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亹溪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漣漪之後 第一章:電話的漣漪 三。未完成的仲夏

亹溪
·
·
林澤辰的思緒被拉回多年前港嶼市那個未完成的仲夏。這段與林沐夏的記憶,並非連貫的影片,而像一疊可以被任意填色的老照片。他們的關係建立在沈默的理解、耳機的分享之上,他曾錯以為時間可以被拉長,足以延伸成長久的形狀。然而,兩人最終被現實的踏實而溫柔地分流。林澤辰將這些記憶視為他填補當下空缺的秘密之地,把對生活的渴望像膠水一樣黏貼在舊日影像上。

三。未完成的仲夏

林澤辰對那個夏天的記憶,不是連貫的影片,而像一疊老照片,被人隨意翻動,邊緣常常帶著指紋與汗漬。每一張照片止於一個瞬間:夕陽把教室窗框拉長,他們在石板路上共享一把廉價的傘,街角的唱片店裡傳出一首不甚知名的單曲,還有圖書館階梯上她的笑容。這些碎片既不完整,也不必完整;恰恰因此,它們成了一種可以被任意填色的空白。

那年仲夏,城市像熱情又懶惰的動物。港嶼市的海風在黃昏時分帶來鹽分與些微的塑膠味,街道邊的檳榔攤還未完全收檔,燈光像褪色的布匹,懸在半空。學生們在晚課後不急著回宿舍,而是聚在小巷裡的一家咖啡館,喝冷咖啡、抽細煙,聽唱片店裡流出的曲子。那些曲子或抒情或節拍,總在不經意之間和夜色合拍,把人心推得稍微嫩一些、亮一些。林澤辰記得自己常用一種近乎觀察者的眼光看整個場景:他看見她站在門邊,光線從玻璃上斜靠進來,映出她肩上衣料的紋理,他記得那一刻的空氣裡似乎混有香菸與海藻的味道,以及剛烘好的麵包殘存的暖意。

他們的交集並不複雜。多半是圖書館的借書櫃檯前短暫的對話,或是課後在某條小徑上慢慢走回宿舍。她不是那種會在言語裡被一眼看穿的人;她有種把自己留得薄薄的習慣,像是在保護某處脆弱又重要的東西。因此他覺得與她相處時,語言不需太多,沈默也能被理解。她有時會把耳機的一端借給他,讓他聽一段曲子的副歌,然後把耳機還回去,他能在曲子裡找到一種可以短暫躲避世界的方法。那些簡單的分享,像是某種默認的盟約:在彼此日常的邊緣,留下一個可以回頭的光點。

夏夜裡他們會沿著港嶼市海邊走,路燈把影子拉得細長。她喜歡在沒有風的夜裡站得很近,像是在等待一陣外來的聲音。那時,他曾覺得時間可以被拉長,像是把一張紙用手慢慢拉開,紋理逐漸顯現,但紙不會因為拉長而裂開。這種感覺柔軟、危險,足以讓一個人誤以為「這就是未來」。人年輕時很善於做出這種錯誤的推理:以為一個當下的觸感能延伸成長久的形狀。

有一次他們坐在一座老舊橋的欄杆上,橋下是靜靜流動的河。沐夏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了一句他至今仍會回想的話。那句話的內容其實並不特殊,語氣也沒有餘音,但在他的記憶裡它被放大、被拉長,像一條不斷重播的錄音帶。那時候,他沒有說出口的期待在心底積聚,並且,在之後的很多年裡,這些期待像某種磁場,把他所有對未來的假設都吸向同一個點——她的影子。

夏天過後,事情像平常一樣轉動。課業、實習、偶爾的旅行,把人們推向各自不同的方向。她回到港嶼市的某個社區工作,他離開去海門城嘗試生活。兩地之間隔著海,也隔著各自的選擇與不敢說出口的害怕。那並不是一個悲劇的起點,他們只是像很多年輕人一樣,被現實的踏實而溫柔地分流。時間在推動,彼此的輪廓於是漸行漸遠。

