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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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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墓碑山

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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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孤独的旅程,揭开现代人的光鲜表象下,对失落、自我意义的无声追问。

(一) 河畔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几个月前,我还就职于一家国际知名企业,整日被无休止的会议和报告吞噬。而此刻,我却置身于这片陌生的土地,坐在育空河河畔,望着湍急的水流发呆。与城市的繁华相比,这里冷清得近乎荒凉,哪怕在市中心也人烟稀少,只有零星的游人结伴而行。

九月的阳光依旧温暖地洒在大地上,似是要在冬日前尽可能留下余温。微风徐徐,夹杂着淡淡木香。在多伦多生活多年的我,早已习惯工业污染混杂着欲望的酸臭味,突如其来的清新空气,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努力说服自己,想要暂时忘掉一切忧思,但脑海里却不断回忆起近几个月的巨变。

今年年初,由于业绩下滑,公司宣布裁员。起初,我还心存一丝侥幸,毕竟自己所带的团队一直负责核心项目,但资本家最是无情,员工只是随时可替换的零件,弃之不过瞬息之间。那是二月初的一个雪天,我和其他几十个同事被叫到会议室,公司高层表情凝重,那一刻我便猜到自己的命运。接下来的会议内容,证实了我的猜想。一阵寂静之后,会议室里传来呜咽声和叹息声。许多同事为公司付出十数年,突如其来的裁员消息,就像曾经如胶似漆的情侣,突然被另一半无情抛弃,一时间令人难以接受。

起初,我有些失落,想到自己一直兢兢业业,却还是难逃此劫。可转念一想,自毕业以来,我一直醉心于发展事业,厮杀到名企管理层的位置,即使难得休假,也习惯性地查看工作邮件,生怕因为自己的松懈而耽误工作。现下,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抛下工作,享受难得的长假。我的工作经验丰富,又有过名企任职的经历,再找一份工作绝不成问题。公司的补偿金还算慷慨,加上这些年的存款,足够潇洒快活一阵子。这次旅行应该就是在那时订下来的,至于为何选择育空,我已全然忘却,许是想要找一个小众目的地,享受一场只属于我自己的旅行吧。

刚失业的那段时间,我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除了健身,便躲在被窝里看电影。周末同三两好友小聚,他们无不羡慕我拥有超长“带薪假期”。曾经被工作压得无法喘息的我,终于过上轻松快活的日子。连父母都觉得,这次裁员对我未尝不是件好事。高强度的工作曾一度让我患上焦虑症,胃也因神经性反应而持续疼痛。经过这段时间的静心休养,这些折磨人的毛病竟不治而愈。夏日初至,我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享受阳光,而不是困在空调房里,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敲打代码。如果可以不用上班,能够每天过这种生活该有多幸福!

每当父亲打理花园时,我便和金毛犬豆豆一起坐在廊下,听他絮叨我永远学不会的花卉知识。今年,他成功培育出不同颜色的绣球花,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花团锦簇,格外醒目。园艺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尤其去年退休之后,更是把全部精力寄托在花园的枝叶间。母亲则更热衷于研究烹饪,不光我们得以饱餐,连豆豆也能每日享受到营养丰盛的餐食。我已经太久没有在餐桌上与家人闲谈,终于能够静下心来享用美食,与家人分享趣事,不再被工作叨扰。晚饭后,我总是带着豆豆去公园散步,躺在草坪上,望着落日余晖染红天边的云,这是多么惬意的生活啊!

但我为何又陷入无限的忧郁之中?

