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離開以前
離開以前,我用了各種方法把自己說服一遍:活下去。
那個曾經幸福的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人間煉獄。我開始害怕回家、害怕發出聲響;我學會了察言觀色、學著把自己「縮起來」。
可即便如此,我依然逃不過那一場、又一場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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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是蟬鳴的季節,年僅十一歲的我,卻收到了要搬回中北部的消息。
放學路上,我一邊在和弟弟嘻笑,一邊推開家門;來不及收起笑臉,回到家中印入眼簾的卻是沈重的客廳、失控的媽媽和一言不發的爸爸。
我拉著弟弟一動也不敢動,就這樣四人站在客廳中央僵持著。
毫無預警的、爸爸打破沈默開口道:「你們姊弟想跟誰?」
當下我不懂什麼意思,媽媽卻突然神情扭曲且歇斯底里,「不用選!兩個我都帶走!」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大人用那麼尖銳的語氣喊著一句我完全聽不懂的決定。
那年,是蟬鳴的季節,是暑假的開端;本該象徵新生的蟬,此刻卻成了刺耳的防空警報。
而從那刻開始,我跟弟弟就已被剝奪了選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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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陌生。
路邊的稻田、四面環山的視野、又或是早晨起床那濃濃的霧氣、以及,雞糞豬舍和潮濕土壤的發酵味。
各種氣味參雜一起,像是一種抓不掉的鄉下黏土味。
剛開始,媽媽的臉上總掛著笑臉,似是解脫般、根本不像剛離婚的樣子;而我卻只有滿滿的排斥。
「要是當時留在爸爸那邊就好了。」我心裡不自覺的那麼想著。
再後來,我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媽媽的脾氣卻日漸狂躁起來。也許是爸爸每一次的探視、也許是老一輩的重男輕女、也許,媽媽只是因為工作太累了吧。
每月一次的見面我選擇不去,就為了緩和媽媽的情緒;當家裡人跟媽媽發生爭執時,我默默的在後頭收拾殘局;為了分擔金錢壓力,我開始減省與弟弟的伙食。即便沒錢了我也不敢開口要,可是、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的粗暴。
「妳知道嗎?我就不應該生下妳!都是妳!」 不是的,為什麼是我?
「拖油瓶!」 我是拖油瓶...嗎?
「妳怎麼不去死一死!」 我死了媽媽就會開心了嗎?
「滾出去啊!妳怎麼還敢回來?這是我家!」 那我的家在哪裡?我是誰?
為什麼弟弟可以安然無恙的坐在那?為什麼承受語言暴力的只有我?
要是當時,能留在爸爸那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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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五年,我就十八歲了。」我不斷地告訴自己。
之後、我開始不再同情她了。
因為我發現,已經不只是精神上的折磨,待在她身邊的日子越久,連同身體都開始受到威脅。
不只有她,還有他們。
冷眼旁觀、重男輕女。
只因為,我們不同姓。
其中,她跟她的爸媽、大弟(她的弟弟)、二弟一起住,兄弟姐妹關係不和,我又是免不了的先遭殃。
她的二弟把我壓在地上掐著我的脖子不斷地、一下又一下的扇著巴掌,「就這樣死掉了也好。」我本是這麼想。然而在我快要窒息前,大概是求生本能亦或是不甘願,我狠狠的朝他掐著我的手咬下去。最後是他老婆阻止了這場鬧劇。
某一晚,她把我鎖在房門外,而這種狀況早已發生了無數次,親戚小孩看我天氣冷、沒地方睡,索性讓我睡在他們房裡。
「沒事,我爸不會回來的。」他那晚是這麼跟我說的。
然而她的大弟,就這樣在大冬天的時候朝著正在睡覺的我潑了一桶冷水,我還因此害了他的兒子受牽連。
「再四年,還有四年。就可以脫離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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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那三年,我活得如同在地獄一般。
沒有人可以救我。
身上時不時青一塊、紫一塊,就連我的臉也毫無倖免。
再之後,我開始常常不去學校。
學校會通報社會局,為此我常常跑教官室;午休或空堂時段則會被連名帶姓的廣播進輔導室。
好赤裸,好羞恥。
全校的人都以這種方式認識了我。
可是,沒有用啊。我試過了。
手機被砸壞了,唯一能讓我到達市區的自行車被鎖死,我只能徒步一個多小時就為了去市區的派出所報案,警察卻以「家務事」、「未成年報案需由監護人陪同」、「沒有物證」為由,就這樣被打發掉了。
「打我的人就是我的監護人。」我說。我不能理解,我被家暴了,就因為我是未成年不能受理嗎?
