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丨7月：资本“局中局”（2025年，总第37期）
定下这期“结绳”的主题时，我想起了父亲。
“你做生意就算赚的钱再多，在村里的名声也都比不上XX做人大代表。”在他心里，这种落差是显而易见的。听他多次跟人聊天复述，我渐渐理解了那些关于考公的建议。
然而，父亲的视线外，我所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场景：资本巨鳄掌控世界。只要稍加搜索，社交平台上到处存在诸如犹太人组成的财阀如何权势滔天、挑起国家冲突的秘辛。早年，宋鸿兵正是凭借《货币战争》系列作品而名声大噪。
这套语言已渗进日常。资本愈发呈现被用来解释一切的倾向，财经博主的分析中，一颗葡萄、一杯茶饮、一顿快餐都牵扯了成千上百亿的资金。乃至于开起玩笑，不少段子、模因图片也用“我被资本做局”衬底。
吊诡的是，眼下，我们似乎越来越少看到经济学家的专业时评，反倒转型情感博主的新闻受到关注。
也许父亲的体悟不无道理。资本之外，可能还有某种东西在发挥作用。7月，香港富豪李嘉诚原本要转手的码头业务，不也仍在无限期洽谈中吗？
坦白说，一如对政界的无知那般，我其实对商业同样没有太多追根究底的兴趣。奈何自己两边都难以置身事外，于是，随着娃哈哈继承权争夺为代表的故事涌来，我尝试在7月的“结绳”里，尽可能讨论自觉应该更被强调的企业家精神。
关注部分话题，包括民营企业接班、“多宝文”潮流、商界精英身故，以及上海推行的骑手“三色码”新规。
讨论
01丨何谓企业家精神？
美国的大公司正在大力裁员，并且希望让公众知道。
7月，The Wall Street Journal报道，过去五年富国银行员工持续缩减，20个季度累计减少23%。科技领域亦是如此。英特尔正着手裁员15%，微软也新宣布一项波及9000人的瘦身计划。
除了大规模裁员，更多企业选择放缓招聘速度、合并岗位，或者在员工离职后留下空缺。最终结果仍然是员工队伍规模缩小。老板们不仅对此毫无歉意，甚至还将之吹捧为AI时代的成就，或者单纯用于取悦投资者。[1]
面对不算景气的经济环境，这些做法确实凸显了资本主义的逐利性，并且容易招致社会多方的批评。相比起来，京东显得尤为特别。
第一财经梳理，2月上线外卖服务后，京东在骑手招聘方面不断加码。到6月，京东外卖全职骑手规模已突破10万人，提前约两个月完成目标。该公司称会加快招聘，近期将扩招至15万名全职骑手。[2]
作为京东的创始人，刘强东的故事常常和“社会责任”交织在一起。
2017年，第一财经发布的采访节目里，刘强东用员工宿舍大楼的建设来凸显“以人为本”。他还表示，京东正在走向全面技术化，基于自动化和AI，“共产主义真的在我们这一代就可以实现”。[3]
采访者秦朔事后撰文解释，刘强东所说的“实现共产主义”，指的是AI等新技术的成熟和普及，可以解放人的劳动，并按每个人的不同需求高效分配产品。刘强东也通过微博声明，网络上的一些讨论断章取义，而他最大的追求，就是希望公司“能不断为国家和社会创造价值”。[4][5]
有评论觉得刘强东闪烁其词，“如果还是停留在计划经济和共产主义的幻觉中，这些大佬的商业帝国怎么可能建立起来”，但至少表明上，京东近年呈现出的姿态，不少都像布局外卖这般指向社会关怀。[6]
有意思的是，7月，刘强东以中国民营企业家代表身份出席中欧企业家座谈会，被《新闻联播》报道后，广为传播的观点把这种殊荣与背书归结为“京东主动扛起社会责任”。[7]
不过，需要提醒，这家公司的风评并非一成不变，尤其是在极具刘强东个人色彩的“兄弟论”方面。
一篇文章总结，2018年刘强东宣称，“京东永远不会开除任何一个兄弟”。2022年，他又强调“所有成功都离不开兄弟们的努力和坚持”，自己“一直在思考应该为兄弟们做点什么”。然而2023年，随着“我不会躺平，也希望兄弟们绝不躺平”论调一出，舆论场加剧分化。2024年，刘强东对内直言，“不想拼没错，但你不是我的兄弟，是路人。”[8]
不能否认，前述讲话的对象并非重合，甚至改革触及的更多属于高管利益，但在当前严峻的职场环境下，被其中反差激起负面情绪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搜狐科技分析，刘强东“新兄弟论”背后，是京东的业绩增长焦虑。当办公室挂上“没有业绩连呼吸都是错的”的横幅时，仔细区分每个个体的感受，就已不在商业叙事的考虑范围之内。[9]