几个月以来,我陆续投过许多简历,可大都杳无音讯,即使有零星几次面试,终被无情淘汰。几年以前,我明明是炙手可热、被各大公司争抢的人才,短短几年,市场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朋友们都客套说是因为夏季休假的缘故,等过一阵子,一切都会好转。我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安慰人的措辞,各大科技公司纷纷裁员的消息络绎不绝,更有专家预测加拿大将进入大萧条,此次科技行业大裁员不过是经济下行的预警,往后几年的日子会更加艰难。

父母曾几次三番暗示我,不要过于纠结薪资,可以先找一份工作,再慢慢跳槽到更好的公司,要是简历上有太长空白,将来找工作只会难上加难。我当然明白他们的担忧,也没有特意追求高薪,然而现实总是不尽人意,即便我将预期压到最低,大部份申请依旧石沉大海。我原以为是我的技术已经落伍,亦或是我的履历不够亮眼,可同猎头聊过之后才发现,由于几年前的科技热潮,市场已出现饱和,许多公司不是优化裁员,就是收紧财政不再招人。现如今,许多同我一样有着光鲜履历的科技从业人员,反而成为失业大军中的领头羊。

我沿着河畔,漫无目的地闲逛,孤身一人、宛若幽灵一般。不远处的公园,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几个稚童在互相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是那样清脆悦耳,眼神是那样澄澈纯真,丝毫未被世间的污浊与杂质所染。曾几何时,我也同他们一样,拥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惜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时光难再复还。

大概从五、六岁起,我便懵懂地意识到自己是家庭中万众瞩目的焦点。父母均是高材生,又有体面的工作,作为他们的孩子,我自然被寄予厚望。当别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时,我却被束在书桌前,不是硬着头皮背诵古文诗词,便是在费力啃读那一知半解的英文。周末,我则奔波于各个补习班,还没有上学,生活却似大人般忙碌。当然,父母也并非一味只让我埋头学习。每周末去公园亲近自然,是我难得的悠闲时光。可自从上了小学,这唯一的清闲也变成奢侈。母亲为我的前程忧心忡忡,唯恐我成绩落下,从那时起,学习便成为我唯一的责任。我从小就是个听话乖顺的孩子,从不质疑父母的决定,一直以来,竭尽所能地扮演乖孩子、好学生的角色。我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初中和高中也如愿考上市里数一数二的重点学校。高二出国之后,也丝毫没有松懈,如愿进入名校学习计算机专业。大学四年,我的成绩依旧优异,还争取到暑期实习的机会。毕业之后,事业如预期般顺利发展,前几年美国各大科技公司纷纷在加拿大招揽人才,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其中一员。

每当父母同亲朋好友提起我,脸上总是难掩得意之情,我也不知何时滋生出一丝傲慢,自认为高人一等。之前在市中心上班时,我总是对街边的流浪汉充满鄙夷,认为他们是社会的蛀虫,不努力才沦落如此。可自打失业之后,我逐渐明白世事无常,人有旦夕祸福,也许他们也曾拥有过光明的未来,却被磨难无情地推向深渊。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也同他们一样,深陷泥潭,尽管苦苦挣扎,依旧无法逃离。

此时已过晚上八点,太阳依旧不愿离去,高悬在蔚蓝的天空中。我从街边的餐车随意买了一份汉堡,机械地啃食着,只为填饱肚子。这段时间,我总是陷入迷思——褪去名企光环,骤然成为无业游民,失去社会赋予的标签,变得一无所有,这样的我,到底是谁?我曾萌生过寻求心理咨询的念头,却因莫名的羞耻而不了了之。为了缓解忧虑,我开始每天在市中心穿行,假装自己仍在上班。看着身边衣着考究的上班族,幻想自己仍是他们中的一员,唯有如此,我才觉得自己未被抛弃,仍然存在着。

夏末的风如此宜人,轻拂在脸上令人沉醉,可我的心事却如乱麻般缠绕在脑中,无法静下心来去享受这别样的景致。置身于如此安宁之境,我只觉自己如同一粒沙,渺小而卑微。也许此刻我需要的,不是大自然的宁静,而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以此来证明我仍属于人类的一部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晚,一丝凉意忽地袭来。我向远处望去,才发现月亮不知何时悄然升起,代替太阳悬挂在天空。白日里怡人的景致,在夜色的笼罩下,竟让我生出一丝畏惧。猛地想起,接机司机曾提过一嘴,不久前,有人曾看到熊游泳渡河。这里人烟稀少,是野生动物的乐园。于是,我起身快步冲回不远处的酒店。洗过热水澡后,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接下来的旅程,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二) 木屋

