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音樂不是象徵,它就是自由本身
音樂就是自由本身
這是一部關於自由的電影。當然,同時也是一部關於種族、殖民、歷史創傷的電影。
只不過我認為主角是音樂,最讓人動容的部分也是音樂。
音樂是意志,是價值觀,是本質,是靈魂。但有時候音樂又那麼中性,你甚至無法從旋律中聽出創作者的立場(就像凱特布蘭琪在《TÁR》中和學生討論巴哈那樣)。
音樂也是絕對自由的,是在某些想像裡能讓世界短暫合一的語言。
這種說法當然並不新鮮,音樂傳達自由意志已經是許多作品共通的核心。但即使如此,罪人仍然以最強勢的衝擊,讓音樂站在最前方,用身體性的感召將人打動得亂七八糟,你能在觀影途中感受到從音樂鑽進你腦袋的聽覺中心,每一刻你都能感覺到:我是自由的。
(我從沒學過音樂,也沒學過電影語言,最喜歡的音樂類型就是爵士,他的前身藍調也是。我從來沒有清楚理解過所謂的副拍或散拍是怎麼實際操作,只知道身體總會誠實的開始擺動,而且無法停止,聽到那樣充滿靈魂的嗓音和現場演奏的即興碰撞內心永遠都在祈禱不要結束。到底為什麼我們不能用chill一點的方式來觀賞這部電影,應該在一個像樣的復古酒吧裡享受音樂一起搖擺,之後再回到劇情裡。)
自由總與悲劇相連
故事情節其實相當單純,帶有強烈的宿命感——生而為「罪人」的Same old story,受到壓迫的族裔的青年為了反抗命運而出去闖蕩一圈,闖了禍或受了傷或帶著不可控制的不安因素,最後又(逃)回到家鄉。
這像是一套標準配備,我們幾乎很快就能知道一切總不會如此順利,因為追逐自由就意味著看見了那些被忽視的問題或處境,並且察覺到了你將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自己。關於自由的反抗常常注定是悲劇,帶來犧牲與苦難,但人們仍然會因為這些反抗而動容,我想這是一種矛盾的辯證。
只不過在標配之外的那個東西,對,是吸血鬼。
吸血鬼、階級與Jam session
在觀影之前我看預告以為會出現什麼新穎的吸血鬼設定,然而沒有,是最古典的那種,不論是制服的方式,試探的方式,甚至邀請文化都散發出讓人懷念的氛圍。然而它卻與階級、種族、殖民歷史、藍調與靈魂樂等議題與元素融合得異常自然,簡直自然過了頭,甚至神奇地成立。
到底它怎麼能這麼硬幹?這種組合竟然還能靠著節奏與角色情感的輸出站穩舞步,讓這個跨文化mix成為一場頂級的Jam session。
例如Sammy第一次演奏的那場戲。
過去與未來、東方與西方、不同族裔與音樂類型,全都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裡,荒謬又美麗。那些被召喚而來的靈魂一起沉浸在音樂中,那一刻幾乎沒有差異、不分你我。或許會被質疑旦角形象涉及文化挪用,不過我自己沒有特別感到被冒犯(當然極有可能我本身對中華文化的歸屬感模糊),電影中的設定——召喚「過去與未來所有靈魂」的樂曲——讓那個角色顯得合理而並非單純的擺飾。
音樂裡的共感與身份的代價
例如Remmick三人行被拒絕的那場戲。
三個白人吸血鬼在酒吧外演奏起民謠,一開始黑人角色全部沉默,但聽久了又覺得其實也還不錯,甚至差點想放吸血鬼進酒吧了。那一瞬間,代表著可以「同理」的機會,是一種「危險」的共鳴——弱勢文化試圖理解強勢文化,是一種可能會喪失自我本質的瞬間。這樣的同理代價是我們可能會失去自己的原貌。在這裡音樂變成了文化的隱喻,而酒吧這個中繼空間,只是短暫的避風港,不是永久的歸屬。
例如Remmick受到攻擊眾人共感那場戲。
他們發現Remmick受到攻擊其他人也會感到一樣的痛苦,一度暫停攻擊行為。吸血鬼的設定成為了階級指涉,原主的記憶和痛苦會被新生的吸血鬼繼承與共感,與原主共存共榮,洗掉你原始的身分認同,就像是片中的非裔與亞裔角色都被拿走了名字、拿走了生活方式。
而哀傷的是,結尾Stack成為了吸血鬼,卻沒有失去他的意志(失去對自由對音樂的追求(我甚至在想這是一種品味的堅持嗎?),雖然兄弟死了,但他以吸血鬼這樣魔幻的身分活下來了,即使從此看不見太陽,身體受到限制,但或許他的精神他的意志遠比那個時候還要更加自由。
語言與性別的沉默
這部片在音樂上太過打動我以至於我對一些小缺陷妥協了。
比方說,女性角色雖然不服膺父權的典型,但她們的生命軌跡仍圍繞在男性主角周遭,幾乎沒有女性彼此的連結。又如亞裔女角、非裔女角,非裔男角取回了真名,亞裔男角似乎一開始就是使用真名?——這個不平衡在敘事上讓我覺得微妙。就表示敘事者依然是以男性經驗為主軸,女性角色是男性角色成長的陪襯客體,但我一點也不意外,這也是仍然是一個進行中的Same old story。
歌者、罪人與倖存者
在電影裡,定義「罪」的是Sammy的父親。他是一名牧師、是清醒的父親,但同樣也是壓迫者,與吸血鬼無異。新生的吸血鬼失去身分,共感原主之痛。父親接受了白人的宗教信仰,使用其權威性教義語言去審判兒子。這種宗教上的平靜,是否是一種自我閹割?
就像電影中Delta Slim那句台詞:「藍調才是我們的,我們從祖先那裡帶來的。不像上帝,是白人逼迫我們接受的。」
於是Sammy最終還是拿起了吉他,吉他作為罪惡的象徵,也成為自由的象徵,彷彿擁有自由的意志,就會被宣告為罪惡。
是誰賦予我們罪,我們在遵守的是誰的語言?語言文化被奪走,我們就失去描述這個世界的權力。我們到底在服膺於誰的遊戲規則,在遵循誰安排好的節奏?
罪人的英文是 Sinner,發音像 singer。
歌手,是見證者,是傳唱者,更是倖存者。是生命與音樂都是經歷頑強抵抗的證明。
音樂從來不只是音樂。 使用什麼樣的語言,書寫什麼樣的歌詞,建構什麼樣的節奏,編排什麼樣的旋律,釋放什麼樣的情感——會不會被禁止?會不會被消音?會不會被改造?會不會被挪用?
漫長的音樂史,就是一段段反抗的歷史,一場場文化詮釋權的爭奪。
所以當Sammy、Stack 與 Mary 在片尾重逢的那一刻,即使是老梗,卻依然這麼動人。你知道在那一瞬間他們都回到了那一夜,山米輕輕唱著和當時稍微不同的歌詞與心境,有著劫後餘生的輕盈感,也有只屬於他們的、太陽沒入海裡的沉重——他仍然會唱,也仍然能唱,仍然選擇繼續唱。
Rollcard沉澱之後,畫面又重新回到年輕時的Sammy。
一樣迷人的演奏,一樣能撕裂時間與空間的歌聲,一樣的初心、一樣的意志,一樣不羈放縱愛自由的靈魂。
————————————
本文已綁定 LikeCoin 拍手功能,若您喜歡,歡迎拍手支持,謝謝!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