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01:我不愿意过景观化的生活
我过着游走的生活,从这座城市到那座城市,从一处村庄再到另一处村庄。每当我停留,总有人问我:城市和村庄哪个更好?流动的生活安全吗?怎么赚钱?一直都是一个人吗?我不想为了别人的认可和想象去总结生活,但似乎也有一些话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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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初,因为朋友的邀请,在结束新疆和西藏的行程之后,我来到云南的一处村庄,守着因为朋友外出而无人的院子,照顾自己和一只叫“妙妙”的三花小猫。
如果只是喂食,妙妙不太需要我照顾。祂的自动喂食器每天会早上八点和晚上八点定时投放两次猫粮。据朋友说,虽然在更小的时候妙妙使用过一段时间猫砂,但在村子里长大的小猫,现在习惯在院子外面上厕所,也没有饮水碗,祂总能为自己找到流动的干净的水。闲置下来的猫砂也赠送给了村里的友人。为了给共居新室友一个好印象,我提前在网上下单了主食猫条和猫咪零食,进院子的时候,祂就站在院墙上方观察我,“妙妙~!”“喵~喵~”,我们互相打了招呼。
已经在一整面院墙扎根的旱金莲,在雨季没有人的院子外蔓延,在院门前绕出小小的花环,细嫩的叶尖像是章鱼的触角。我担心踩到它,小心翼翼跨步进门。朋友发来语音消息,用叠字喊着我的名字:这一次可以住在二楼中间的房间,要更宽敞些,床上四件套已经放在床上啦。这是我第二次住进这个院子,上一次我住在二楼最右侧靠近阳台小连廊和下楼木头步梯的房间,朋友和她的伴侣住在最左侧靠近村里小道的房间。当时我住的那间小屋有着美丽的窗景,门头上贴着朋友写的字:欣然重生。
恰好,当时我刚从行动社群发生的许多人际纷扰和伤害中离开,身体的离开是为了物理性的隔绝,让自己可以有更多可以回望的力气,也可以决定是不是就轻松往前。我想要在很多复杂的痛苦里,保护自己的珍贵的心。
这一次来到这个院子的我,真的是欣欣然,在时间长河里又踏踏实实走了很多路的模样。我依旧选择了摇摆、犹豫、流动的生活,在给旧友的邮件回复中,我写到:就像你说的,“流动”是我很喜欢的词语,“摇摆”也是,我也确实在这几年一直过着旅居的生活。除了旅居还可以怎么形容吗,我不想用“漂泊”这个词语,我在不同地方,都没有那么强烈感觉到自己是被放逐的,或者是有着强烈的孤独感的,我在一种处境里找到了摇摆的生活,这是我的一种技能,我的解决方案。反而因为总是偶遇认识的人让我觉得很想要走得更遥远一些。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我喜欢,我想要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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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时间里,剥离开疫情期间的驻停,我基于工作、创作和生活的选择,有过好几次持续半年、一年半、两年的游走生活。作为一名有工作经验的社会工作者和行动者,我会按照自己的节律去找寻在地项目和线上工作,也零散接过一些访谈、议题工作坊、播客录制的工作,不过这些和”被贴在宣传海报上的公共生活“有关的工作,通常是很少或者没有报酬的。昨天翻看随身的笔记本时,发现了上一次来到云南记录下来的内容,后面连带着有几页用纸胶带合并在一起,我显然已经忘记了,好奇地打开了那些时间。在游走中,我也有过在城市里独居或与人共居的生活,除了亲密的朋友,上面记录着,2024年4月,我去往深圳,和当时交往的对象A一起生活。
当时A已经调职到深圳半年,参与的项目关于小岛度假村的建设,那段时间,我刚好有一个项目在深圳周边市县,出差时,会留出一些时间相聚。即使是异地交往,我们居然可以一个月或者两个月见一次。A和同事合租住在公司项目工地附近的老旧酒店,有一个小小的房间。为了见面更舒适,最开始我们都在城里订酒店,后来A总是需要去现场加班,想要见面,我就住进了那个小小的房间。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房间呢,大多数时候窗户是关闭的,因为外面是小岛还没来得及开发的深林山谷,总是有很多飞虫和湿气扑面而来。房间应该不到二十平,床占据了约一半的空间,然后是组装的衣架,上面已经挂满A的衣服,为了增加收纳空间,后面添置的桌子椅子都是户外产品。还有很多酒瓶整齐放在洗手池的下面。洗手池的台面上也摆满了东西, 用纸盒和塑料盒做分区,A的护肤品、首饰、墨镜摆得满满当当。在这个房间里,总是需要把一些东西挪来挪去,把自己的身体挪来挪去。生活在身前背后被颠来荡去。
我讨厌A的工作场景,从第一次进入这个地方我就觉得不适,98%都是男性工作者,女性主要提供文员和后勤服务,同样的工种,女性工人得到的报酬、保障和空间也是更糟糕的。夏季的工地,总是有裸露上半身,穿着棉质四角内裤,头戴安全帽的男性会从临时居住的板房里或者路边进入视线。男人,男人,男人,他们的目光上下左右,迎面而来。有一次过去遇到台风,不能出门,我在那个房间生活了快一周,每天吃A从工地食堂打包回来的饭菜,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床上处理工作信息和还在汹涌的人际关系。有一天暴雨正演得剧烈,树吹得像是发丝一样舞来舞去,我忍不住在房间里大声喊叫。