我的旅程开始了,第一站是昔日的淘金小镇——道森。

旅行团除我之外,还有其他三位独行旅者,均比我年长许多。司机兼向导杰夫是旅行公司的老板,他约莫五十岁出头,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育空的景观,及原住民的历史。前往道森的旅途十分漫长,广袤的森林、蜿蜒的河流、连绵的群山,组成西北部独特的风景。这一路鲜有人烟,除了几处原住民自留地,再无其他村落。我的手机收不到任何信号,已然与外界断联。这样也好,没有电子设备的干扰,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就当是一场修行。

晚上七时许,我们终于抵达道森。十九世纪末,淘金热兴起,这座曾经繁忙的城市,如今只留下一片衰败。这里依旧保留着旧时的模样,进入小镇的一瞬间,我仿佛穿越时空,回到百年前的加拿大。粉刷成五颜六色的旧式房屋,历经沧桑,伫立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两旁。我们的旅店虽只有几十年历史,却尽力复刻旧日风貌,进出房间仍使用老旧的黄铜钥匙。

经过一整天的奔波,我们早已饥肠辘辘,一行五人来到旅店楼下的小酒馆大快朵颐,并借着酒劲,开始畅谈人生。

杰夫出生在东海岸的纽芬兰省,一次偶然机会来到这家公司做徒步向导,从此便再也没有离开育空。曾经的老板退休之后,他和妻子二人接手公司,继续经营这家公司。四季更替,他们总要筹备各式各样的旅游项目——冬天的狗拉雪橇,夏天的独木舟露营与徒步旅行,日子忙得不可开交。然而,杰夫酷爱自然,能够把兴趣作为事业,即使再忙碌,也从未有半分怨言。

听着杰夫的经历,我竟心生羡慕。能够投身于自己热爱的事业,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仔细想来,如今三十多岁的我,竟然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什么真正的爱好。也许旅行算是其中之一,但更像是逃离现实的自我安慰,以及朋友圈炫耀的资本。更何况,我的旅行经验屈指可数,算不得一项真正的爱好。少时学习小提琴,倒是经常参加音乐会,聆听古典音乐、陶冶情操,但大抵是为了应付补习班老师以及母亲不切实际的期待。长大以后,我反而更钟情流行音乐。小时候,我倒是很喜欢看书,闲暇里总是捧着一本小说或散文诗集,躺在床上沉浸在文学的世界中。可惜,随着学业逐渐繁忙,除了老师布置的阅读作业,再难有时间看书。出国以后,家里的藏书也被母亲尽数送人,之后所看之书,大多是专业书籍,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翻看文学作品是何时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漫步在道森街头,这座城市小得可怜,绕一圈不过三十分钟。我们停留在东南角的一座木屋前,这里曾是杰克伦敦的故居。对于这位作家,我只了解大概,他那本著名的《野性的呼唤》,据说就是以育空为背景。只可惜,我并未拜读过原著,几年前曾看过改编电影,而具体的情节也早已忘记大半。

木屋里陈列着他当时用过的简陋家具,在那个年代,人要以怎样的意志,才能度过育空这冰冷刺骨的寒冬?他的一生贫困潦倒、颠沛流离,却始终执笔书写。他燃烧着自己短暂的人生,却绽放出最灿烂的火花。这间木屋如今早已破败不堪,但他的文字却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暗淡。

人活一世,是该痛快地追寻理想,还是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活着?世间凡人大多没有勇气,能像杰克伦敦这样,轰轰烈烈渡过一生。而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想要逃脱桎梏的牢笼,却早已失去冲破世俗规矩的胆识。

我也曾在漫漫长夜奋笔疾书,书写幻想中的世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看到这间木屋,这段记忆恐怕会永远埋藏在我的心底。

