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火：关于独立工会问题的基本澄清——若干相关读笔（2010年10月7日）

编按：本文旨在澄清独立工会的一些基本问题：阶级斗争中，工会有无独立性？在阶级斗争意义上，独立工会这一提法是否成立？政治上，独立工会意味着什么？

此文再次深入回归经典阅读，澄清了独立工会特别重要的意义：一方面，工会的独立性最彻底地表现在：工会斗争遵循无产阶级的独立政治立场，此种工会是为真正的独立工会；另一方面，帝国主义衰败时代，工会成为各种形式国家权力的附庸，“在工会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关系上，工会要完全的、无条件的独立”（托洛茨基），独立工会提法尤显可贵。更有意思的是，作者顺带探讨了当代中国自由主义工运活动家所鼓吹的独立工会运动，结合他们自由派自己执笔的文献，做了直指阶级本质的分析。后附原文发在新青年论坛后，本文作者与kevin同志在跟帖里的一对讨论。

（此编按应该写于2010年11月初。2025年6月25日凌晨上传时有所删简）

关于独立工会问题的基本澄清

——若干相关读笔

秋火


在新近开始的官方工会改革进程中，有关工会的某种“独立性”问题日益受到关注，独立工会的提法也从海外持不同政见者那里悄然进入国内舆论的视野。近日，kevin同志根据卢森堡与托洛茨基的两篇关于工人运动的著作，批判独立工会之说：“独立工会仅是指工会组织和日常工作中的具体事务技术独立，但不是指政治上也完全独立。它要么跟在资产阶级和改良主义屁股后面，要不就聚集在无政府工团主义联盟、共产主义政党的周围，工会在政治上不会独立”（见其读笔《三连环》）。独立工会这一提法，到底适不适合革命社会主义的阶级斗争要求？海外自由主义工运活动家倡导的独立工会运动，问题在哪？带着这些问题，近日我也做了一些相关阅读。

顺便说下，香港的革命社会主义者出版的《马克思主义论工人运动》是很有传播价值的一本书，其中精选了十几篇工运著作（今天中马库都收有，但还是出版发行的书籍更让人觉得亲切）。包括kevin读笔涉及的两篇工运著作，也收入了一篇十分值得注意的托洛茨基遗著《帝国主义衰败时期的工会》。后者本文将会较多引用。

1.工会无法独立于政党之外，与政治上的独立工会

kevin同志批判独立工会之说，所依据的是卢森堡的《群众罢工、党和工会》与托洛茨基的《共产主义与工团主义》。kevin和所引用文段的表述，准确说只有这一个意思：工会无法独立于政党之外，无法摆脱一切政治的影响。kevin引用了托洛茨基对“工会独立”口号的批判，应该看到这个批判是针对1930年代法国工会运动中的无政府工团主义倾向做出的，而在当时，工人政党的影响更大且在上升势头中，“工会独立”的口号在这种具体历史背景下，则会更有帮助工会官僚摆脱工人政党的压力。托洛茨基的批判是具体的：他指出一战前的法国工团主义运动所提出的“工会自治”口号在当时社会党向改良主义持续堕落的情况下，具有反映革命派反抗机会主义的意义。其实，自治与独立这两个词分别不大，但是在不同的阶级斗争情况下，概念差别不大的工会运动口号却会反映出很不同的意义。这是应该被读者充分注意的。

工会无法独立于政党之外，但是工会在政治上就不能完全独立吗？如果一个工人先锋党是以独立的工人阶级政治路线武装起来的，而这个工人先锋党又领导着工会进行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那么这样的工会难道不就是政治上的独立工会吗？托洛茨基在《帝衰时期工会》里说道：“这是否意味着在帝国主义的时代，独立工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把问题这样问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不可能存在的是独立或半独立的改良派工会。完全可能存在的是革命的工会，它们非但不是帝国主义政策的股东，而是把直接推翻资本主义统治作为其任务。在帝国主义衰败时代，工会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应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行动机关的时候，才能真正独立。……事实上，工会的独立性，就其阶级意涵而言，就其与资产阶级国家的关系而言，在现在的状况中只能由一个完全革命的领导才能保证，也就是第四国际的领导。这个领导，自然地，能够而且一定要合符情理，并能确保工会在现在的具体情况下尽量地民主。但是没有第四国际的政治领导，工会的独立性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工会在工人先锋党领导下是可以实现政治独立的——如托氏所说，这是从阶级含义上来说的，即在工人阶级的独立政治路线下领导工会。从这个角度说，革命社会主义者完全应该主张和大力支持独立工会，并且是真正的彻底的独立工会——工人阶级独立政治路线下的独立工会。


