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KJOH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當所有聲音都能穿過

KJOH
·
·
終於承認,那聲音是我們允許讓它進來的,而原來我最怕的不是謊言,而是我自己信的謊

你有一天掌握心電感應,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對你有秘密。

並沒有像你想像那種科幻電影的情節、以及可以用來拯救世界或操控命運的能力,而是那種逼得你非得聽見的、聽多了反而會耳鳴的聲音,那些人們藏在話語底下的、他們自己都不確定的部分,動機的碎片、意圖的邊角、潛台詞裡的猶豫,那些沒說出口的年頭,全都像長在你耳朵裡的雜草,剪不完也無從控制。

你一開始不相信。你習慣依靠經驗法則。你信任邏輯、信任可見的跡象與反覆出現的線索。什麼都要有前因後果,什麼都得合乎邏輯,那些對你來說老掉牙的、過於古老、太容易被一笑置之的老生常談,就這樣變成你的限制。那些古老的語言、被反覆勸誡的老生常談,在你看來,是人們用來說服自己的麻醉針,是一種為了生存的反射動作,與真正的智慧無關。而且你本來就聽不進去,再加上你一貫的不耐煩與對人性的樂觀誤判,更讓你輕易地被壞人蒙蔽了心思。你以為的善良,其實都是邪惡的偽裝,只是你不願相信,才讓那些偽裝變得更加自然。

於是你不急著用這個能力。你甚至有點猶豫,覺得那只是錯覺,是自己過度敏感。你把它當作一種心理副作用,好像是太過觀察、太怕尷尬,所以才會過度補聽每一個沉默。你說服自己,那只是你太常先一步想太多,才會產生這種「別人還沒說,你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的錯覺。

直到有一天,你試著順著那種感覺走。不是去質問誰,而是開始用那種方式去預測事情。誰會來、誰會走、誰會在心裡想你卻不說、誰會說話太多反而像在掩飾。你發現這種能力真的讓一切變得簡單,人不再那麼複雜,只要你能看穿他們沒說的話,你就能預判他們要走的方向。

你甚至開始有點享受這種「洞悉」。你覺得自己可以在人還沒行動前就知道他的本意。你以為這樣就不會再受傷了。你以為你可以比所有人都早一步抽身。

結果你錯得離譜。


在你住的小村莊裡,聲音比人還安靜,光線比時間還緩慢。驕傲又滿腹才氣的你是勝利組的成員,就差一點就可以進入智者的殿堂,你依然得心應手的活在你滿是驕傲的光輝裡。可你總是少了一點什麼,而你總也不知道是什麼在阻饒你。你並不急,甚至還有一點從容,甚至獲得了上天賞賜的能力,你總想著慢慢走在最後幾哩路上總會到達終點。

直到遠行的同窗抵達的時候,你直覺你應該使用你的能力。你通常不會對你信任的人使用心電感應,因為那樣會少了點樂趣。你寧願讓他們自己說出來,讓你自己去推測,保留人與人之間那一點點模糊不清的溫度與曖昧。

你沒有理由,但你信任直覺。於是你打開感知,結果接收到相當多的惡意,超乎你想像的那種深沉與精準。就跟所有老掉牙的電影一樣,反派竟然就是你最信任的人。這個發現比獲得能力還要狗血、難堪。你可以什麼都不說,但別人對你的想像卻像洪水般湧來,讓你無處可逃。那一刻,你終於知道,你的努力、你的鍛鍊、你苦心孤詣地想要靠近智慧的全部過程,被他們投射成某種怪力亂神,某種非主流、離經叛道、甚至是女巫的形象。原來,在別人眼中你投射出自己從未想扮演的角色。不請自來的評價、臆測、惡意和崇拜,全都像空氣一樣貼近你,像影子一樣咬住你。

原來,在你不知道的角落,你是被獵殺的異端。


但你真正不願接受的,不是那些聲音說了什麼,而是誰說了那些話。那個人是你最信任的,最熟悉的,也最讓你卸下心防的人。你怎麼都沒想到,會是他。不是你沒有懷疑過,而是你曾無數次在內心打斷那個懷疑,叫自己冷靜一點,別那麼偏激,別那麼不信任人。這世界不就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還有一點信任,才勉強運作著嗎?

所以你寧願懷疑自己。你寧願相信,是你太敏感,是你反應過度,是你那天情緒不好才會覺得他說的那句話語氣不對。你不停地替他找理由,也不停地刪除自己腦中的警訊。直到有一天,那些你一直以為只有你知道的事,變成了別人口中的話題,變成了一種你從未說出口卻被人解釋得鉅細靡遺的劇情,變成了你再也無法假裝沒發現的證據。

你覺得丟臉。不是因為被背叛,而是因為你看走了眼。而且你還看得那麼理直氣壯,像是替對方寫好了一本劇本,只等他照著演。你以為他是你故事裡的盟友,結果他拿走了劇本去給敵人參考。你怎麼可以演錯角色?你怎麼可以選錯立場?這比被傷害更讓你無法原諒。


說到底,是你太自信了。你從小就是那種早熟的人,別人還在繞圈時你已經猜到結局;別人吵架時你已經在想怎麼收尾;別人還在為某句話生氣時,你已經分析完動機、背景與家庭系統。久而久之你開始以為這是一種能力,也開始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不會錯。你甚至忘了這種「準確」也有它的盲點,尤其當它夾雜了優越感,就不再只是看得清楚,而是看得太快。