林澤辰後來常常想起那些簡單的細節,並把它們一點一滴地放大。不是因為那裡有什麼英雄式的事件,而因為那些微細的、被遺忘的溫柔能夠填補他當下的空缺。投射的過程如此自然:他把對生活的渴望、對被看見與被理解的渴求,像膠水一樣黏貼在那些舊日的影像上。當孤獨時,這些影像會長出光芒,像海面上被月光照亮的點點波光,使人誤以為路是被指引好的。

在寒原市的日子裡,這些記憶成了他的秘密之地。一個人可以到那裡去,抽取曾經的暖,然後將它藏回衣口。沒有人知道這處藏匿的地址,也沒有人需要知道。林澤辰知道,自己懼怕將那份溫暖暴露在日光之下,因為一旦讓它被看見,它就可能成為別人的語言、別人的評價,甚至成為一場需要回應的情感。於是,他選擇不去主動聯絡,也不去回應偶爾從港嶼市飄來的訊息——那些未回的字條本身變成了保護。

然而片刻的接觸,像是潮水的拂面,總會在不經意間把隱匿的東西喚醒。林沐夏的存在,本身不曾要求什麼;她的溫柔不是索取,而是像一種無意識的施予。這種無求的給予最容易被誤會為某種回應,因為受贈的人往往會把自己的期待投影在那份好意之上。於是,林澤辰在多年以後,仍會在腦海裡把那個夏天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反覆播放,直到它們在心底發出亮光,足以照亮現實的陰影。

還有一個細節,他總是不自覺地記得:某個午後,港嶼市的天忽然下起了小雨,他和沐夏躲進一家老書店的門廊。書店裡有一臺老舊唱機,唱片店裡的一首怯怯的歌在角落繞著,不急不緩。雨聲、唱針的沙沙、翻頁的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可被珍藏的氛圍。沐夏在書架前伸手拿下一本薄薄的詩集,隨手翻開,朗讀了一段她最喜歡的短詩。她的聲音不高,卻有一種令人安頓的力量。林澤辰記得那時候他突然想,如果人生能夠有更多這樣的午後,或許窮盡的疲憊也會被某種靜謐沖淡。

他並不知道在那個午後,沐夏是否也同樣記住了什麼。或許她也像他一樣,把那本詩集誤以為是情感的容器,誤以為有朝一日會有人回頭翻閱。又或許她只是單純地喜歡那首詩,並未想到它會成為別人的記憶索引。這種不確定,是記憶與投射之間最難以釐清的空白。

年輕時的那種輕盈,並不會因為時間而自動保全。它要靠兩個人的反覆確認,靠重複的行為,靠彼此在更多的午後裡一次次坐在同一位置上,才不會被生活的瑣碎沖刷乾淨。可是人生中大多數的輕盈其實只是短暫的停泊,大多數人最終都會被迫離開。林澤辰知道這一點,也明白正因為如此,那段輕盈在他心裡的重量才會被放大到近乎神聖。

在寒原市的某個夜裡,他會突然從書架前抬頭,看著窗外那條總是流動的街道,然後在心裡把那年夏天的某一張老照片再度翻開,細看那裡的光影。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危險的事:把過去註入未來,把記憶當作希望。然而人是奇怪的動物,總願意相信一些不合理的安慰,哪怕只是為了讓孤獨的夜不那麼寂寞。

因此當那晚林沐夏的名字出現在他的手機上時,回憶便像潮水般被喚起,溢出彼此生活的堤岸。這些回憶並非真實的替代品,但在他的內心,它們足以造成一場風暴。風暴過後,也許只剩沉默與了解;也許只剩更深的空洞。林澤辰在心底警告自己,但同時也懷抱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期待——那是期待被另一個人在靜默中認可,哪怕只是確認「我也記得」,哪怕只是微小的回響。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