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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川J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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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一章:傘(7)

紀川J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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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紅色的擴張,亦是一種難以阻擋的頹勢的擴張。因此,那一顆顆蒴果,不如說是黃葉在無力抵禦寒冷的侵襲、褪去了一層厚厚的包裹後,殘留下的一顆顆無法獨立生存的心臟。

7

在校期間,除了宿舍關係以外,課題組內的關係也是相當重要的。不過,由於研究生的課程主要集中在第一學年,所以,多數人要從第二年開始才會真正融入課題組的生活。這就使得在組內,往往只有鄰近的兩屆學生會培養出親密的關係,而隔屆的前後輩之間則顯得生疏冷淡。

我的情況也是一樣,一年級時,除了每週必須在固定的時間參加組會,以及偶爾擔任師兄師姐的研究助手以外,我幾乎從不到實驗室去。

說是實驗室,實則僅由一間會議室與一間裝有電腦的自習室組成。因為我們主攻的課題是文化與社會心理,所以實驗以填寫問卷為主,時而伴有圖文與視頻材料,而上述的兩個房間可根據實際情況,輪流當做實驗場地使用。值得一提的是,這片小天地並不屬於大名鼎鼎的心理學部,而是位於校園北邊一幢名為“社區心理中心”的建築內。綜合我從各處聽到的傳聞來看,我的導師曾重文教授之所以選擇在此處開展工作,完全是學部內權力鬥爭的結果。老師和他的妻子同為心理學系的教授,而出於對家庭發展的考慮,夫婦中的一人需要把工作重心從學術向行政方向轉移。老師為人靦腆,又不喜社交,對學術研究抱有近乎於純粹的追求,因此,師母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轉型的角色。但權力的鬥爭總是慘烈的,現任部長憑藉自己溜鬚拍馬的功夫,深得前任部長——也就是那位常被蘇宇馳炮轟的老教授——的喜愛,回過頭來又聯合其他利益相關者,對師母和老師進行打壓和排擠。師母在最終的部長競選失敗以後,與心理學的關係名存實亡,轉而在校內籌畫起中外合作辦學的二級學院,本就踽踽涼涼的老師也毅然搬離了學部,在偏僻幽靜的校區北面定居下來。

從我所在的梅園宿舍前往社區心理中心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中,陡峭而漫長的上下坡總計有三處,要是放在冬天,這段步行還能作為暖和身體的運動而被接受,可在其他潮濕難耐的季節,它無疑都讓人格外困擾。

我是在巫良的帶領下,第一次走完這條路的。他和我住在同一層樓,但直到第一次組會召開之前,我們都還沒有見過面。入學後的第二個星期二下午,他突然敲響了我寢室的大門,邀請我和他一同前往實驗室,他說他還叫上了另外兩位同級的姑娘,希望大家能夠一起吃個便飯,相互認識後再去參加夜裏的組會。

我們穿過梅園建築腰線處的隧道,再連續拐上兩個小彎,才走到橘園宿舍的地界。和梅園只有孤零零的四棟老樓不同,橘園是校內最大的宿舍群,算上還在修建中的新式電梯樓,總數超過二十幢的男女宿舍被均勻地分配在山地的三層斷面之上。當然,這裏也是人流量最大的住宅區,來往人員密集,中心的小廣場還常用於舉辦社團招新和各種公益活動。我和巫良來到園區的最上層,一路走至底,便是北區的校車中轉站,開往學校各地的光觀車在此處統一進行線路變更,乘客也可以在這裏搭車或是換乘。

車站背後是一條陡峭的斜坡,每到上課或放學的高峰期,候車的隊伍總是沿著坡道排成長長的一綹。坡底,透過一扇鐵門,能夠瞥見第二運動場內的幾個角落,再往上走到坡頂,撥開巨大的芭蕉葉,就可以隔著鐵絲網一覽運動場的全貌。轉過頭,面前就是哲學院和幾棵高大的棕櫚樹,道路的另一側是一座山丘,一條雜草叢生的石階向上連接著文學院。

