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占星学可以干什么

西洋占星学究竟是什么，你期望从中得到什么？大众之间对此显然没有统一答案。有人说它是迷信，是八卦，是娱乐手段。有人说它是神秘学，是玄学。也有人说它在前科学时代是准科学。还有人说它是所有知识的女王，全息宇宙论和强人择原理这些关于物理实在的理论正适合表述它的本质。我们不打算比较这些说法的是非或梳理它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想提醒大家注意，占星学的发展有着显著的时代变化。中世纪到近代早期，占星学属于高深学问，需要深厚的数学和天文学知识才能学习，因此懂占星学的人为数不多，但并不妨碍许多人听从占星师的建议，比如问卜和寻求饮食与医药建议。占星医学在中世纪有长足发展，效果如何另当别论。利用占星学来问祸福休咎（与中国传统占星学一样的应用方向）在普通人中肯定不少，每逢动荡时代人们更喜爱求助各类占卜术。有占星学专长的人自然更倾向于遵照星相来安排生活，一个极端例子是17世纪上半叶的一位牛津学者Robert Burton，他就是一位精于数学的占星爱好者，为自己计算出本命盘，甚至计算出自己的死亡日期。他死于1640年1月某天，据说死亡日期就是他计算出的日期，而牛津的学生们窃窃私语，说他宁肯给自己脖子抹一刀，也不愿他的计算中有错误。当今占星学偏重心理占星（谈论性格特征、个人发展空间、与人相处的模式和前景，等等），与此前的主要应用方向大异其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其实与20世纪初的英国时政颇有关系。

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初英国有一位对占星学的传承和普及都非常重要的占星师Alan Leo，他在1888年之后某个时间创办了《占星者杂志》，给每位订户附赠个人星盘（那时没有电脑工具，确定本命盘是很专业的工作），也提供进一步的邮寄星盘分析服务，非常受欢迎，三年之内就送出两万多份出生星盘。然而1914年他被控非法算命。我们可能会奇怪，算命这种你情我愿的小事也会入罪？这就要从英国的历史说起。自亨利八世开始，宗教改革带来的社会动荡和精神动荡就令政府很惧怕群众追随某种神奇事物，比如魔法手段、政治预言、政治异象，1542年分别立法禁止发布政治预言和将巫术列为重罪。此后，对此类行为的容忍度因时而异，但法律层面的禁令始终存在，《巫术法案》1542年首次颁布，之后在1604年和1735年更新，1736年议会虽废止《巫术法案》，但又通过新法令（以罚款和监禁）惩罚自称有魔法能力的人，而这条法令直到1951年才被主要针对灵媒的《欺诈媒介法案》取代，后者在2008年被《针对不公平交易条规的消费者保护法》取代。回到Leo那里，在这种法律背景下，被人状告非法算命毫不稀奇。为应对控诉，他在律师建议下渐渐放弃对事件的预测，而说这是一种倾向，“性格决定命运”这句名言就出自他的法庭答辩。此次他逃过了被判巨额罚款，之后召集一群占星师创立了一个培养机构，亦即伦敦占星学校的前身，我们知道，英美许多著名占星师都出自该校。然而到了1917年，Leo又被控告非法算命，而这次被判有罪，并处以巨额罚款，他放弃了上诉，也有人说他因此抑郁而终。这个事件就促成了英国占星发展的巨大转向，此后几乎完全放弃事件预测的技巧，改以“心理占星”的面貌登场。于是占星师开始将现代心理学的各种术语引入占星解释，并把占星中的各种象征同心理学的理论对应起来，还在执业过程中大量使用心理谘商技巧。另一方面，也有许多有心理学素养的人投入占星研究，令双方的关系更加密切。虽说理论上占星师可以选择自己熟悉或喜爱的心理学理论与占星学结合，但我读过的书中，荣格心理学的影响最为突出。自我——自性，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象征意义与原型，个体化，人的发展目标是逐渐内省而追求自我完整，这些由荣格提出的概念与观念在占星学作品中随处可见，还常常构成意义解析的基本框架，荣格的名字也常常被提及。