如果说刘强东是通过“兄弟论”拉近与员工的距离，从而向外扩充京东的美誉度，那么，在雷军和他创立的小米那里，讲述故事的方法就更为触及用户，更加显得低姿态。
在社交平台，雷军频繁地向他的“粉丝”输出“汇报”这类表达，以至于“粉丝”开始自觉代入老板角色；小米SU7首批交付仪式现场，雷军亲自给用户开车门，造就微博“千亿CEO给我开门”热搜，尽管他不觉得是自己在“搞流量”。[10][11]
营销并非雷军唯一想避开谈论的点。2025投资者大会上，针对终极问题“小米的护城河是什么”，他列举了三项：人车家全生态、小米模式、技术为本——没有外界普遍调侃的“米粉”。[12][13]
根据《汽车商业评论》描述，雷军成立小米之初，便提出公司核心竞争力首要在于“米粉”文化，之后的营销乃至企业组织架构都与此高度捆绑。雷军卖的不是“产品”属性的车，他卖的是“生活方式”意义上的车。[14]
所以，在2024年的年度演讲，雷军介绍小米SU7时，几乎没有提及与车本身相关的数据或信息。他给“米粉”带来的是让人动情的用户画像：这群人，不甘于平庸，还在为梦想奋斗；心中有火、眼里有光，浑身都闪耀着乐观与自信的光芒。[15]
“粉丝”基本盘为小米创造了一个个销售奇迹：不仅在小米SU7系列如此，同样复现在6月推向市场的小米YU7系列上。但时有暧昧的态度，却不能将这种经济生态的反噬撇除干净。[16]
《华夏时报》报道，3月29日晚，一辆小米SU7标准版在安徽铜陵枞阳高速发生严重交通事故，车辆起火致三名年轻女孩遇难。受此影响，小米股价连续三日下跌，市值蒸发近1300亿港元。这起悲剧显然暴露了雷军和小米引以为傲的方法论的漏洞，比如对所谓“智能辅助驾驶功能”未尽足够提醒义务，但是，“粉丝”文化多少让严肃的讨论脱轨。[17]
遇难者家属控诉：“小米的技术人员该死，不成熟的东西为什么要推出来害人，我孩子死的冤，雷军，我还是你的粉丝，你必须给说法”。[18]
对于雷军，他继续动用情绪化表达，称“质疑批评是狂风暴雨般的，过去一个月是最艰难的”——难怪有评论不客气地写道：“连卖起惨来，雷军都是最惨的那个，比三个年轻人的家庭更惨。”[19]
而忠实的“米粉”一方面指着遇难者家属，“车企为啥要给你打电话慰问啊，如果车质量有问题也应该是警察问责小米吧”，另一方面涌到雷军的回应微博下留言，称“雷总有担当，但是老实人不能被欺负”，“无需道歉，难道刀砍人了要找卖菜刀的吗”。[20]
耐人寻味之处在于，还有评论觉得，像小米这般承诺“勘查找原因，不逃避责任”表态已经十分难得，如此“民族企业要呵护”。[21]
媒体人梁文道很是无奈。他在播客节目《八分半》里提醒，真正呵护民族企业的做法，并非诉诸性别歧视，也不是动辄指责恶意抹黑、收了钱。企业想要长期发展，赢得消费者尊重，一定不能掩盖大大小小的问题。
1978年，一辆由福特生产、主打物美价廉的汽车Pinto行驶中油箱因撞击而爆炸，导致车上三位青少女当场死亡。自Pinto问世的七年来，汽车被撞爆炸的事件已发生过数十起。而之所以造成这类事故的关键，正是福特对Pinto油箱的设计存在缺陷。
可法院审理发现，与召回后的改造费用相比，福特选择放任事故发生，因为赔付带来的成本更少。消息一出，公众哗然，福特的声誉由此一落千丈。[22]
小米尚未走到福特的处境。事实上，小米股价在舆论发酵的一两周之内就逐渐上涨，如今已回到事故发生前的水平，小米汽车照样广受欢迎。鉴于事故调查报告尚未公布，此间转折，恐怕仍有“粉丝”文化影响。
不过，小米这条宽阔的“护城河”——哪怕“粉丝”不在小米如今的叙事中心——也难以使雷军始终全身而退。这方面，已故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便属例证。
7月里，闹得沸沸扬扬的财产继承权之争，让宗庆后从看似盖棺定论的高高在上地位跌落。South China Morning Post报道称，外界原以为是宗庆后独女的现任娃哈哈董事长宗馥莉，正面临三名同父异母弟妹的起诉。[23]