快到了,巫良說,社區心理中心就在不遠的前方。他一邊走,一邊向我介紹沿路的建築。他說他從入學的第一天開始就去實驗室學習,這條路也已經走過好多次了。

最後一個地勢起伏的十字路口是很重要的分岔點,向左是曲徑通幽的桃園宿舍,向右則去往教職工食堂、圓頂報告廳、教育學院以及北區圖書館,我知道北區圖書館,也知道那裏有我和秦懷並肩而坐的長椅。

我問巫良,圖書館那頭是不是還有醫院和第一運動場,巫良說沒錯,有醫院和第一運動場,我們即將見到的兩個女孩兒就會經過第一運動場而來。她們住在哪兒,我又問。李園宿舍,巫良回答說,距中心圖書館近。秦懷也住在那裏,我想,開學的第一天,她正是繞過中心圖書館來迎接我的,而次日,我們從北碚市中心返回的時候下起了濛濛的細雨,我撐著傘,親自把她送至宿舍門口。

我們沒有在十字路口拐彎,而是繼續直行,經過歷史與文化學院後下坡,社區心理中心就藏在半坡的樹林之中。這裏實在是一個難找的地方,哪怕是在北區生活多年的學生,也可能完全不知曉這所建築的存在,因此,我們的課題組還特意製作了一份引導圖冊,以免實驗的被試因迷路而耽誤研究進程。

大樓入口處的落地玻璃窗前,兩位姑娘已經在聊著天等待了。一見面,她們就同巫良打起招呼來。原來,除我之外的三人系同班同學,早就相互認識,這使得巫良的安排看起來是為了照顧不善交際的我才做出的,不能不使我感到羞赧。我們一同前往教職工食堂,吃了頓簡單的晚飯。女孩兒中的一個問了我好些問題,例如我的家鄉在哪,我在何處讀的大學,而大學時期又學習什麼專業,我在一板一眼地回答問題的過程中,迅速給面前的兩位姑娘打上標籤,從而勉強記住了她們的名字。短髮齊肩、身材嬌小的那一個叫做許可,而將中長髮紮成馬尾,額頭上薄薄的粉底無法完全遮住幾顆粉刺的那個叫做白玉;前者是活潑開朗的江蘇人,臉上隨時都掛著親切的微笑,後者是處事慢熱的山東人,一旦話題牽扯到自己,兩邊的臉頰立刻就染上朦朧的紅暈。她們從模樣到性格都迥然不同,但無疑都是可愛動人的女孩子。

因我們四位新人的到來,第一次組會中加入了相互介紹以及大量互動的環節,持續時間尤其長久,結束時已是晚上十點半了。鑒於校車已經停止運行,在巫良的提議下,我們決定先送許可和白玉到李園。像這樣四人同行的模式在日後的生活中得到了保留和延續,每逢課題組內的會議或活動結束,我們都會優先確保姑娘們安全抵達宿舍,再毫無怨言地繞路返回梅園。

開始的時候,我從不主動加入他們的談話,只是一個人默默跟在三個人的背後,並同他們保持著一步左右的距離。我會戴上耳機,將音量盡可能調小,然後任自己的思緒漂浮在淺淺的音樂之上,若是有人突然喚起我的名字,我也能立刻回過神來,把先前頭腦中那朵蓬鬆而無暇的浮雲、那片晶瑩透亮的雪花、那對輕薄柔軟的羽翼統統拋下,拋在遙不可及的再也無法觸及到的身後。許可總是站在三人的中間,一只手挽著白玉的胳膊,另一只手時而拍打巫良的後背,時而幫他把歪斜的背包肩帶翻折過來。只有在最後一段回梅園的路上,我和巫良才會產生實際的交流。他具有明確的同性戀取向,在社交關係上明顯依賴於包容性更強的女性團體,但唯有一點,他難以與周圍的女性分享和探討,那就是對於哲學的喜好。我不通哲學,但有幸讀過他最喜愛的文學家的大多數作品,因而可以同他簡單地談談卡夫卡、加繆、王爾德和三島由紀夫。他說起話來,無論是遣詞還是造句都文縐縐的,講英語的時候更是操著一口自學的Cockney腔調。由於我大學時期的專業就是外語,所以我能夠輕易模仿出地道的美式、英式、澳洲甚至於印度的口音,這使得巫良對我刮目相看,經常來請教我類似於倫敦人怎麼發音“water”和“Tuesday”的問題。不僅哲學和文學,但凡人文類的知識,都在他的涉獵範圍之內。我還記得,在好長一段時間裏,他拼命研讀《聖經》,之後又從網上購入了《古蘭經》以及多本佛教經書。也難怪有那麼一次,白玉的一番無心之言徹底惹惱了他。

