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藝術出走:給自己的情書「三日書」徵文活動(九月:標記回憶的位置與意義|客座作家:楊翠) · 第一天

寫給通霄烏橋頭的63歲老嫗

楊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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躋身「報廢者」之列

在學生作業的註解欄上寫評語:「以報廢老車比喻……很好」。按下張貼鍵時,赫然發現寫成「以報廢老師比喻……很好」。

字體小如螞蟻,看錯字,選錯詞了。眼睛快要報廢了。其實,確實是老師快要報廢了。這名報廢老師,恐怕連回收場都要拒收吧,我悲哀地想。

這些年,物理性的具體「時間」實感,如影隨形。與同年友人相聚,談話裡,離不開「老」這個關鍵詞。1992年,我開始在東海大學兼任歷史系通識課程,2001年在靜宜中文系專任,其後轉任中興大學、成功大學,到東華大學,專兼任大學教職,至今已歷33年。

兼任第一年,第一天走上講壇的畫面,銘刻至今。兩個鐘頭的課,準備了好幾天,上台還是非常緊張,自己說些什麼都不記得了,卻清楚記得好幾個學生微笑對我說,老師妳不要緊張,慢慢來。這些微笑,成為我教學生涯的豐沃養分,不竭地濟養我,直到今日。

糗死的緊張經驗,很快就度過了。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享受著「被認為也是一名課堂學生」的小小的無聊的虛榮感。開學第一堂課,課前跟學生一起落坐教室,上課鈴響後兩分鐘,在滿室狐疑眼光中,起身走向講台,聽著一片交頭接耳的嘩然聲。

然後,逐漸地,我不好意思在課前落坐課桌椅了,直接走上講台。然後,逐漸地,第一堂課自我介紹提及「我今年xx歲」時,收獲的詫異聲愈來愈少。然後,逐漸地,評語裡出現如「報廢老師」這樣的老眼昏花之誤,愈來愈多。

我開始深切體認到,「老」的時間含量與含義,不只是物理性的時間年輪增厚,更包含對未來的想像力貧乏。或者,應該說,是莫可奈何地、謙卑地抑制自己對未來的想像力。六十老嫗,何以言夢。

老年見習生一枚

台灣國境雖小,大眾交通系統的空隙與缺口,甚至是大洞不少。我就住了兩處,花蓮縣一處,中部海線也是一處。每週長期兩地通勤的我,感受更深。而這個「偏鄉地區」的空間缺口,隨著生命年輪的增厚,更被無限放大。

搬到苗栗通霄這座濱海小鎮,已經進入第十年。十年來,我每週都要往返於通霄與花蓮,從西部海線到東部濱海,從一座交通苦寒之地,到另一座交通苦寒之地。

住在通霄的這十年,我深切體會了人的想像力,是如何因為「老」而逐日貧乏,日漸消殞。十年間的前半段,我經常跟友人,甚至在臉書上跟識與不識的「臉友」,進行關於「交通方便性與否」的爭辯。每當被問起,蛤,通霄,妳為什麼會搬到通霄,那裡不是很不方便嗎? 我都會「客觀舉證,據理力爭」說,不會啊,我所需要的,小鎮都不缺,要移動的話,我的住處離霄火車站、國道3號、西濱快速道路,都只要五、六分鐘車程,離苗栗高鐵站稍遠一些,但30分鐘一定可以到,比住城市好多了。以前我住台中東海大學附近,到台中高鐵站,順利時20分鐘,但大多數時段不會順利,起碼要30分鐘,週五到週日可能要40、50分鐘,大假日連一個鐘頭都未必到得了,到了也找不到停車位。

通霄住家到苗栗高鐵站,不會塞車,26分就是26分,完全可以精準掌握。而且,你在台北搭捷運,光是在台北火車站和幾個站區的地下繞來繞去,就不只30分鐘了。我特別如此劃重點。

然而,後面這五年,我愈來愈沒有底氣了。

去年暑假,我受中央書局「週三讀書會」策劃人詹宏志的邀請,擔任2024年度的讀書會講師,連續四場講座,在週三晚間7:00到8:30舉行。中央書局位於台中市區,通霄與台中市,一在海線,一在山線,開車走不同路線,距離都大約在50到60公里之間。不遠,走國道三號,不塞車,大約45分鐘,塞車,大約一個小時。以前我都開車前往,去年,我考慮再三,覺得自己「老了」,長期用眼過度,眼力快要報廢,演講後一定很累,夜間在高速公路開車太費神費力。後來決定搭大眾交通工具前往。

但如果不開車,短短距離的兩地之間,真的有點道阻且長。

搭公車,有公車。但通霄公車的車班與路線稀少得可憐,車站幾乎蕭條破敗,我很少看見一輛正在行駛的公車,很少看到站牌下有人在等車,更別說有「人潮」了。我到現在沒去查,如何「搭公車到台中」,應該是苗栗客運轉台中客運,非常非常少的車班,必須等上很久很久,又必須在某處換車,繞行許久才到。