2.“在工会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关系上，工会要完全的、无条件的独立”。

托洛茨基的《帝衰时期工会》（写于1940年7月）是一篇对今天也极具有现实意义的工运著作。它的现实意义首先体现在对今日工会与国家的关系上，他指出了由于垄断资本主义的经济特征（更加仰赖中央命令和国家协作），在所有资本主义国家——从代议制民主国家到纳粹国家和半法西斯国家，从拉美集权主义政权到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都呈现出工会更投靠国家权力、并与之共生的趋势。但托洛茨基指出，这并不意味着工会不再是工会，并不意味着革命社会主义者应放弃在工会中争取对劳动者影响的努力。甚至在极权的畸形工人国家苏联以及资本主义纳粹国家也是如此：

“我们不能够为了符合我们自身的好恶而选择我们的行动领域和状况。……我们不能仅仅因为专制政权使得斗争极度困难而放弃争取影响德国工人的斗争。同样，我们不能放弃在法斯西主义创建的、强迫入会的工人组织中的斗争。我们更不能放弃在集权或半集权式工会内部的有计划的工作，仅因为它们直接或半直接地依赖工人国家、或因为官僚剥夺了革命者在这些工会自由工作的可能性。针对所有这些由先前的发展所造成的实际情况——包括工人阶级的错误及其领导的罪恶——我们都需要展开斗争。在法西斯和半法西斯国家，不可能进行不是地下化的、非法的、密谋的革命工作。在集权和半集权式的工会，不可能或几乎不可能展开任何非密谋式的工作。我们必须让自己适应存在于每个国家的工会的具体情况以动员群众，不仅用来对抗资产阶级，也用来对抗工会自己内部的集权体制、以及对抗强化此体制的领袖们。”

紧接着这段话，托洛茨基提出：“斗争的主要口号是：在工会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关系上，工会要完全的、无条件的独立。这意味着要展开一场将工会变成广大受剥削群众的机构、而不是工人贵族机构的斗争。”托洛茨基还提到工会民主的口号，并认为该口号的前提是工会相对于国家“实现完全的自由”。可见，摆脱国家束缚的自由工会、“完全的、无条件的”独立工会，实现工会民主，这些都应是革命社会主义的工人斗争主张，而不应是自由主义的专利（后面我会说到当代中国自由主义是半吊子地支持独立工会）。


3.中国自由主义：推动独立工会，为大老板的长治久安灭火消灾

中国自由主义的工运界代表，中国劳工通讯在其官方网站的简介里宣称：“中国劳工通讯是一个致力於推动中国独立工人运动的劳工团体，是一个独立於政府及任何政党的非政府组织，我们的目标是在中国传播独立工会运动理念。”中国劳工通讯早在1994年成立，其领导人韩东方是1989年北京工自联创始人之一。在美国背景的资本支持下，中国劳工通讯得以通过有力的舆论和媒介（广播电台、出版刊物、网站）进行工作，并设法对国内工人做了长期的观察和访谈，做有一系列有一定价值的工运调研报告（其官方网站上可以下载）。

在中国劳工通讯的自我介绍和许多文宣里，都是为工人说话、抨击官方工会、强烈地主张着独立工会运动。似乎给人感觉中国自由主义是在支持独立工会的，而在中国支持独立工会仿佛就有自由主义的味道。然而，自由主义捍卫资本自由与私有产权的立场，决定了它不可能真正彻底地支持独立工会。一篇刊登于其官方网站、冠以“中国劳工通讯”、署名“韩东方，蔡崇国”的文章《独立工会运动与中国社会危机的出路》十分坦诚地说明了这种立场，不仅从其冠称和署名来看，更从其思想来看，这篇文章很具有代表性，值得认认真真地阅读（写于2001年11月6日）。

这篇文章比中国劳工通讯其他冠冕堂皇的文章都更实在更坦诚，它如实地道出了与老板们同样的恐惧和忧虑：

“上述经济社会结构的重大变化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力量对比的严重不平衡，是中国劳工阶层社会地位下降，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急剧恶化，社会矛盾日益加剧的根本原因，也是国民经济平衡和持续发展和社会稳定的真正威胁。而且，更严重的是，随著中国政治腐败的加剧，社会道德风尚的沦丧，以及包括教育，卫生各领域在内的全面的，畸形的，毫无规则的商业化，这种形势仍然在恶化。……中国严重的，具有爆炸性的社会危机已经是有目共睹。资本对劳工的压榨，政府官僚的贪污腐败，已经把越来越多的劳工逼上了绝路。近年来，中国工人农民的罢工、游行、堵公路、堵铁路的抗议活动越来越普遍。而政府对这些活动的压制往往导致矛盾的激化甚至流血。遭受不公正待遇者投告无门，生活陷入绝境者无人理会，劳工家庭破裂，甚至全家自杀的悲剧处处可见。杀人、炸毁企业和公共设施等对个人、社会的报复行为层出不穷。”