初二那年,我开始沉迷写作。起初,我只是模仿其他作家,随手写一些句子。后来,我按耐不住跃跃欲试的心,着手写起小说。才十几岁的我,并没有太多阅历,故事写得粗陋不堪,文笔幼稚。尽管没有天赋,我却依然沉浸在书写的快乐中,那是我繁忙的学习生活中,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夜深人静时,我躲在房间里,用笔编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境。有时,我也会在自习课上偷偷写作,在学习之余,得以半刻喘息。

然而,我的秘密很快被老师和母亲发现。他们肆意翻阅我的小说,严厉批判我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孩子,不该耽误宝贵的学习时间,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他们所谓的意义,难道除了学习,其他一切的事都是不被允许的吗?我试着反抗,却以失败告终,他们用成人的身份告诫我,如果学习成绩不好,就会被这个社会淘汰。在无数次争吵后,我彻底放弃挣扎,将写满文字的笔记本撕得粉碎,除了老师布置的作文,再未提笔写作。

我没有勇气去追求我的理想,因为害怕成为大人眼中的“坏小孩”。我不敢打破规矩,生怕变成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也许,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戴上一层又一层虚伪的面具,扮演大人希望我成为的角色,每天上演着一出又一出似喜实悲的滑稽剧目。时间久了,我竟也开始沉浸在这虚假的演出中,逐渐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

也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是一场大型的规训游戏,一旦显露出一丝与众不同,便要被苛责。我们一路走来,总是不断地夺舍,丢掉一部分自我,将残余的灵魂打磨成社会需要的样子。父亲年轻时酷爱摄影,但在他人眼中却是玩物丧志。母亲曾经对哲学痴迷,却因没有就业前景,不得不学习理科。而最可悲的,是他们也曾被他人逼着放弃过梦想,而如今,却用同样冰冷的话语,浇灭他人的火光。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得像他们那样,冰冷麻木,亲手把更多人,雕刻成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羡慕杰克伦敦,即使命运不公,他仍能在废墟上书写理想。我也羡慕杰夫,能够打破世俗对成功的定义,扎根于自然之中。而我,早已忘记梦想的色彩,生活在一片灰暗之中。


(三) 红叶

我们抵达墓碑山公园时,已是下午时分。乌云层层叠叠压下来,瑟瑟秋风冷得像刀子,在脸上划开冬日的前奏。

这里距离道森只有一百多公里,地貌和景致却不尽相同。我走在砂石路上,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山脉,躲在云雾之中,增添一丝朦胧的美感。苔原早已换上秋日的新装,红黄相间,组成色彩浓烈的秋日图景。

露营地在小溪的不远处,杰夫开始准备晚餐,我们则结伴而行,在林间散步。这里地处寒冷的北方,只有松柏和灌木顽强生长,任凭风雪摧残,占据这片荒凉的土地。小径两旁散落着几抹红叶, 在松柏的翠绿间闪烁着残余的暖意。我掏出手机,想要将眼前的美景尽数拍下,可机械镜头竟无法捕捉这份苍凉而荒芜的极致景色。索性,我收起手机,用双眼和大脑,静静感受这独特的风景。

第二天一早,远处的山峰被皑皑白雪覆盖,好在天已放晴,太阳又重新眷顾这片大地,为凛冽的清晨添上些许温暖。用过美味的早餐,我们驱车来到墓碑山公园最富盛名的一条徒步路径,开始慢悠悠地攀爬。一开始,我们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两旁的树木伴着微风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走了多久,低矮的灌木取代高大的松柏,视线豁然开朗。我转身回望,阳光透过层层白云洒在群山之间,映着蔚蓝的天空,雄伟而又辽阔。微风拂来,竟吹走萦绕在我心头的烦闷。此时此刻,我醉心于大自然的美好风光中,想象着自己是一只鹰,肆意翱翔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如果有来世,我想变成一棵松树,向着天空茁壮成长,不论时光荏苒、四季更迭,只是安然地伫立在这里,不为世间俗事所烦扰。