后来我从全职转顾问,继续开始游走的生活,A的新项目也到了市区,我们商量着也许可以考虑一起生活。虽然后来发生了一些很戏剧性的事情,我们同居不到半年就分开。昨天我翻看着零散的日记,笔记本上我写下这样的一页:在哪些时候,我们真的察觉到:生动地活着?搬到深圳和A同居一周之后,在这样的一个傍晚,我到阳台收衣服,一阵风恰好经过了我,于是我在阳台坐下来,在洗衣机,堆叠在一起的行李箱中间,一张户外折叠椅,用鞋盒充当小桌子,一杯昨天晚上A提前冰进冰箱的冷萃咖啡,我们住在临街的公寓三楼,防护栏边上放着一排洗护用品。我坐在椅子里,视线从铁丝网发散开去,街道,还有这座城市常见的行道树,一切还挺不错,舒适,对面有一家叫做XX的酒店,我想着也许可以存下这个名字,(2024年4月17日)紧邻着这段日记的,是一篇关于声援metoo当事人的记录。
在这则关于重构与脱离的命题里,我回想起了每一个我居住过的地方、街道、房子、房间,以及围绕着这些生活的人群。我翻出那些时间、劳动,重复的生活,肯定地写下,我不愿意过景观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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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景观化的生活呢?比起回答这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描述,有更多生活的细节涌上来。
2025年9月,在新疆和西藏的行程之间,我临时决定回了一次成都。工作之外,我已经很久没有组织和发起过线下活动。那一次是作为飞行嘉宾去朋友发起的活动,活动主题是关于成都公共活动及生活的变迁,当时已经邀请了另外一位嘉宾和主持人,都是我的朋友,但也都是男性。我想,我一定可以给出不同的视角,也很需要。
我的行动脉络是从成都开始的,那天我像是重新又开始欣喜于公开的表达,分享了许多从14年开始,自己观察和参与的成都公共活动的变迁、脉络,以及其中的暴力、剥削、创伤。我忍不住问: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分享会吗?大家所讨论的公共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些围着篝火和酒水的热切交谈之后呢,买菜吃饭租房生活,被一张张海报上的标题、头衔掩盖的年轻伙伴的劳动呢?谁在感到不安全?为什么不安全?互相的伤害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只相信房间里的大象才是罪魁祸首,那些自以为是的集团和知识分子呢?没说够,没讲完。
在现场,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三人的相遇也是几年前在某个书店开展彩虹圆桌活动认识的。当时一同参与协作的一些小组在时间里失去了账号和名字,幸好和具体的伙伴之间,我们依旧保持着联络,偶尔也还有一些共同的发起,看见她们还在继续探索自己的路。
我的工作很长一些时间都在乡村出差,我自己也乐于在乡村生活。我喜欢温暖的地方,更开阔一些的生活环境,行走时不用总是缩着肩膀,四肢展开。我不需要为了谁的认可去总结自己的生活,但喜欢分享和记录这些内容。总有人来说羡慕我,人们向我提问,需要我给出乡村生活的好与坏,再去佐证城市生活的好与坏。或者反之。
我不愿意过景观化的生活,这意味着,我不对现下的生活做一个完全对立二元的总结,我不想要在任何意识形态共同体里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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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朋友的再次邀请,我展开了在这所温馨小院的独居生活。这个院子里到处都有朋友生活的痕迹,不仅是物品的陈列、损耗,更有很多她留下的小小线索。厨房的台面上方做了悬空的几个置物架,刀具的陈列篮上贴着她写的话:让物品干净得躺在这里。饭桌边也贴着小小的字条,温柔的语气,说着多咀嚼一些,多感受一下食物的味道。还有许多,只要我的目光多停留在一些地方,我就看到她留下来的线索,像是她正在给我到导览这个家。
观察到这些内容,让我产生了想要记录的想法。我也把一些关于这个家的记录分享给朋友,”我还没有这样观看过这个院子呢“,朋友很欣喜。说起来好笑,很多人在听我讲述或者看到我记录的一些生活日常后,建议我应该把游走的生活和思考做成个人IP,我也曾经跃跃欲试,试想这是一种新的创作和赚钱的方式。确实有很多观察可以做成内容,但我缺乏经营的决心,也没办法做出”有网感“的分享。
关于乡村生活,不管是实践类的、社群类的想象,还是田园牧歌的想象,这都不是我想要再继续描摹的部分。村子生活不是“逃离”城市,对我来说,在哪里生活都是一天做三顿饭,整理自己,工作,学习,偶尔和喜欢的人类互动,在哪里生活,都是在重新组织时间、劳动与关系的方式;我并不想特别去表现“美”和它的模板,很多关于“村居”的影像都有一种隐形的框架, 一种美化的慢生活感(阳光、土壤、烟火、治愈); 一种逃离城市的想象(自由、纯粹、返真),这些叙事常常让“劳动”被美化成“体验”。
在城市我也有类似经验,附近、扎根、营造,语言比生活本身更强烈。也许对我来说,唯一细节的差别,在于在村子里——时间的流动(延展铺陈的状态)、劳动的耗费、人和物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可感、更“显形”。
最近几天村里一直在下雨,我把拍摄的视频导出播放,发现自己每天重复在做许多事情。在厨房切菜、做饭、擦拭案台、给猫洗食碗,在客厅拉伸、点燃线香、看书、学习、工作,在院子里晒太阳、晒干头发、发呆,在卧室整理床铺、通风开窗。
我又想起自己记录下的那个问句,在哪些时候,我们真的察觉到:生动地活着?我充分迎接流动和摇摆,也充分享受重复,我想要脱离的,应该是只对生活进行想象,不做出反应(甚至应激也是一种反馈)让它成为一个景观的状态。
这样已经很生动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