搭火車,有火車。但海線火車車班不僅稀少得可憐,更由於苗栗是海線,台中是山線,所以除了少數車班之外,絕大多都要繞行彰化。所以,首先你必須非常小心,不能被地圖方位迷惑。地圖上,通霄在台中北方,但你必須在南下月台候車,才到得了通霄。其次,車班非常少,如果車班接得上,車程最快是1小時14分,最久的要2小時14分。這是因為轉乘的關係,必須加上轉乘時的候車時間。

去年8月21日,「週三讀書會」某場次結束,我在臉書發文,題為〈來自通霄烏橋頭的62歲老嫗〉。活動晚間8點半結束後,我搭晚上9點半的區間火車從台中回通霄,這是時間上最接近的車班,也是一天中最後的車班。但這班只到大甲。所以我必須在大甲等候約20分鐘,轉乘另一班海線的北上區間車回通霄。

最後,我在11點10分抵達通霄火車站,總計費時一個小時40分鐘,是高鐵從台北到台中車程的兩倍,來回還有剩了。走進家門,簡直累癱了,久久掛在椅子上,連梳洗都提不起勁,先生魏老大殘酷補刀,提醒我,就跟妳說不要什麼都答應,要懂得拒絕,也不想想,自己都幾歲了,年紀這麼大了,不要再東奔西跑,每週通霄花蓮還跑不夠嗎?假日還台中台北高雄台南新竹桃園的,真是不自量力。

確實,不自量力啊。臨老的這十年,前五年,總是怡然自地走在通霄鄉間小徑,四方漫步,疏緩閒散,隨意張望,隨喜遭遇,還經常招待親朋友伴,上山下海,向他們展示「偏鄉生活的喜樂」。通霄與花蓮的街巷間,有一個在大城市比較荒疏少見的風景,就是老人自駕電動代步車(偶爾與外傭同駕,或是由外傭推送,但自駕仍然較多),顫巍巍穿行馬路。最初見到這個族群,心中湧現的是同情不捨,啊,好悲摧啊,老了病了,無法自主行動了,就是這樣,孤獨自駕電動代步車,穿街走巷,車上掛滿一袋一袋,食品藥物,沒有風景,這不是微旅行,這是行動安養院。

在花蓮與通霄看多了這種景象,不知怎麼,這幾年,總有一個畫面浮現。不久後的彼時,我和魏老大,一人駕著一台電動代步車,在通霄鄉間街巷,一前一後,大聲說話交談,然而,聲音都被風吹走,被太陽曬乾,被稻田淹沒,彼此什麼也聽不見。

這畫面,權充寫作者的老年見證/見習吧。這是那日,我臉書發文的最後一句。署名「來自通霄烏橋頭的62歲老嫗」。

「是我太老了嗎?」

「62歲老嫗」,挪用自我曾經嗤之以鼻,曾經氣憤不平的媒體用語:「某時某地,一名60歲老嫗/老翁,如何如何……」。才60歲呢,怎麼就老嫗老翁了,你們這些媒體真是無良啊。

「來自通霄烏橋頭的62歲老嫗」這個署名,就是最悲摧的見證,見證人們如何從義氣風發,到想像力匱乏,再到卑微無力。遇事,不再嗤之以鼻,不再氣憤不平,而是弱弱地問一句,啊這,這是不是因為我太老了?

頭上有顆小肉瘤,已經許多年,去年開始覺得變大,從芝麻粒變成花生米,梳頭髮時,髮梳過處,一再提醒我它的存在,心裡有點不安。前年皮膚科門診,諮詢一位很良善的醫師,他認為以經驗而言,不好的機率不高,但有變化,還是應該去處理並確認較好。他說移除手術很快,沒什麼好擔心的。當時他就想把我轉到外科去了,但我很不勇敢地遲疑著說,還是等等吧,等寒暑假吧,那時才有時間調養。

去年春天,感覺它又稍稍長大一點。於是下定決心去外科門診掛號,醫師也建議立刻做手術,不必等暑假,天氣太熱,反而會影響傷口癒合。他一再強調手術很簡單,很快,沒什麼大問題。

手術當日,只有局部麻醉,我完全感知到所有過程,收聽了所有說話和配音,臨場感超強。先是手術前,護士要幫我在臉上和胸前蓋幾塊布,目的可能是遮蔽燈光和保暖,她說,如果你覺得呼吸困難,就告訴我們,醫師插話說,把她口罩拿下來好了,又戴口罩又蓋布的,不要為了一場小手術窒息而亡就不好了,還配上哈哈哈的音效。然後,整個手術過程,我不斷聽見兩個感嘆詞交替,oops,ouch,害我七上八下。然後,終於要縫合傷口,用火灼燒,燒焦味中,我覺得自己頭皮快變成BBQ了。再然後,開始縫線,一條線拉過來拉過去,過程中不斷穿插ouch,ouch。再然後,縫好了,開始剪線,絞了半天,ouch,ouch,這把剪刀怎麼這麼鈍,拿刀子來。終於剪斷了,我以為酷刑就要結束,忽然,醫生似乎發現什麼,說,咦是不是有頭髮跑進傷口裡了。於是,繼續進行一個把頭髮從傷口裡夾出來的動作。最後,用力拉了一下,ouch。Perfect。好。可以了。

