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崩潰時代的備忘錄|技术极权的悖论:放大民粹,窒息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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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原本被寄予自由与解放的想象,如今却成了权力最锋利的工具。它一方面放大了民粹与盲从,把复杂的现实简化成口号与表情包;另一方面,它又让统治集团能在矛盾初现时就将其掐灭,令渐进的改革无从发生。美国的极化选举、中国的舆论管控、街头抗议的碎片化与快速消散,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我们正在被推向一种高成本的循环——民粹喧嚣、改革受阻、系统崩溃、再被迫重建。技术制造的不是自由,而是新的困局。

引言

如果我们回顾二十世纪末互联网刚兴起时的想象,人们普遍相信技术会带来更自由的社会。那时的叙事强调“去中心化”“信息平权”“人人皆可发声”。乐观者甚至断言,技术将终结极权,因为权力无法再垄断信息。然而,进入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我们看到的现实却完全相反:技术既没有削弱权力,反而成了统治集团最强大的抓手;它不仅没有促进理性讨论,反而放大了民粹与盲从情绪,使社会的改革能力越来越脆弱。

这种悖论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方面,算法与社交平台把边缘情绪推向主流,让民粹比任何时代都更容易获得扩散;另一方面,政府与资本集团牢牢掌握着技术手柄,把社会矛盾压制在萌芽阶段,使渐进式的改革几乎不可能发生。最终结果是,问题必须等到彻底爆发、社会濒临崩溃时,才会被迫迎来迟到的修正,而这类修正往往代价惨烈。本文将结合美国、中国以及其他地区的案例,分析技术极权的悖论及其风险。


一、技术的放大效应

民粹主义和盲从群体从未在历史中缺席,但在缺乏传播与组织渠道的年代,他们的能量被局限在局部范围。今天的不同在于,算法与社交网络成为强大的扩音器,使情绪得以迅速放大。

1. 算法与同温层
以美国 2016 年总统大选为例,Facebook、Twitter 的推荐算法不断推送与用户立场一致的信息,形成了所谓“信息茧房”。支持川普的人几乎只看到支持川普的新闻与观点,而反对者也同样如此。社会被切割成平行世界,真相与事实不再是公共共识,而是取决于算法的过滤。

2. 低成本动员
社交媒体还极大降低了群体动员的成本。2021 年 1 月 6 日,美国国会山遭遇冲击,数千名示威者迅速集结,其组织动员主要依靠 Facebook 群组、Parler 等平台。过去需要数月才能形成的抗议,如今只需几天。阴谋论社群 QAnon 在 YouTube、Reddit 等平台的扩散,也展示了技术放大边缘信念的能力。

3. 符号化政治
在中国,类似现象则表现为“小粉红”的集体行动。复杂的国际政治与经济议题,被简化为表情包、口号甚至“人肉搜索”。例如,每当出现外交摩擦,微博与抖音上会迅速充斥“抵制某国品牌”的话题。情绪的符号化和娱乐化,使得公共讨论完全让位于二元对立。

技术的放大效应表明:民粹与盲从不再是边缘现象,而是能瞬间冲击主流舆论的力量。然而,它并没有带来建设性结果,只让社会更加极化,理性声音愈发稀薄。


二、权力的“技术手柄”

很多人以为互联网是去中心化的,但事实上,技术的最高控制权始终集中在政府与资本集团手中。表面上它赋予了草根更多的发声机会,实质上却加固了权力的控制。

1. 美国的商业操控
2018 年 Cambridge Analytica 丑闻曝光:这家公司通过非法获取 Facebook 上数千万用户数据,为特定候选人定向投放广告。所谓“大数据民主”不过是“心理操控的市场化”。在美国,社交媒体平台的核心目标并非公共利益,而是资本逐利。注意力被买卖,选民被精准操纵,公共讨论被商业逻辑侵蚀。

2. 中国的国家机器
在中国,技术控制更为直接。微信、抖音等平台内建庞大的内容审核机制,AI 算法可以在几分钟内识别并删除敏感话题。疫情期间的“健康码”“行程码”系统,则让政府能够实时掌握公民的活动轨迹。这些治理工具在疫情后仍然部分延续,成为常态化的监控手段。

3. 全球的混合模式
类似的情况也在全球范围发生。俄罗斯被指控利用虚假账号和机器人干预美国大选;缅甸军政府通过 Facebook 散播针对罗兴亚人的仇恨言论,直接导致大规模暴力事件。

这些案例共同说明,技术从来不是中立的。它的开关永远掌握在权力手中,而掌控者往往用它来收紧而非释放社会的自由。


三、被窒息的改革机制

技术不仅放大了民粹,还让社会改革变得更加困难。因为统治集团拥有前置控制力,很多矛盾在尚未酝酿成公共议题时,就已经被消解或压制。

1. 问题被提前消解
近年来,中国年轻人中出现的“润学”讨论(移民或出走的欲望),在社交平台上迅速遭遇封禁,相关词条被屏蔽,讨论群体被精准清除。社会矛盾还未真正显现,就被压制在萌芽状态。