2024年宗庆后去世时，舆论对这位企业家赞誉有加：生活俭朴、婚姻稳定、照顾员工、热爱祖国……几乎集合了一个理想公众人物的所有标签。结果一年过后，宗庆后全家都被批成“演员”。[24]
作家吴晓波回忆，2007年，宗庆后就发起舆论攻势，他发誓要赶走早年帮助哇哈哈完成产权改革的法国企业，“让中国人拥有中国品牌”。
2017年，吴晓波受邀主持一场活动，宗庆后同台。对话中，宗庆后忽然向来自腾讯的马化腾、代表联想的杨元庆发问：“我们现在的服务器后台，到底是在美国人的手里，还是在咱们中国人的手里？大数据都在美国人那里，我们还有什么机密？”
吴晓波觉得，宗庆后能轻易从“爱国”角度出发，唤起听众内心某种民族主义情愫。宗庆后“人设”的建立，便是由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细节构成——它们喜闻乐见，迎合很多人对“中国式民族企业家”的想象。[25]
到底什么是企业家精神？7月7日去世的著名历史学者傅国涌，曾深耕中国近代史，在著作《大商人》里系统梳过理张謇、卢作孚等中国第一代企业家事迹。
傅国涌认为，经济创造力、价值观、社会责任感、管理制度化，这四个特征属于衡量企业家的基本要件，共同构成企业家精神。对于一个真正的企业家来说，这种精神要比一切计算更具有根本性。
而具体看，在经济合理的基础上勇于挑战一切风险、把握一切机会，这是西方文化里典型的“企业家精神”写照。中国的第一代企业家虽然也求新、求多、求大，可毕竟冒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比较匮乏，因此中国的企业家精神和西方有所不同。
几乎被遗忘的中国第一代企业家，“对公益事业的关心，已不是造桥修路、做善事那么简单，而具有以工业化带动城市化的深刻内涵”。他们“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进得一寸就是一寸，不奢望，不幻想，温和而执着”。[26]
关注
01丨“企二代”的接班
2015年前后，中国民营企业进入关键的接班阶段。从数量上看，2024年民营经济主体占比高达96.4%。上海大学教授纪莺莺与团队就“企二代”问题开展了研究。根据在浙江实地走访的发现，无论“企二代”继承家族资产与否，代际互动都发挥巨大作用。
有的“企二代”缺乏子承父业的兴趣，很大部分原因在于他们的成长经历中缺乏父母关爱，却被要求满足父母的期望。有男性受访者表示，重男轻女的观念让自己而非姐姐背负接班重担，他不愿仅因为性别获得重视。
另一些父母颇为开放，为子女提供非传统教育，让他们追寻自己的道路。对于这些家庭，过上健康快乐的生活比继续经营家族企业更重要。
有意思的是，在更包容环境里学习的“企二代”当中，一部分人最终还是承担起家族责任——他们逐渐体会到父母对企业的奉献，并希望努力超越他们的成就。
Z世代展现出日益强烈的自我意识，但他们也更加重视家庭，追求积极的社会反馈和家庭生活带来的精神满足感。纪莺莺指出，“企二代”身上同样出现类似趋势。如果“企一代”不再执着于让子女继承家族企业，转而更注重与后者建立紧密的情感沟通，企业或许更有可能留在家族手中。[27]
02丨资本与“多宝文”
“一胎生子九十九”——6月上线的微短剧《麒麟送子，天降喜福》，凭借如此夸张的情节设定出圈，并很快在批评声中被下架。[28]
新华社旗下《半月谈》的评论表示，微短剧的“想象力”不能没有底线，倘若完全不加约束，将很容易使其走向低俗和无知，随后笔锋一转，强调“用夸张设定和狗血冲突替代扎实叙事的表达方式，观众已不再买账，纵然一时获得了点击量，也终将被公众抛弃”。[29]
恐怕现实并非如此简单。《麒麟送子，天降喜福》背后，市场对“多宝文”的追捧越发明显。
“多宝文”小说中，女主角大多意外与男主角发生一夜情，独自生下多胞胎。数年后，多胞胎成长为多个天才儿童，为女主角排忧解难，并在其与男主角重逢后推动两人相爱。《文艺理论与批评》刊发论文介绍，这类作品语言浅白，情节单一，却依托免费阅读平台吸引了庞大读者群。
研究者称，“多宝文”兴起是读者选择的结果，并与免费阅读平台密切相关。不同于付费网文平台设立排行榜推荐小说，番茄小说为代表的免费阅读平台选择“依靠数据分析与算法实践”，“通过个性化推荐使用户更愿意点击、留存和阅读”，“推荐效率的高低将直接与番茄小说的商业成绩挂钩”。[30]