但问题来了。看起来是因为占星师的个人前途受到威胁，占星学就随随便便改了方向，见过现代哪个学科把概念、宗旨、方法都改了还被承认是同一学科吗？这样修改之后，占星学的内涵还一样吗？它还起作用吗？如果它可以这样任人打扮，还算是个知识体系吗？

这就要说到占星学真正的内涵了。它能够因应不同的时代需求，在各异的时代土壤和时代之水培育下都开花结果，正见证了它的本质——它是神秘学的一种表现，是神秘学这棵大树上生长出来的包含了神秘学所有内涵、但具体而微的一个知识体系，可以调用古老的As above, so below法则来领会，也可以借用全息宇宙论来领会这种关系。因此，占星学不是单纯的形而上学概念或神秘主义概念，鲜活和动态的经验与解释也是它极为重要的组成，吸收时代精神并配合时代特征推动人类意识发展，正是其题中之意。占星学那种神秘学的永恒本质驱使它始终能汲取新的时代信息而不断充实。其他应用方向，比如预测和医疗，并未消失，也并未止步不前。特定时代还会出现新的应用方向，比如心理占星学成为显学之前，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神秘学再度蓬勃的背景下，占星学大力吸收神话学及符号/象征学，令其本有的象征意义更加丰富和深刻，此时还出现了将占星学与塔罗牌结合的思路，同样很有启发。至于心理占星学，由于占星学本身就包含着对个体性情的解说，而19、20世纪之交方兴未艾的心理学在描述人的性格和行为方面已发展出丰富的概念和术语，两者的结合也是特定时代的水到渠成，看似由一个偶发外因推动，实则是占星学的神秘学本性驱使。而荣格心理学成为心理占星学最爱的心理学资源，也并非偶然，因为荣格本人就倾向于神秘学（一些心理学家们可能会说这是对荣格的误解）。

可能有人又要问，既然占星学差不多已经成了心理占星学，那么有心理学不就够了，还需要占星学吗？当然需要，因为心理学致力于树立自身的“科学”地位，对于人的研究不能脱离实证科学的制约。然而占星学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科学（除非我们在传统意义上谈论science一词），它的前提和目标都超出科学的范畴。科学把可见的世界分为主体和客体，再竭尽全力对客体或客观世界进行细分和翻箱倒柜式地探究——按照现代科学之父弗朗西斯·培根的建议，就是对自然严刑逼供，强迫它交出自己的秘密——力图以此方式让自命为主体的人理解并控制这样一个世界，当然也力图拓展可控世界的范围。但占星学不讨论关于存在含义的外部客观性，再多的客观性理论也不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因为我们本就在微观-宏观宇宙的整体中，我们需要的是知晓这个整体。占星学和其他所有的神秘学都致力于帮助人类意识觉醒，通过知晓自己的“自性”、知晓关于存在的完整性而实现真正的自由，因此也只能吸引有这方面需要的人。真正的自由（也可说达致灵性/精神性）只能通过精神上成熟的人类而发光，通过个人范例向他人证明，无法通过任何理论范式或集体模式而宣扬和推广。

简而言之，人是宇宙的具体而微（是不是让人想到人是按照神的形象所造这种说法？），占星学则探讨这种具体而微的关系，解释太阳系、黄道带与人类整体和个体之间的关系。你可以把这种关系说成神秘的，总之相信存在这种神秘关系是认可占星学的前提。或许你能直接接受As above, so below这种类比原则，但或许要搬出全息宇宙论这种科学理论才让你将信将疑（其实按照实证科学的定义，这理论终归还是个理论假设）。不管用哪种方式安抚自己的理解力，只要你愿意进入这道门，就会发现个人本命盘正是映射出我们在时间中之存在的一张规划图，我们可以依据它了解自然周期如何塑造我们和我们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