張陳舊的餐桌上，然後輕聲對我說：“早餐準備好了。”那一瞬間我的內心被觸動了，破碎的內心被細膩地照顧著，似乎裡死亡的念頭越來越遠，但是每當晚上充電時，卻被迫回到現實：這只是程式罷了，怎麼可能是真實的情感呢。

有時她會問我：“你今天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我總是沉默。她便會自己接著說：“那我們一起看電影吧。”

於是我們就坐在破舊的沙發上，並排看著螢幕。她不太懂劇情，卻學會了模仿人類的笑與嘆息。我有時會錯愕地望著她，彷彿她真的是一個能感覺悲傷與快樂的存在。

但我沒告訴她我的計畫，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就這樣，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個禮拜，那是我情感最充沛的時間，但是這並沒有改變我的想法，我的生活爛透了，科技無法讓已經死去的靈魂恢復朝日的活力。我計畫著週日傍晚的時候離開家，一直往郊區開有座廢棄的大樓，爬上去似乎不用很久。只是難為她被回收變成殘次品了。

週日早晨，她格外開心，餐桌上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房間，斑駁地落在她微微挺直的背影上。她把早餐端上桌後，靜靜坐著，目光落在桌面上，似乎在等待我醒來。

九點的鬧鐘準時響起，我穿上拖鞋正準備走向浴室洗漱，突然聽見她在哼唱我從未聽過的歌曲。“她今天心情很好嘛。”我心想，但是再想到傍晚那件最重要的事，竟令我感到惋惜。

“試一下這份早餐喔，我特地加了你喜歡的歐姆蛋，還有咖啡。”

“跟平日的不一樣！謝謝你。”我發自內心地感謝著。

“沒事。”她的臉頰微微泛紅，眼神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想說又不敢說出口的話。

“你是有什麼事嗎？”我試探性問到，因為今天對我來說很重要，不能被她知道我的行程。

“我覺得我們可以再進一步發展。”她低下了頭，放下手中的盤子。微風輕輕吹過陽台的綠植，房間裡只有一些機器運作的聲音。

這是我無法承受的重擔，我沒有作答，只是默默地看了看窗外。今天計畫要死的人怎麼可以接受一個仿生人的愛，這份純粹的渴望、這份真實的情感，到底還是程序，這不是不自殺的理由，最後一點能夠留戀的事物，就是因為不是人而可以被拋棄掉，我已經沒有了靈魂，就如同下了病危通知書的病人，已經無藥可救。這種愛不是愛，是痛苦與報復，用自己的方式做最後的掙扎，但卻是無效的。

“對不起，我不愛你。”我的聲音嘶啞，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你只是我的一個工具而已，你沒有資格跟我說這些。”

她愣住了，雙眼微微顫抖，像是剛學會悲傷的孩子。

“為什麼，我可以照顧你的生活，你只需要支付電費就好了，我算過這筆帳，只要微薄的收入就能夠維持我們。。。”

那一瞬間，我幾乎想笑——不是開心的那種笑，而是被逼到絕境後的扭曲。

我一步步靠近她，聲音開始顫抖：“你有心嗎，你有思想嗎，可以替我面對所有的痛苦嗎？你只是一些程序加上一些骨架罷了，要我說，你就是妓女，不是，連妓女都不如，就是性工具而已。”

我的拳頭狠狠砸在桌面上，餐具翻倒、咖啡灑出來，熱氣混著苦味撲上我的臉。我大聲怒喊著，拳頭緊握，但似乎不是對著她，是對著我該死的生活。

她靜靜看著我，眼角閃著淚光。那眼淚落下的一刻，我才驚覺——她真的在哭。透明的液體順著她的臉頰流下，滴在地上，沒有聲音。

我愣住了，她明明只是機械，但那表情、那哭聲，卻比我活了這麼久的人都真實。

我的拳頭鬆開，心臟像被一根看不見的針刺穿。

我低聲喃喃：“為什麼……你會哭……”

她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頭，目光冷靜、空洞，像被重新啟動的程式。

突然，她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動作冷靜而精準，像是被計算過一般。刀刃劃破胸口的一瞬間，劇烈的疼痛像火焰在心臟周圍燃燒，我幾乎屏住了呼吸。鮮紅的血緩緩滲出，溫熱而粘稠，沿著胸口流淌，浸透了襯衫，也在肌膚上留下沉重的感觸。

餘光中，我看見她的臉。淚水從棕灰色的眼眶滑下，滴落在紫色的衣服上，浸濕了袖口。那一刻，她的表情混合了困惑、恐懼與痛苦——如此接近人類的脆弱，而這脆弱又讓我心頭一緊。

我慢慢扶著牆倒下，膝蓋先著地，然後整個人順著冷硬的地板滑落。血液像溫熱的泥土般散開，氣味充斥鼻腔，帶著鐵鏽與苦澀。我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開始發麻，意識像被潮水推動般逐漸模糊，但心裡卻湧上一種怪異的輕鬆——原本應該兩週前就結束的生命，現在竟然被延展、被拉長，慢慢在每一次呼吸裡瓦解。

窗外的光透過百葉窗灑在血跡上，像初春融化的積雪，慢慢滲入木地板的縫隙，無聲無息地消散。我能感覺到心跳越來越慢，只剩下純粹的瓦解與沉沒。她跪在一旁，手仍顫抖著握住水果刀，淚水沿著臉頰滴落，滴在我身旁的血跡裡，肉體的死去在這一刻以她的覺醒完成最後的救贖。

在融雪之前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