幸好是Perfect結束,我覺得後續一切都會很好。一個多禮拜後回診,線都拆完了,護士忽然發現傷口癒合不佳,有裂開處,醫師來看了之後說,咦,剛才看還好啊,這是第幾天?第八天,咦,那應該好了啊,怎麼會這樣?沒辦法,線都拆了,妳回去多吃一點蛋啊肉啊什麼,多一些蛋白質,讓頭皮癒合力好一點吧。

傷口癒合力弱,是我太老了嗎?我弱弱地問了一句。

離開醫院後,我一路為自己的卑微跟自己生氣。老什麼老,傷口裂開,關老不老什麼事,明明是他主刀的那個過程實在太驚悚啊。

阿翠菜園,歡迎光臨

這些年,某些用語被刻意改變,確實反思了「老嫗老翁」的不夠友善。然而,變成「樂齡」或「壯世代」,也未必就能換取「樂」與「壯」,畢竟「齡」與「世代」就擺在那裡。當年輪積累成為事實,就不是用詞的問題而已。

接受邀請,寫一封情書給「樂齡」的自己。初答應時,我覺得這太容易了,做為一個很習慣寫日常札記,經常跟自己說話的人,寫寫情書,說說心事,自我對話,不是什麼難事。這期間,在網頁上看朋友們分享的「給自己的情書」,也很感動,有很多觸動。

然而,我自己這一篇,卻久久擱淺,無法完成。在這之前,我是曾偶爾想到「啊,已經這麼老了」,但確實不曾這麼近距離思考過它,太近距離了,有點傷神。「樂齡」或「初老」之後,要向自己說些什麼?眼睛報廢、傷口癒合弱化,甚至自駕電動代步車的畫面就在眼前時,要向自己說些什麼?怎麼寫,才不會寫成自己也不相信的濫情之書?怎麼寫,才不會讓自己又陷入「老已至,心已乏,力已盡」的沮喪海域?

終於,我好像寫成了後者。叨叨絮絮訴說我的各種報廢無用,老之卑微,六十老嫗,何以言夢。諸如此類。總之,對自己無法有情,何談「情書」。

這篇稿子一直寫到2025年的中秋節,我的生日又快到了,「62歲老嫗」就要變成「63歲老嫗」了。

「寫給自己的情書」的主辦者又從line裡探頭,我走到通霄的院子看月亮。想起2016年初搬來時,也是中秋夜,我開了「入厝趴」,簡單宴請20幾個家族親人,談笑聲鬧翻天,入夜,搬了椅子,坐在院子,跟爸媽一起看月亮。從樟樹枝葉間隙仰頭,彷彿就能聞見月色沾染著樹木的清芬,以及左近稻田的香氣,感覺似乎重返童年的東海花園,四面八方都是土地的芳甜。

我的生日是接著中秋節不久的。那年生日,我寫下的字語是:「忙亂間,迎來生命的第54個誕生日。感恩人生路程中所有的遭遇,無論順逆,都銘刻成為我的生命紋理,我會一應收納。謝謝所有幫助過我、提點過我、祝福過我、承擔過我的朋友們,感謝你們接納我的任性,替我打光,為我添暖,讓我有持續前行的能量。」

如今倏然變成「63歲老嫗」了,寫情書太矯情,對自己說道理太無趣,也似乎寫不出54歲生日這樣的暖心字語。想了許久,體認到能安頓我自己的,不是夢想,而是安居的家園。多年飄泊,流離奔波,我就只想要有一處可以彎身種植的小園地,在世時熱情待客,遠行時,化為菜園裡的沃土。一如初到通霄那年中秋,我所許下的諾言,這應該就是我給自己的情書,也是誓言吧。原來,我早就起筆,早就寫好了:

黃昏,到院子裡勞動,種了一些香草類植物,聽說可以防蚊。弄得滿頭大汗,全身是土。其實是蹲在土地上勞動的感覺,讓我產生強大的歡愉感和意義感,重點不在防蚊啦。入冬後,決定來種菜,然後請朋友到家裡來吃火鍋。朋友們可以放心,我的自產蔬菜,菜葉美不美不敢保證(之前種的真的還蠻醜的),但絕對天然安全。期待我的冬季菜園,決定取名為「阿翠菜園」,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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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翠台中人,台灣大學博士,曾任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主任委員。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暨系主任、楊逵文教協會理事長。著有《壓不扁的玫瑰:一位母親的318運動事件簿》、《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