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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 “崖山之后无中国,明清之后无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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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议此句以及新清史

“崖山之后无中国,明清之后无华夏”之所以仍然显得不够激进,是因为它默认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前提:中国或华夏是一种能够脱离制度而独立存在的文明实体。但在可被史料验证的历史中,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出现过。历史上存在的,只有在特定地缘、人口与军事条件下短暂成功的政治结构,而不是一个自动续命的文明主体。以南宋为例。文天祥之所以会成为道德象征,并不是因为他个人特殊,而是因为宋代制度可以稳定、高效地生产这种人。宋朝的国家能力集中在财政、司法与意识形态整合上,而系统性地排斥军事集团的形成。重文轻武不是道德选择,而是制度结果:士大夫自治依赖对暴力的去中心化控制,而任何职业化军队都会威胁这一结构。因此宋朝可以在和平时期维持高度文化繁荣,却在军事竞争中完全丧失生存能力。崖山不是文明被消灭的现场,而是一个已经在制度层面破产的国家完成注销的地点。如果文明可以靠理学、诗文和忠烈延续,那么唐诗早已统一欧亚大陆。现实是,蒙古人赢得战争,并不是因为他们“野蛮”,而是因为他们拥有宋朝刻意摧毁的那套军事—动员结构。宋亡之后出现的,并不是“没有中国的混乱”,而是一个更诚实的政治形态:帝国。元朝在制度上从未伪装成中国。忽必烈非常清楚中原的功能:它是税源、粮仓和人口池,而不是需要文化认同的政治共同体。因此行省制、军政分离、蒙古—色目—汉人分层治理,并不是例外,而是帝国统治的标准配置。把元朝硬解释为“中国王朝”,反而会让一切制度设计显得不可理解;把它视为殖民型帝国,一切问题立刻迎刃而解。明朝的出现,常被误读为“华夏复兴”,但这是对制度能力的误判。朱元璋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一个:不信任任何人。废相、重刑、特务政治、极端集权,确实可以在短期内压制混乱,但代价是地方社会的自组织能力被彻底摧毁。明朝并没有创造新的国家形态,它只是依靠人口红利、土地存量和白银输入勉强维持。只要气候、财政或军事环境发生变化,这个结构就会迅速崩塌。明亡于清,并不是文明输给野蛮,而是一个长期内耗的农业国家被更高组织度的边疆集团接管。清朝的问题,恰恰在于它太像一个合格的前现代帝国。康熙、乾隆治理的是一个横跨农耕区、草原、沙漠和高原的复合体,这种政治单位不可能建立在单一文化认同之上。清朝的合法性来源于征服秩序、军事控制与边疆治理,而不是士大夫的道德评价。这也是为什么清朝可以在疆域和军事上高度成功,却与“华夏”叙事渐行渐远。新清史在这里仍然显得保守,因为它只是承认清是多民族帝国,却仍然试图为“中国”保留一个连续性的解释空间。但在制度史上,这一步是多余的。清朝并不是“中国的最后一个形态”,而是中国作为一种历史叙事被彻底终结的节点。从此以后,“中国”不再是一个自然生成的政治共同体,而是一个被反复重构、发明和调用的意识形态标签。所谓“不平等条约”问题,也必须从结构而非道德角度理解。李鸿章并不是在“卖国”,而是在一个已经输掉技术与组织竞赛的前现代帝国中,试图延缓不可避免的崩溃。面对工业化列强,清朝的失败并不特殊;奥斯曼、波斯、印度土邦的命运说明,这是一场全球范围内的制度淘汰,而不是某一个政权的道德沦丧。



清末真正体现“文明断裂”的场景,不在紫禁城,也不在条约签字桌上,而在县衙后院。一个干了三十年的典史,一辈子最熟练的技能是量地、抄户、逼宗族凑银子,忽然被告知:国家财政现在靠关税、外债和国际信用。他不知道什么是信用,也不知道为什么上海海关的账比他的命还重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按祖宗成法催那点早就榨不出油水的田赋,然后在年终考成里被判“能力不足”。文明没有被消灭,它只是对这种人彻底失去了使用价值。


等到这种人多到填满整个官僚系统,“中国”“华夏”这些词就开始频繁出现在话语里了——就像公司已经发不出工资,老板才开始强调“企业文化”。你会发现一个非常稳定的规律:能结算、能打仗、能扩张的时候,从来没人讨论文明;开始靠情怀续命的时候,文明突然变得异常重要。宋亡之后如此,明末如此,清末尤其如此。文明不是死在外敌手里,而是死在一群仍然按旧说明书操作、却被新机器全面替代的小人物身上。


所以别再问“明清之后有没有华夏”这种体面问题了。真实的历史更难看:华夏更像一个破产公司的商标,被不同接盘者反复贴在新壳子上。壳子换了,账本换了,世界规则换了,只有那几个词被反复擦亮,像祖宅墙上那块早就不能挡雨的牌匾。你要是非说这叫文明延续,那只能说明你把“还能活着”误认为“还在运转”。


历史最终给出的答案其实很下流:

当一个共同体需要不停向后看、反复证明自己“曾经很厉害”,那它多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现实里结算了。剩下的,只是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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