显然，资本要维持可持续剥削，大老板、精英和权贵们要长治久安，就需要避免社会矛盾激化，缓解社会危机。中国劳工通讯开出了药方：

“中国劳工通讯所倡导和致力於推动的中国独立工会运动，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我们的目的，就是要使中国的劳工阶层独立地组织起来，通过真正属於自己的工会，改变这种力量对比的不平衡，并通过这一组织起来的过程，为阻止中国社会矛盾走向激化找到一条出路。

“中国劳工通讯认为，中国的工人，农民及其他的劳动者只有组织起来，成立不受任何政党控制，独立於任何性质的政府的工会，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条件才可能改善，自身的基本权利才能得到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才能提高，这些，正是避免社会矛盾走向激化的前提和基础。

“中国劳工通讯认为，只有在法律上允许中国劳工独立地组织自己的工会，这种深刻的，具有爆炸性的社会危机才有可能避免或缓解。因为只有这样的工会，才能公开地表达和保护劳工的利益，并能为劳工所信赖，从而能合法地代表劳工与政府或资方进行集体谈判，参入涉及劳工权益的法规的讨论和制定。只有这样使劳工看到自己的利益要求能表达，自己的不满有被普遍地关注和解决的可能性时，上述激烈的抗争行为才可能减少，激烈程度才可能降低并成为可以预计、可以管理的社会冲突，社会付出的成本才可能降低，社会成员的行为和社会治理的理性化才是可能的。而这些才是社会稳定的基本保证。”

自由主义的工运活动家还提醒资产阶级注意，独立工会将会给老板增加利润带来好处：

“中国劳工通讯还认为，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工阶层，不但是社会财富的主要生产者，而且也是社会产品最主要的消费者。因此合法的独立工会维护劳工权益的斗争，可以使劳工的就业稳定，收入及生活的前景明朗，工作更安全和更具有尊严，这会使经济生活中人口最多的消费者的购买力和购买欲望得到保障和提高，而这是增加企业生产和利润，经济走向繁荣的前提，更是中国当前走出内需不足的经济困境的唯一出路。一个不能使多数人的购买力得到保证和提高的社会经济体制，是没有前途的。”

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中国劳工通讯长期关注中国官方工会内部变化的用意何在。尽管官方工会的观察把握对于革命工人运动来说是十分必要而重要的，即使是沦为国家行政部门的工会（这是托洛茨基所阐明了的）。但是，中国劳工通讯不断地在工运调研报告中呼吁官方工会变革，以及呼吁工会运动的非政治化，这与它们与官方工会实际上同穿一条资产阶级裤子有关：只不过前者裤子是美国式维稳牌，后者裤子是特色式维稳牌。不过，2010年5月，乘着新工运的势头，中国官方呼应劳工通讯而力求工运的非政治化，这可能是全总2004年的改革和扩张以来更大的一步变化。这种合流的趋向与官方工会变革的进程，是值得工人斗争观察者的高度关注和持续深入了解的。


2010年10月7日

Kevin   发表于 2010-10-8 14:08 

写的不错。所谓“独立”的形式和阶级层面的区别需分别清楚。工人阶级的政治独立和工人先锋党的辩证关系要写出来就更好了。不过这层关系经典作家总要写出来论述，有时间关于此的读笔，不然还是会让人迷糊的。。。

秋火   发表于 2010-10-8 22:25 

工人阶级的政治独立和工人先锋党的辩证关系要写出来就更好了。不过这层关系经典作家总要写出来论述，有时间关于此的读笔，不然还是会让人迷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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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文论述很难，且不易使读者理解。如通过大规模阶级斗争的具体事例说明，就会很好。这方面恐怕没有捷径。建议读老托《俄国革命史》……的确是大部头，但我不得不说，这本书太强悍了。我自己没看完，因为这书几乎是报告文学，如果你喜欢读小说也一定喜欢看这样的书，我是不够耐心。但我跳着看也看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