2. 群体动员的碎片化
美国的“黑命贵”(BLM)运动借助社交媒体在 2020 年迅速传播,数百万民众走上街头。然而,这场运动也在算法驱动下迅速极化,被削弱为情绪化的表达。缺乏制度出口和持续协商,运动最终未能推动实质性的司法改革。

3. 缺乏公共协商
香港 2019 年的抗议浪潮,展示了技术动员的另一面。Telegram、LIHKG 的高速组织能力使得抗议迅速扩散,但由于缺乏稳定的协商机制和制度承接,最终只能走向与国家机器的高压对抗,运动自身也陷入失序。

这些案例说明:技术加快了动员速度,却削弱了持续性和组织能力。抗议像“快闪活动”一样爆发与消散,社会渐进改革的空间被彻底窒息。


四、恶性循环的风险

当技术被统治集团全面掌握,社会就容易陷入一种自我强化的循环。

1. 统治集团的强化逻辑
中国持续升级的舆论管控与 AI 审查,美国国土安全部门推动的数据监控体系,都显示出一个趋势:越是动荡不安,统治集团越会以“安全”为理由加大技术控制。这种逻辑的结果是,技术治理不断扩张。

2. 民间的无力感
与此同时,民众在这种高压环境下逐渐丧失参与的意愿。在日本,“低欲望社会”现象日益显著,年轻人普遍保持政治冷漠。娱乐、短视频、虚拟社交成为替代性的出口,政治被边缘化,改革的民间动力日渐消退。

3. 崩溃与重建的恶性循环
历史上,十九世纪欧洲的社会矛盾往往在抗议与改革之间找到某种平衡。尽管常伴随暴力,但因缺乏技术监控,运动有机会逐步推动制度变革。而当代社会恰恰相反:统治集团利用技术在早期掐灭矛盾,使得渐进修复失效。最终,只有在彻底崩溃之后,才可能迎来被迫的改革,而这样的代价远比渐进改良高得多。


结语

技术的最大悖论在于,它本应赋能个体,却在现实中放大了民粹与盲从,进一步加固了统治集团的权力。表面上看,普通人可以通过社交媒体表达自我、参与公共讨论,甚至快速动员群体行动;但实际上,这种发声往往被困在算法设定的回音室中,成为情绪化的洪流,而非建设性的对话。与此同时,政府与资本集团牢牢掌握着技术的“阀门”,随时可以引导、削弱乃至消灭异见的声音。

这种双重效应导致了一个危险的局面:民粹被放大,改革被窒息。民粹的扩散让社会看似充满喧嚣,却缺乏真正的讨论与协商;改革的渠道在被技术前置控制后几乎被彻底封闭,只留下等待“系统性崩溃”后的被迫修正。于是,社会进入一种恶性循环:问题在萌芽时被压制,矛盾在发酵中被稀释,最终只能在基础秩序濒临崩塌时才得以释放。

这一循环的代价是高昂的。过去的社会运动往往伴随着痛苦的牺牲,但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推动制度渐进改良;而如今,由于技术极权的存在,渐进的路径被切断,社会只能在断裂与重建之间反复徘徊。每一次重建都意味着更高的成本、更深的撕裂和更脆弱的公共信任。

值得警惕的是,这不仅仅是中国或美国的问题,而是一个全球性的时代困境。从欧美的社交媒体极化,到东亚的高压信息管控,再到发展中国家的算法操纵与虚假信息泛滥,技术的悖论正在同步显现。它不分制度类型,也不分文化传统,而是内嵌在数字化社会的底层逻辑中。

因此,当我们谈论未来时,必须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在高度数字化的时代,如何重建真正的公共空间?
我们是否可能建立独立于政府与资本的数字平台,作为真正的“公共领域”?
我们是否能在算法之外创造新的信息分发机制,让理性与多元重新获得位置?
我们是否能够找到低成本的改革路径,使社会在矛盾初现时就能得到修复,而不是等待彻底的崩溃?

这些问题没有现成答案,但它们必须被不断追问。否则,我们将注定在一次又一次的“崩溃—重建”循环中消耗殆尽。

後崩潰時代的備忘錄 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们:不要把技术的幻象当作自由的保障。只有当我们直面权力与技术的结合之恶,才能重新思考人类社会如何在数字时代中找到真正的出路。

在前一篇《群體已死,群眾未生》中,我们看到的是群体组织能力的丧失与群众尚未诞生的真空;而在本篇《技术极权的悖论》中,我们进一步揭示了造成这种真空的机制——技术既放大了情绪性的民粹,又窒息了渐进式改革的可能。前者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组织不起來”,后者则展示了“为什么我们即使尝试组织,也无法突破”。

这种逻辑上的递进,正是後崩潰時代的核心困境:在高度数字化的环境下,人类社会被推向原子化、极化与前置控制的三重夹击之中。只有在理解这一全貌之后,我们才能尝试寻找新的组织方式与抵抗路径,为未来留下哪怕微小的可能性。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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