當時,巫良想要將他的研究主題修改為宗教對人的文化心理以及死亡觀念的影響,卻遭到了白玉的一口否決:

“研究那個幹嘛?宗教與我們的生活又沒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巫良沒有克制住激動的情緒,在寧靜的夜路上大喊出聲來,“你恐怕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別激動”許可伸出手,按住巫良的肩膀,說,“有話好好說,又不是要吵架。”

聽聞,我也加入其中,說道:“好像還真的很有關系。”

“有什麼關係?”白玉問。

“今年是哪一年?”

“二零二一年。怎麼了?”

“什麼的二零二一年呢?”我繼續追問。

“你到底想說什麼?西元二零二一年,就是二零二一年。”

“對呀,或許我們是為了紀念某個人物誕生了兩千零二十一年呢?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不光是我們。”巫良補充道,“全世界都是以此為標準的。”

“可是,這一個小例子,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呀。”

這下,巫良也較起真來:“那我就再舉幾個例子。請問剛剛過去的禮拜天為什麼叫禮拜天呢?今天課堂上提到的冥想是從何而來的呢?你堅持進行的瑜伽鍛煉最初是怎麼一回事呢?現在每天都可以看到葉子從樹上飄落下來吧,那麼牛頓是為了什麼去證明萬物規律的呢?過去的歐洲人主要是為了什麼去鬥爭呢?中東為什麼永不太平呢?猶太人為什麼受排擠呢?哥白尼、布魯諾、維薩裏,這些人類歷史上的著名科學家,為何會被處死呢?為人類帶來了科學與文明的文藝復興,究竟是如何興起的呢?美國這個國家又是為什麼會建立呢?達爾文的理論究竟是如何影響人類的思想與歷史的呢?可不能說它們都與宗教無關。我們不能因為生活在一個無神論社會裏就罔顧事實,否認宗教對人類歷史的決定性影響。況且,就像組會上曾老師說的,後期的馬克思主義和共產黨,難道不像宗教嗎?如果我們看不到事實,就永遠也不會吸取教訓。當初受羅馬人迫害的基督徒,一旦掌握了權力,終究還是成為了迫害他人的兇手,共產黨何嘗不是這樣?權力不受制衡的後果是可怕的!”

“別說了。”白玉制止了巫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要扯得太遠。”

“你要懂得珍惜。”巫良寸步不讓,“等你考上了公務員,就再沒有人敢在你耳邊說真話了。”

為了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許可像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企圖將話題轉移開來:“現在的公務員越來越難考,我們又不像你,天生就是讀博士的料。”

“是啊是啊。”白玉順著臺階而下,說“公務員可不是說考就考得上的。”

“你想去哪里讀博士?”我問巫良。

“首先考慮英國。”他回答,“能申請到的話。”

其實,課題組內擁有和白玉類似觀點的人不在少數,而巫良的想法和設計之所以能夠成型,少不了老師的鼎力支持。他堅持認為在中國人身上也能做出與宗教相關的好研究,不僅在組會上力排眾議,竟然還說出了“共產黨也是宗教”這樣的驚人的話。似乎一談到政治,老師就直抒己見,毫無諱言,在得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初,他甚至號召其他老師一起,聯名抗議政府表態曖昧並對俄羅斯提供隱性援助,但因為回應者寥寥,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老師還有另外一幅面孔,其過分含蓄婉轉的語言風格時常讓人摸不著頭腦。我有一個鮮明的例子,總是喜歡向後來的師弟師妹提起,以向他們說明老師的性格以及究竟應該朝著什麼方向去揣測他的意圖。

老師手下的課題組內有一則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所有學生以月為單位,輪流擔任實驗室的主理人。該職位必須做好每週會議的籌備工作,需要提前收集並整理二到四個彙報人的各項材料,同時,應該保證會議前的設備調試,承擔會議進行中的主持任務,以及在會後對彙報內容進行總結與歸納。同時,小組每月都會舉行一次戶外活動,活動從策劃到執行都由主理人全權負責,其間沒有明確的標準,但最好能在遊樂和飲食方面使多數人滿意。

