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之地 Abu Galoum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異而明亮的夢。
夢中,一位久未謀面的故友,與幾位靜默的靈魂圍坐在達哈卜山間的沙丘邊。
火光在他們之間緩緩跳躍,沙粒在夜風中低語,他們輕聲吟誦禱文,彷彿天地都在傾聽。
醒來之時,我便立刻拿起手機,在臉書上將這片刻的異象傳達給了這位朋友。
這位朋友曾在那場席捲全球的新冠風暴中失去了所有——自己的公司、事業、過去的身份。
但也正是在那片廢墟之中,他與自己的另一個天賦重新相遇。
他開始回應那些早已在他體內沉睡多年的能量,走上了一條全然不同的道路。
如今的他,是一位靈性療癒者,在特拉維夫引導著每一個走入他生命中的靈魂,幫助他們記起自己是誰,來自哪裡,又為何而來。
聽聞我的夢境,他回覆道:
「真是奇妙……這段時間,我正與一位以色列薩滿同行。我們真的曾一起在達哈卜的山中靈修,那些夜晚、火光、風的低語,還一直留在我身上。」
他頓了頓,彷彿讓記憶從沙中升起。
「Abu Galoum」
「從達哈卜出發,要先到藍洞——那裡是水的門。然後或乘小船,隨海流而去,或翻越山嶺,讓你的腳掌貼近這片古老土地的脈搏。」
「如果你去達哈卜,你應該去那裡——Abu Galoum」
「然後從那裡——走進我的夢境。」
「Mustafa——去找那個人的營地。告訴他:你是我的朋友。」

我仍然難以相信——此刻的我,竟然真的踏上了通往 Abu Galoum 的小船。
海面在晨光中泛著銀藍的微光,空氣裡混著鹽與太陽還未升起的寂靜。
而我們的老朋友 Ayed——那個曾在凌晨帶我們穿越西奈半島群山的人、那個把我們帶進 Dahab 的沉默的害羞的司機——今天一早,又將我們送到了藍洞附近的一處岸邊,那裡,等待著通往未知的船。
我們到達時,已有幾位同行者聚集在岸邊。
除了我們,幾乎每個人都帶著許多行李。
一些人是要前往 Abu Galoum 北邊的潟湖去風箏衝浪;而另一些,則是生活在 Abu Galoum 營地裡的常客,他們正將一箱箱從達哈卜採購的物資運送上船。
貝都因人靈巧地在船頭與岸邊跳躍穿梭。
「這個!那個!Yallah!Yallah!(快!快!)」
人們像接龍遊戲般把行李一件件傳遞、抬上船,似乎沒有人真正知道什麼是屬於自己的。
那一刻,「歸屬」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貨物與身體一樣,隨著命運登船。
我上了船坐在一旁,焦慮地尋找著我的包。
眼神在層層行李中掃來掃去,彷彿在找一個在夢裡出現過的影子。
這時,一個女孩看出了我的神色。
她對我笑了笑,輕輕指向船的某個角落,說:「放心吧,它就在船上。等你下船時,它自然會來找你」
我愣了一下,然後笑了。
短短幾分鐘,我竟然體驗了一次關於“所有權”的小型幻滅與覺醒。
而此刻的我,坐在船舷上,顯得有些滑稽,也有些憨憨的。

那天刮著很大的東北風。
紅海不似往常那般平靜,浪一陣高過一陣,水面起伏不定。
我們的小船正面迎著海風和波濤,全速向前。
每當船頭衝上一個浪尖,就像被抬升起來一樣,騰空而起,隨後又重重落下,砸進下一道浪谷,巨大的“啪!”的一聲,水花四濺,聲音在船底迴響。
船上沒有任何安全措施。
想着冷不丁下一秒就會被這天翻地覆的小船抖落進紅海中,我們只能靠著彼此坐得更緊,互相挽著胳膊,身體隨著船身起伏一起顛簸。
像是一場即興的海上過山車,有人尖叫,有人大笑,風從每個人的頭髮和眼角穿過。
「Inshallah!(真主保佑!)」