你以為你可以分類每個人。你一視同仁地喜歡、一視同仁地討厭,一視同仁地輕視。你說那是公平,其實只是懶惰。你不想再浪費時間重新理解人,你只想照你心裡那套機制迅速判斷,迅速歸檔,迅速決定要不要投資感情。

你從前其實不是這樣的。你也曾經細心,也曾經慢慢觀察過每一個人講話的語氣、沉默的方式、走路時的肩膀角度。你也會懷疑,會小心,會等確認。但後來你不願意了。你說那太累,你說自己已經歷練夠了,不需要再浪費時間在「看起來就有問題的人」身上。

結果你看錯的,偏偏是你最相信的那個人。

你怎麼會不氣自己?


你以為自己可以處理那些聲音。你以為,只要夠清醒、夠理性、夠熟練,你就可以把這些心電訊號像資料一樣歸檔處理。你對自己的神經有一種近乎專業的信任,像是某種內建的監控系統會自動替你篩掉不必要的噪音,只留下有用的訊息。

但你又錯了。

那些聲音開始變形,不再是某人的秘密,而是你對世界的猜忌。不再是他們的心思,而是你無法說服自己的念頭。不再是資料,而是雜訊。每一則內心的聲音都開始鑽空隙,你不確定那些懷疑是來自別人的動機,還是你自己的懦弱;你也不確定你現在聽見的那句「我不喜歡你」是從別人那裡來的,還是你早就自己這樣想。

你連自己的聲音也認不出來了。

這是比被背叛更可怕的時刻。你不是崩潰,是悄無聲息地瓦解。你還在講話、還在微笑、還在點頭,但你知道自己裡面已經被那些「不說」給侵蝕得支離破碎。你甚至不再想解釋。你覺得疲憊。不是生氣,也不是傷心,而是一種連反應都省下的疲憊。你告訴自己,再多說一句都嫌多,連生氣的力氣也要節省。

你只想安靜。哪怕只是幾分鐘,也好。可是聲音只會一直像是漏音的降噪耳機,源源不絕的有背景音闖入你的寧靜。


所以你需要的,反而是那些你抗拒、你自負,你不屑聽見那些謹慎的勸告。

等到長老來對你說話,不是突然出現,也不是高調進場,他只是那天路過你蹲在牆角時停了下來。那是你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承認某種崩潰。長老什麼都沒說,只是建議你:「看開一點吧。」你低著頭回答:「我氣的是自己。」不是氣自己太傻太蠢,而是氣自己一直都認為自己不會傻也不會蠢。你不氣他人說謊,你氣的是你自己怎麼會相信得這麼誠懇,連一點保留都沒有。

你只是像電力耗盡的機器一樣盯著地面。長老什麼也沒問,只說了一句:「看開一點吧。」

你聽見那句話的瞬間,沒有覺得被理解,甚至有點被激怒。你想:看開?這不是我在看的事,是他們在演的戲。但你沒說出口,你只是喃喃地說:「我氣的是自己。」那句話一出口,你才發現你不是想說給他聽,是說給你自己聽的。像一種內部對話終於突破喉嚨,像是把長久堆積的石頭一顆顆吐出來。你甚至沒注意到,長老什麼都沒回,只是轉身繼續走他的路,像是你只是他今天經過的其中一個路口,他也只是剛好聽見一句你原本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的話。

那一瞬間你突然明白,那句話不是一種告解,而是一種受洗。你從來沒有那麼誠實過。你從來沒讓自己這麼不設防過。你沒有說「我後悔了」,也沒有說「我做錯了」,你只是承認:你曾經自以為是,並因此受傷。而你願意認了。

那就是轉捩點。不是激烈的悔改,不是驚天動地的頓悟,而是一種像地基微微移動的覺知。你忽然知道,原來有些傷口不是要癒合,而是要記得。


不是每句真話都能在陽光底下生存一樣。你也開始明白,不是你說謊,而是你不需要每次都說出口。能力這回事,能用的時候叫清明,不能用的時候就變成干擾。你不再把它當成武器,也不再把它當成天賦,而是當成一種氣候,有時適合外出,有時適合留在屋裡。

你開始調整你與他人的距離。有些人你不再靠近,有些話你選擇遺忘,有些場合你乾脆不再出現。你不說這是防衛,也不說這是保護,你只說那是你自己身體的氣象預報告訴你——今天不宜接近情緒低壓區。

你也不再急著拆穿每一個虛偽,不再對每一個善意保持警戒。你知道有些人不是惡意,只是不知道怎麼說真話;也知道有些沉默不是冷淡,而是對抗無言的努力。你給他們空間,也給自己空間。那不是寬容,是節能。

你學會了重新設定結界。不是築牆,而是調頻。不是斷聯,而是調息。你終於懂了,與人保持距離,不是因為你高傲,而是因為你願意留下餘地給未知的可能。

你心裡重新安靜了下來。那種安靜,不是死寂,而是像森林深處那種:有風,有光,有微小聲響,但全都不再刺耳。你不再怕聽見,也不再非得聽見什麼。你終於可以與自己待在一起,不問、不答、不預測。

這次你不再拒絕它。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