「妳有想過妳自身的原因嗎?」警察越過電腦螢幕敷衍地瞟了我一眼,問出了不可理喻的問題。
「小朋友沒事不要跟家裡人吵架,被打一下就要來報案喔?妳沒帶監護人來我沒辦法受理啦!」
不是的、不是的!為什麼沒人相信我?你沒有看到我眼白上的瘀血、嘴角的血漬、臉頰上的瘀青嗎?
為什麼沒人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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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113。
我後來不去派出所了,我選擇用僅存的、偷藏起來的零錢跑到公共電話打113專線。
我以為有救了,我寧可被安置,寧可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我也不願再回到那個煉獄。
然而,
社工來了。偏偏用了我最不希望的方式出現在我家。
我瞪大雙眼驚恐地望向社工,我忘記告訴社工這件事了。
「她會在外人面前演戲!不要相信她!」我在內心吶喊著。
可她會相信我嗎?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人可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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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六歲。
「再兩年。在這之前,一切都要準備好。」我一再的告訴自己。快好了、就快結束了。
我開始打工,不斷地、半工半讀。
我很累,可是我很開心。因為快要可以離開了。
「妳為什麼要偷我的錢!?」這是我第一次,為了自己而做出反抗。
我呼吸急促、心跳逐漸加快,恐懼與憤怒同時交雜在一起。腎上腺素迫使我腦袋清醒,身體也沒那麼痛了。
我止不住的渾身顫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燙,像是有什麼要衝出來似的。
「我為什麼不能?妳是我生的,我辛辛苦苦養妳養到那麼大,妳是在鬼叫什麼?」
「養我?妳根本沒有做到養育我的責任!」
「妳翅膀硬了?那麼厲害就滾出去!」
「我拜託妳!有病去看醫生好嗎?」我開始歇斯底里。
意識到自己情緒逐漸失控時,我錯愕的愣了神。
我以後會變成她這樣嗎?想到這,我突然止不住的感到噁心。
拜託,我求妳。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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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
「剩一年了。」也是我這六年以來,打從心底的感到愉悅。
可一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讓我措手不及。
「我們要上北部生活,妳一起吧。」
這是告知,不是詢問。
「我不要。我剩一年就要畢業了。」
「我們上北部一起重新開始好嗎?」她突然語氣緩和的說著,就像回到她還沒離婚前的狀態。
我動搖了。
最後我選擇坐下來跟她談一談,畢竟剩一年了。
「好吧。那妳畢業了再上來跟我和弟弟一起生活。」我很意外的、比我想像中還要容易。
她真的好了嗎?
可事實證明,我還是錯了。她也還是以前的那個她。
她直接帶著所有家當,包含我的。
一聲不吭就跑來我上班的地方,打算直接強行把我帶走。
我開始在工作場合尖叫。
驚動了老闆娘,可無論怎麼勸說,最終我還是只能離開。
我連道別,都來不及。
我依然沒有選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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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十七歲。我還是選擇了休學。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深知自己無法正常完成學業了,果斷地在日料店從工讀轉為正職。
她卻變本加厲地找我討要錢財。
為什麼?妳有什麼資格?
「我沒錢了,這個月妳還沒給我錢。」她躺在床上,我站在另一頭俯視著。
「我為什麼要給妳?」
「妳如果不給我,那誰要給我錢?」她說得理所當然,說得好像我才是媽媽一樣。
「那我跟誰拿?」
說完後我立刻回到房間將房門鎖死,因為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我再熟悉不過。
「碰-!碰-!碰-!」
開始了。
我擋在門後,試圖用身體抵擋她砸門的力道。
但顯然沒用,她不知道從哪來的錘子,就這樣把門砸開了。
真的是瘋子。
我看著被砸爛的木門,再兩個月就滿十八歲了,沒事的吧?
又或許她根本就不記得呢。
沒事的,我邊收拾行李,邊回想這六年多來的狀態。
我還是正常的,對吧。
「出去了就別想再回來了!」她對著我咆哮著。
「我會如妳所願的。」
然後、我頭也不回的,奔向了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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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過去了,我過得越來越順遂。
雖然一路走來很累很辛苦、
但只有我知道自己用了多少的力氣,才能走到今天;並且好好的活著。
我想,十二年前的我,應該會為自己感到驕傲。
我很慶幸自己還能看到許多美好的人事物,並在這寫下屬於我的文字。
而我也終於知道,離開是我活下來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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