然而,自然带来的疗愈终究是短暂的,我总有一天要回到城市,继续在都市挣扎。年轻时,我也曾想过在乡间生活,无奈身无一技之长,只能成为企业的奴隶。失业之前,所有人都羡慕我的人生道路一帆风顺,就连我自己也沉迷于这虚伪的假象之中。从小,大人们总是向小辈们传输成功的模样——车子、房子、票子,似乎只有这样的人生才可称之为圆满。我想要找寻其他的出路,却发现那些出口早已被大人们的期待堵死。我尝试与他人聊这个话题,却发现大家早已默默服从设定,毫无反抗之心。从前,我也有过几分叛逆,但随着年龄增长,也只能无奈随波逐流。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失业,也许我将继续沉醉于那光鲜亮丽的幻象,而灵魂永远被困在囚笼之中。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在半山腰处休息、享用午餐。从这里可以眺望到远处形似墓碑的山峰,正因如此,这里被命名为墓碑山公园。它们耸立在这里,历经无数昼夜,默默注视着人类生命的轮回,一代接着一代,从出生到死亡。也许这是大自然,在这遥远的北地,为人类竖起的丰碑。

我们几个人一边陶醉于眼前的景致,一边悠闲地聊天。来自澳大利亚的戴维,年纪最大。如今,他早已退休,正独自环游世界。

“年轻真好,你看我这身老骨头都快爬不动山了。为了这次旅行,我还特意在健身房训练了几个月,可还是跟不上队伍。”

“别对自己这么苛刻,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你还有精力环游世界。”同游的索菲安慰着戴维,她只比他小几岁,年轻时从德国移民到加拿大,如今在温哥华定居。

“哎,我真希望能回到年轻的时候,但那时,我只知道工作,将事业视为生命的全部。现在退休了,倒是清闲下来,可身体却不配合。”

“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没有钱,想要旅行却没有资金。等上班之后,只有少得可怜的年假。后来,结婚有了孩子,就更没有自己的时间了。”刚刚拍照回来的安也加入我们的聊天,她还有几年便退休,如今孩子们已各奔东西,终于得以喘息,享受属于自己的假期。

“年轻人,可千万别把事业当作人生的全部,享乐主义并不是罪过,这些道理,也是我近几年才悟出来的。”戴维一边啃着香肠,一边对我说。

我随便应付几句,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如今失业在家,这次旅行只不过是对现实的短暂逃离。

下山的路走起来比上山艰难,尤其是在石头路段,杂乱无章的石头化作天然的台阶,每走一步都要仔细斟酌。个子矮小的我,有时甚至要半蹲下来,才能踩到石阶,我的膝盖开始有些酸痛,还好有登山杖辅助,才不至于失去平衡。

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想要碰碰运气,希望能看到极光。然而,太阳的余晖直到十点多才散去。待到十一点左右,天边才露出几粒星辰。夜里的温度骤降到零下,即使烤着篝火,我依然冻得瑟瑟发抖,身体像是渐渐失去知觉。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我,只得钻回睡袋里,过了好久才暖和过来,然后,伴着风声,逐渐进入梦乡。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回到小时候,同父母一起爬山。连绵不绝的山脉,与天空融为一体,像极了一副水墨画。只有六、七岁的我,在山中奔跑,毫不费力地便爬到山顶。父母看起来年轻许多,依旧朝气蓬勃,不像现在,历经岁月的洗礼,摇摇欲坠、小心翼翼地活着。

“这里真美!还好我们今天出来玩,不用闷在家里写作业。我真想快点长大,这样就再也不用写作业了。等我长大以后,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比现在自由!”梦里那个年幼的我,用稚嫩的口气,说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说罢,我转身回头去看父母,他们却忽然消失不见。群山开始变得扭曲,化作无尽的深渊。下一刻,我变成一个陌生的自己,向下坠落,被黑暗和恐惧一点点吞噬。

“砰——砰——砰!”