我是在入學後的第三個月——也就是十一月份——首次擔任主理人的。要說與會議相關的各項事宜,我都完成得有模有樣,可就是當月的活動選擇著實使我犯了難。我在綜合各方意見後提出的三個方案,都被老師用委婉的言辭予以拒絕。正當我難掩失落、準備從辦公室告退之際,老師的眼睛終於離開了電腦螢幕,暫停了他的數據處理工作。他叫住我,接著取下那副厚厚的無框眼鏡,拿起隨時備在一旁的眼鏡布,一邊擦拭鏡片一邊問我:

“中秋節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吧?”

“是的,老師。”我點點頭。

“中秋節我難得地回了趟河南老家,和家人一起賞了月。”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索性沒有接話。

“一轉眼,我已經在北碚這片小地方生活了二十四年。”老師接著說,“那會兒的我還沒有老婆,也沒有兒子,只有滿腔的抱負,誓要在學術上大展拳腳。當我時隔多年,再次看見故鄉的明月的時候,這二十餘年裏的往事便紛紛湧上心頭。有了這番興致,我不禁作詩一首:風起寒潮影未歸,孤帆遙望斷人眉。碼頭寂寞舟無渡,舊事空留浪裏悲。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懂詩歌,老師,但是聽起來很工整。”

“研究做得久了,思維反而變得僵化,現在的我恐怕已經和藝術完全沒有緣分了。活動的事,你再好好想想,不必如此著急。”

雖然無法確定老師的話與我面前的難題有何關係,但我還是能夠察覺到其中的特別含義。我轉過頭,來到自習室裏,不得已將此事告訴在坐的師兄師姐們,希望他們能為我指點迷津。

“這還不簡單。”畢業年級的一位師兄立馬就摸透了老師的本意,向我解釋道,“‘碼頭寂寞舟無渡’,說的不就是碼頭沒有輪渡嗎?”

“那是什麼意思?”我又問。

“你還沒去過?從學校出發,往東北方向走,步行三公里就能到嘉陵江邊。那裏曾是北碚的商貿中心,可謂是見證了北碚的歲月流逝與風雲變幻。隨著城市的升級和擴張,輪渡作為曾經的重要貿易工具,也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但為了延續碼頭的文化和記憶,北碚政府整合了嘉陵江附近的商業資源,打造了餐飲娛樂為一體的專案。如今,人們習慣稱此處為‘碼頭沒有輪渡’。讓我想想看,小組上一次去碼頭邊活動,已經是兩年以前了。老師這回一定是想到江邊用餐、散步以及賞月。雖然中秋已過,但只要算好時間,抓住農曆月中旬的月圓之夜就沒問題。”

新的計畫就這樣制定下來,老師對此也感到滿意。為了避開以祭祀活動為主的下元節,老師將最終的時間敲定在十一月底的週六,也就是農曆的十月十四日。當天下午,我特意提早趕到實驗室,等待人員到齊後再組織大家出發。