靠著這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穿行,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我們終於看到了目的地的輪廓。
左手邊,是一片巨大的第四紀河谷沖積扇,古老的水流在此沉澱下來的沙礫,像大地的呼吸遺跡,沉默而廣袤。
而在這片沙礫之間,零星地矗立著一些茅草屋,大小不一,散落得很隨性。
這些茅草屋不多,大多數都是空著的,彷彿只是被風和時間佔據著。
我們的船漸漸靠近其中一片小屋前。
還沒完全停穩,一隻黑色的大狗便跑了過來迎接我們,毛髮在風裡顫動,像是早已習慣了來來去去的船與人。
「Luna!」船上的幾個人笑著喚它的名字。
下船的過程和登船時一樣。
沒有秩序,也沒有誰是主導。
大家像水流一樣,自然而有序地接力,將行李和貨物一件件卸下。
此時,幾位住在茅草屋中的人也從屋裡走了出來,加入搬運的隊伍。
沒有誰說太多話,一切都安靜得剛剛好。

貨物差不多搬完了,幾個人便依次跳上一輛破舊的皮卡車後斗。他們還要從這裡繼續向北,去往不遠處的潟湖。
這時,不知道從哪裡跑來了幾位貝都因小女孩。她們膚色黝黑,眼睛清亮,一到我們跟前,就攤開手裡的小包袱,拿出一些手工編織的小飾品,意思是希望我們買一點。
我連忙擺手:「La la, shukran. 不用,謝謝。」
她們軟磨了幾句,見實在沒有人想買東西,便也作罷,跑去和營地的大人們坐在一塊,隨意地聊著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前幾天的旅途和潛水訓練消耗了不少體力,加上達哈卜刮起了風,氣溫也降了下來,我的嗓子開始有些隱隱的不適,像是感冒的前兆。
一路上我盡量把頭裹得嚴嚴實實,但船上呼嘯的海風還是穿透了衣物,加上濺起的水花打濕的衣物,讓人越坐越冷,也越發感到疲憊和疼痛。
安頓下來之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想找點熱水喝。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飲用水在這裡是一種稀有的資源。
在德國,喝水是從來不需要思考的事情。打開水龍頭、接一杯水、送到嘴邊,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一套動作,從來沒有意識到其中有任何稀缺或限制。
但在我們的營地裡,瓶裝飲用水都是靠船從達哈卜鎮上搬運過來的。每一瓶都來之不易,自然也格外珍貴。營地的廚房是一間簡單的茅草屋,裡面的水龍頭有兩個出水口:一個是海水,一個是淡水。淡水也不能直接飲用——只是相對乾淨一些而已。
要喝一杯熱水,就只能用水龍頭接一些淡水,倒進茶壺,用天然氣爐慢慢燒開。這是最樸素的方式。
洗碗的時候,也需要特別節省。大部分過程是用海水清洗,只有在最後一步、如果真的有需要,才會輕輕擰開淡水的水龍頭,稍微“潤一潤”。
雖說淡水稀缺,但廚房一角的草藥卻種類豐富。玫瑰、百里香、綠茶、紅茶、辣木、薄荷……各色乾燥的草本植物被裝在小罐子裡,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幾乎成了一座小山。
「這些草藥都是你們自己種的,然後曬乾、研磨的嗎?」我問。
「有一些是自己種的,有一些是從達哈卜鎮帶過來的。偶爾也有薩滿來拜訪,會給我們帶些五湖四海的奇妙植物。」說話的人叫 Ahmed。他忽然看了我一眼,「哎喲,你說話怎麼這麼沒精神?」
「可能有點感冒。」
「來。」
他衝我招了招手,帶我走到茅草屋一角。他蹲下來,用指頭輕輕搓了搓一株綠油油的植物,把大拇指伸到我鼻子下。
「啊!」我幾乎是本能地吸了一口氣,頓時覺得整個人從腦殼到腳底都醒了,「這是什麼?」
「這是我們自己種的 Habak。」Ahmed看我反應很強烈,笑著說:「你去廚房拿一點放進茶壺裡煮一煮,喝下去,你的感冒就會好。」
Habak是當地的一種又類似羅勒又類似薄荷的植物。我趕緊跑回廚房,加了一小撮 Habak 到燒水的茶壺裡。等水在爐子上慢慢燒開,我又忍不住跑回去,蹲在那株植物旁邊,低著頭猛聞幾口。
「Abu Galoum 是個很靈的地方。」旁邊的音療師一邊做飯一邊笑著說,「這裡會回應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你體內的衝突、能量、問題,都會被放大十倍。」
我摸著下巴陷入了沉思,心裡琢磨著按照他的道理來說是不是我這個人負能量太大。