我猛地惊醒,一身冷汗。帐篷不远处传来一阵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从高处坠落,在黑夜中蔓延开来。接着,营地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动物在附近游荡。我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快六点,天开始蒙蒙亮。我本想掀开帐篷,一探究竟,却始终没能鼓起勇气。那声音仍在耳边游走,如同幽灵一般,无情地鞭笞着我的心。此时,我已睡意全无,只能蜷缩在睡袋里,回味着刚才的梦。

小时候,我每天都有写不完的作业,也因此幻想着能快些长大,以为长大后就能随心所欲,不再被作业折磨。然而,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孩童的天真。本以为成人后,生活就会变得轻松,却不知自己早已陷入另一片泥潭。一路走来,我一心追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把真正的自己弄丢了——那个热爱文学、享受自然、渴望自由的自己。就像戴维说的那样,人生不止事业,能享受当下便是幸福。可早已习惯被赞许和夸耀包围的我,如今却完全丧失追寻内心的胆量。我害怕被人嘲笑不务正业,更害怕如果此时停下脚步,将来的生活会是一片狼藉。

终于,太阳升起,将黑夜驱散。我走出帐篷,拿起防熊喷雾,向小溪边走去。


(四)熊!熊!

清晨的森林,还残留着些许寒意。其他人还在酣睡,此刻,这片天地和森林只属于我一个人。

溪水湍急,永不疲倦地向着远方奔流。我试着用手去触碰水流,却感受到刺骨的冰冷。短暂的秋日转瞬即逝,这片土地即将迎来持续数月的寒冬。到那时,就连太阳都不愿在这里多做停留,任由冰雪肆虐。我无法想象人们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即使像我这样出生在北方的人,也从未体验过零下四十度的气温。

听杰夫说,他们每年参加育空狗拉雪橇比赛时,会在野外扎营。这听起来太过疯狂,在茫茫大雪和极度严寒中露营,不知道是怎样的体验。但转念一想,当地原住民以及他们的祖先,已经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下,与大自然不断抗争并共存无数个世纪。人类真是顽强不息的生物,即便生存环境如此恶劣,依然能建立属于自己的文明。

我坐在树桩上,思考着未来。旅行即将结束,我又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回去之后,又将开始自己的求职之旅,像一个待售的商品,供人挑选。从前高傲的自己,如今变得卑躬屈膝,只希望尽快结束失业的现状。虽然心有不甘,但继续蹉跎下去,只恐将来更难觅得职位。即使在加拿大,公司也会对简历上的空白刨根问底,好像人一旦失去工作,就会变成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少数派,任由他人品头论足。又或者,这是我心中一道无法迈过的坎儿,如果没有工作,自身的价值似乎也不复存在。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动物踩过落叶。我紧握防熊喷雾,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一道黑色的影子从灌木丛后缓缓走出来,直奔溪流。

是一头熊!

它浑身黑色的皮毛,体格壮实。幸好,背部没有隆起,只是一头黑熊,并不是灰熊。它正悠闲地舔着水,全然不觉十米开外正有个人类紧张地注视着它。我见它并未注意到我,心想趁着它喝水之际赶紧离开,谁料却踩到一根枯树枝。

黑熊听到声音,转头看向这边。它先是静静地观察一阵,接下来竟慢悠悠地朝我走来。这一刻,世界好像陷入一种诡异的停顿,世间万物都定格在这一瞬间。我僵在原地,想要喊叫,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曾在网上,查阅过遇到熊的自救方法,但大脑却突然宕机,丝毫想不起来该如何应付。虽然只是一头黑熊,但如果它突然攻击,我毫无胜算。