深秋的校園裏,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複羽葉欒樹,尤其是走過橘園後的長坡,站在坡頂觀察第二運動場時,觀感更為強烈。黃花落盡後的欒樹,枝頭上長滿了蒴果,一層淺淺的紅色將整座運動場環抱起來。我用了十足的力氣,去回想那一年的春天和夏天裏的紅色,卻發現記憶裏簡直是空空如也。我這才開始意識到,大半年的時間裏,我實在是把自身掩藏得太好,表面上說是疫情與封控的緣故、導致我和所有人一樣寸步難行,其實是因為我早已陷入了過分舒適的麻木,對人、對事都統一採取避之若浼的態度,而被我真正掩藏起來的,根本就不是垂頭喪氣的軀體,而是被怠惰填充了的精神。現在,我不得不好好想想償還的事。春天的紅色,是滴在冬季的純白之上的鮮血般的紅,是不受其他色彩沾染的純粹的紅,最先是武漢,城市被整個封鎖起來,再是紅色的標記像蠟油似地滴滿整張世界地圖,普通人的自由受到限制,鮮紅的國旗也順勢飄揚起來;夏天,嬌豔欲滴的紅色繼承了春天的意志,仿佛要將鮮血中生命的力量帶向看不到的時間的盡頭,也帶走了我的大學時光,帶走了我的畢業季,什麼也不留下來給我。轉瞬,已是深秋,我明白,映入我眼簾的紅色並非奇跡般的降生,而是從立刻就要消逝的枯黃色中孕育而生,它是色彩的遺產,大抵給人一種處於醞釀之中、行將擴散的錯覺。那紅色的擴張,亦是一種難以阻擋的頹勢的擴張。因此,那一顆顆蒴果,不如說是黃葉在無力抵禦寒冷的侵襲、褪去了一層厚厚的包裹後,殘留下的一顆顆無法獨立生存的心臟。恍然間,紅黃兩色共同呈現出一陣風就能令其消逝的脆弱狀態。那麼冬天的紅是什麼樣的呢?我出生在一片沒有雪的土地上,想必在重慶也不可能見到飄雪的場景,但一提到冬天,我的腦海中便仿佛積起了齊膝的雪堆,在這樣潔白柔軟的雪堆上,鮮血一經撒下就會凍成血塊,若是擠弄自己的傷口,能染紅整片雪地嗎?這些夾雜著血塊的積雪,在化掉之後也會被每一株草木吸收,並讓我在來年的春日裏借它們的軀體重獲新生嗎?

我心潮澎湃,哪怕是在實驗室裏坐定了也無法平靜下來,而黃昏的降臨更是讓我難以自持。我望向窗外,發現神秘的陰影正慢慢爬上對面的大樓,而奪目的陽光正一面退讓,一面轉變至緩和的番茄橙色。將大樓一分為二的陰影,也從另一側的樹幹,圍欄、以及一閃而過的花貓身上延長出來。我忽然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被夕陽照亮的葉片之所以美極了,是因為在它身後有無數個暗面的支撐,樓房之所以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穩重沉著的氣質,是因為它被覆蓋上了一層足夠矜持的陰翳,那麼,但凡不是心底空空如也的人,遇上至高無上的人性之光的照耀,也是會留下形態各異的陰影的吧。可我為何明知自己無法逃避陰翳的產生,卻還是不能將其當作美的化身呢?油畫畫者若是連陰影在畫作中的作用也無法理解,那麼其繪畫功力一定淺薄,作品也一定蒼白無力,而除掉那些陰翳的我的靈魂,又該怎樣變得生動完整呢?我無法看見美,或許是因為我連那些陰影的基本模樣都看不清楚,究其原因,或許是我從一開始就忽略了造成陰影的本物是何種形態。對自我的瞭解之淺薄不禁讓我渾身顫抖,我甚至懷疑起自己,當晚究竟是否還有賞月的勇氣。

可當聚餐結束,我隨眾人來到江邊,看見東方的月亮在黑魆魆的山脈上方出現時,我驀地有了不一樣的感受。晴朗的天氣下,圓月亮得讓人不敢直視,但比起耀眼的月光與黑得完全看不見細節的山體,突顯山脈輪廓的微光更加吸引我的注意。我想起一個又一個從我的世界中遠離的人。他們難道不正是如那明月一般,高高掛在遙不可及的夜空,終於可以無私地向萬物分享曾經藏在我身後的光輝了嗎?我則依舊如那不爭氣的山嶺,白日沖不開繚繞的霧氣,夜裏又藏在深深的黑暗中不敢抬起頭來。這其中唯一讓人欣慰的,或許只有我並未完全泯滅的對自己的同情,它化作微明,像月光映出遠山一樣,淡淡地映出了我靈魂的輪廓,讓我勉強看到了靈魂的陰翳的形狀。

巫良手裏握著一瓶剩了一半的梅子酒,由走在隊伍最後的四個新生分著喝。這酒還不夠辣,我想,下咽時產生的灼燒感無法直接傳達至大腦,神經也無法得到燃燒似的解放。明月繼續朝上爬,江水則不停歇地向東流淌,只有我明明朝著遠離二者的方向行走,卻依舊忍不住回頭張望。友人開懷大笑的聲音時而飄遠,時而縈繞在我的耳畔,時而和我內心有關月亮的獨白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句苦澀的、說不出口的對月色的讚美,後來,起了風,它們又像衰敗的枯葉和酒氣一樣,很快就被陣陣寒風吹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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