像傳統貝都因人的習慣一樣,這裡沒有一把椅子。休息的唯二姿勢就是席地而坐或者躺著。不論是想坐還是想躺著,隨時隨地都行。

這裡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手機也沒有訊號。平時用來看電視、滑手機的時間,只能用來躺著、臥著,看天、看山、看海、看書……然後就是比比看誰先開始覺得無聊。
贏得這場無聊比賽的是我們的一位朋友。她率先一拍大腿建議道:「我們去北邊的潟湖轉轉吧!」
於是我們把想法告訴了Ahmed。只見他掏出手機,本地人招呼本地人,簡短打了個電話,說,計程車十分鐘後到。

過了一會兒,一輛日產皮卡車從遠處駛來。
司機默哈邁德穿著一身潔白的長袍,頭上裹著同樣潔白的圍巾,在陽光下幾乎發著光。
貝都因人的皮卡車也如同他們的家,皮卡的後斗裡鋪著兩張毯子。乘客就可以在裡面席車而坐。不管是拉貨,拉人,都直接且實用。

大約十分鐘後,我們抵達了潟湖。
這裡最直觀的印象就是——藍得不真實。
和 Abu Galoum 一樣,這裡也是滿眼的茅草屋,只不過比我們的營地更熱鬧些。
很多埃及人會來這裡一日遊,不過夜,所以這裡的茅草屋也帶著點「農家樂」的味道。
潟湖的水面上,來來去去全是風箏衝浪的人,幾乎每一個看上去都是高手。看到岸邊有人在拍照,有的衝浪者甚至會專門衝近岸邊,一個騰空的翻躍,上演一場即興的表演。

回程的時候,默罕默德捎上了他的兒子。
那小孩一個箭步就翻進皮卡車後斗,坐在我旁邊,嘴裡開始叽里咕嚕說著一串阿拉伯語。
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能吐吐舌頭表示無奈。倒是驚訝,這裡的小孩一個個看著不過八九歲,說起話來卻中氣十足。再看他們的眼神,分明是小小的身體裡,住著個沉靜的小大人。
這些小孩天天在外頭晃悠,他們不上學嗎?
這個問題在腦海裡一閃而過,但轉念一想,這種提問的角度似乎太狹隘了。
看看他們,十歲能開皮卡車,手腳麻利,反應靈敏。
沙漠曠野中沒有公路,也就沒有路標。他們真正需要學的,不是交通規則,而是如何在最簡陋的條件下讓一輛拋錨的車重新跑起來。
我想起前幾天去 Canyan 回 Dahab 路上的一次短暫拋錨。
司機一點不慌,慢悠悠地從方向盤下拔出點火器,用指甲在銅絲上掐了幾下,沒成。又打開副駕抽屜,拿出一根普通電線,像剝葡萄皮一樣慢慢剝開絕緣層,抽出一根嶄新的銅絲,再把它纏回點火器上,一陣擺弄後插上,竟然發動成功了。
在他所處的世界裡,他是智者。
每個人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都會知道自己該如何成長和獲取智慧。

傍晚时分,红海彼岸的沙特山峦被落日映照成一片温柔的橙红。就在那群山的背后,一轮满月缓缓升起,如一盏静默的神灯照亮天地。
“月亮出来了!月亮出来了!” 营地里的人们欢呼起来,像是迎接某位远道而来的亲人。
我的朋友爬上了茅草屋的屋顶,张开双臂朝着月亮,像是要将整片月光揽入怀中。她大声呼喊:“请赐给我能量!”
我也跟着爬了上去。就在那时,远处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阿呜 啊呜”的声音。有狗在嚎叫,也有人在嚎叫。所有人都兴奋不已。

回到營地,音療師搖身一變成了大廚,正忙著為大家準備晚餐。焗蔬菜、各式鷹嘴豆泥、清爽的沙拉,還有香甜的哈爾瓦……不知為何,在他的手中,這些看似簡單的食材竟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了驚人的美味。
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能吃到這樣豐盛而滋養的食物,我們是多麼幸運。
也許,這正是另一種形式的療癒。

飯後,大廚已經圓滿收工。他於是坐在一角,拿起吉他,開始彈唱起來。
一位本該今天負責給大家洗碗的旅人見狀,碗也不洗了,席坐在音療師的旁邊開始和他一起唱歌。
不明白他們所唱的阿拉伯語到底是什麼意思。女人沙沙啞啞的聲音非常空靈。從他們傳遞出的音樂有一種十分強大的力量。
我覺得她就像是《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書中的貝都因女孩法蒂瑪。她在沙漠中等待,她說:「愛是世界的語言。」
我好像聽見了世界的語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