我还这样年轻,还有许多未完成的梦想,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暴尸荒野。如果真的就这样死去,不知道会被新闻如何报道——一个失业青年,心灰意冷之下,选择在荒山野岭结束生命。这既荒谬又滑稽!此刻,恐惧早已占据我的全部身体,就连拉开防熊喷雾拉环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绝望之时,手机闹铃忽然响起。这突兀的铃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闯进来,尖锐而刺耳。黑熊听到这声音显然也被吓了一跳,而我也终于回想起如何应对黑熊。我掏出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一边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双臂,一边骂尽所有能想到的脏话。这一招果然奏效,黑熊似乎被我的气势吓到,转身钻进灌木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连滚带爬地跑回营地,闹铃依旧响个不停,像是某种原始的咒语,驱散潜藏的危机。直到前方出现人影,我才关掉手机。四周又恢复往常的模样,树叶在风中婆娑起舞,鸟儿清脆的歌声在空中回响。这时我才意识到,冷汗早已浸透背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我的眼角一阵发酸,不知是恐惧的残余,还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回到营地时,杰夫正在准备早餐。我同他打过招呼,本想说点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也许,只有沉默才是让恐惧彻底散去的唯一方法。

早餐时,我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人聊天。我本就性格内向,而此刻,语言系统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意外中恢复过来。我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啃着火腿,几乎用尽全部力气,去感受那份温热与咸香。虽然在国外生活多年,我却始终不太喜欢西餐。这几天连日食之,早已心生厌倦。但此时,我却像第一次学会咀嚼,心生感激——每一口都在提醒自己,我还活着!

接下来的一天,我整个人好似游离在世界之外,脑海中不停闪现清晨时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带着一丝侥幸,我感叹上苍的怜悯,得以逃过一劫。望向远处被红色苔原覆盖的山丘,周围除了我们,再无任何人类的痕迹。

人类是如此渺小,早已习惯在都市中依赖现代科技生存的我们,全然忘记,置身自然,生命是多么脆弱。野兽、气温、天气,种种自然的力量,都可能随时将生命夺去。

也许,正是因为经历过生死考验,才会让人重新审视命运的无常。那些曾在心头萦绕许久的失业之苦,与对成功的渴望,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在山巅,张开双臂,感受风在之间穿梭。远处的墓碑山,被云朵包围,绘出一幅悲壮的挽歌。也许,生命的意义从来不在于拥有,而在于感受——感受世间万物,感受时间静静流淌,然后,在最后时刻回归自然,不带走任何身外之物。

我突然想到姥姥,她生前一直想去看一次大海,但却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后来,她终于清闲下来,身体却大不如前。直到离世,我们始终未能助她完成这个简单而又遥远的梦想。母亲每每想到此事,总是陷入自责,埋怨自己年轻时只顾着工作,未能多带姥姥出门旅游,令她抱憾终身。

但人生从来都不完美,我们总是会留下些许遗憾。那些未完成的梦想,也许正是驱使我们继续走下去的力量。然而,大多数人早已忘却梦想的模样,成为被欲望和教条所裹胁的动物,麻木不仁地活着。

即使,经历过清晨的生死瞬间,我依然胆怯,无法放下所有,心无旁骛地追寻梦想。旅行结束后,我终将回归社会,也不得不再次面对世俗。至始至终,我不过是一个胆小鬼,永远活在阴影之中,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想到这里,我又变得沮丧,只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此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躲过现实的追捕。


(五)归途

短暂的旅程终于迎来尾声,我呆坐在机场,贪婪地望着远处的山。几个小时后,迎接我的将是高楼大厦,而我亦会回归一如既往的平淡生活,这次旅行不过是人生的一段小插曲。

然而,它却悄然无声地在我的心底留下一片涟漪。除了那片令人难以忘怀的风景,我的口袋里还装着一个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墓碑山的秋景,正如我亲眼所见的那样,梦幻而瑰丽,像是大自然留下的壮丽诗篇,在我的记忆深处咏唱。

距离飞机抵达目的地还有几个小时,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萦绕在耳边。我打开笔记本,开始不断书写,将此次旅行的感悟写成故事。

或许,我永远无法鼓足勇气,抛下所有的社会身份,去追求本心,做一个纯粹的人。但至少,我找回了曾经的梦想,重新提笔写作。哪怕不为世人所知,也终于得以喘息,留下一片只属于自己的旷野。

2025年8月-10月于渥太华、多伦多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