另有制片人认为，“多宝文”背后的小说世界提供的满足感，与既往的自律和自嘲要求背道而驰，更倾向于疯狂世界里的虚无主义欢愉。本质上，它是面对社会结构难以撼动而选择的逃避与释放，以此对抗精英话语。
不过，该文章也抛出忧虑：考虑到掌握大量资本的平台影响，公众在这种创造、反叛中，究竟能找到何种意义和可能性？[31]
03丨“教父”坠楼身亡
《经济观察报》报道，7月28日晚，居然智家公告，收到公司实际控制人、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汪林朋家属通知，汪林朋于7月27日在家中不幸身故。
多位熟悉汪林朋的人士向记者透露，汪林朋于7月27日早晨在家中跳楼身故。4月，汪林朋被武汉市江汉区监察委员会留置。7月23日，居然智家表示，针对汪林朋的留置已变更为责令候查措施。
公开信息显示，2025年房地产行业上下游企业频发变故。4月，金点子纺织董事长毕光钧因抑郁症去世；5月，红星美凯龙创始人车建新被云南省监察委员会立案调查并留置；6月，西子电梯董事长刘文超不幸离世；7月，在汪林朋之前，浙江建投职工董事沈康明、靓家居创始人曾育周都相继身故。[32]
第一财经介绍，汪林朋擅长资本运，被业界誉为“家居零售教父”。2019年，尽管遭到“国有资产流失”的非议，他还是带领居然新零售集团借壳上市，并于2024年底更名为居然智家。
值得注意，当年参加上市启动仪式并致辞祝贺的原武汉市副市长徐洪兰已被“双开”。2021年，湖北省纪委监委发布消息称，徐洪兰存在重大违纪，涉嫌受贿罪。
2025年以来，湖北政商界也有多人被查。2月，曾任湖北省委书记的蒋超良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6月，湖北省自然资源厅党组书记、厅长吴祖云涉嫌严重违纪违法；7月，湖北省政协原党组成员、副主席周先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武汉城市发展集团原党委书记、董事长毛爱方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黄石市上市公司三丰智能董事陈巍被监察立案并实施管护。
2024年，汪林朋在直播中畅谈对商业和人生感悟：“工作伴随着乐趣，遇到问题，遇到困难，战胜它才是乐趣，真正一个对社会、对家庭负责的老板来讲，不能碰到困难就选择逃避。”[33]
04丨骑手的“三色码”
近年来，非机动车交通违法行为时有发生，其中快递、外卖骑手占了相当大比重。
每日经济新闻综合报道，上海首创推出快递、外卖骑手“交通安全码”，以“绿、黄、红”三色，赋予快递、外卖骑手“安全码”并关联从业资格，新入职骑手必须“绿码”才能从业；屡教不改的“红码”骑手，则被列入行业“禁限名单”。
上海公安交管部门开发了“快递外卖行业非机动车交通安全管理信息系统”，将全市快递外卖骑手、车辆相关交通违法、事故等数据，全部接入平台监管，数据每日更新。自4月相关管理措施试点以来，上海交管部门已累计查处站点203家次、企业13家次。
某外卖平台上海用户服务中心总监表示，交管部门推动下，公司优化智能调度算法，将安全指标在考核中的占比提升到45%，对连续两月安全等级不达标的站点实行负责人问责制。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马亮说：“一旦对骑手按下了暂停键，让他们既要考虑安全，又要快速配送，可能就会发生算法怎么样去优先匹配的问题，如果配送的速度不达标，骑手可能也会面临收入的锐减和消费者的不满。”[34]
参考备注：
题图：Photo by Damian Patkowski on Unsplash
我觉得十分遗憾的是，今天的社会充斥着很多挑动情绪的叙事，而它们往往嫁接了固化的诸如民族、国家等概念，几乎没留下讨论的余地。在既往的主题阅读、“结绳”中，我或多或少涉及这些议题，希望拆掉成见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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