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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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踪爱人的背后,是火星、资本,还是一场蜂舞?

大多数人会记得梦里的画面,即使它们模糊。但很少有人会记得声音。


麦呈同样如此,她的梦从来都是无声电影。直到那夜。


梦里的狂风挟裹着浓密的沙,像一张没有边际的黄色披风,力量大得要把她掳走。她依稀记得自己使劲闭眼,但细微的颗粒还是犹如水蛭般执着地往眼睛里钻。大的石子划过脸颊,留下道道血痕。水分从身体里消失,她感觉自己要被风干了。


她希望这只是梦,会在她醒来时结束。


突然,呼啸声散去,一阵动感的嗡嗡声靠近她,越来越响,如果仔细听,会发现其中的节奏。脸上的疼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阳光的温度。心中有个声音说,睁开眼睛,有美好的事物在等着她。她犹豫着,害怕这是风沙的诡计。突然一股酥麻涌上全身,好像有什么东西爬上自己的鼻尖。她睁开眼,原来一只毛茸茸的蜜蜂拥抱着自己。她的视力对焦在前方,一个男人的身影模糊在远处,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的长发落在肩上,她有些奇怪,他很少把头发放下来。没等她看清,一股黄沙袭来,吞噬了一切。




“目前刘总领先!” 王蕊芯兴奋地说。她戴着的实况眼镜里实时转播着“战局”。


这间房间虽不大,可整整一面墙都是屏幕。它被分割成四行三列,每个小屏幕都对应着一位参赛者的表现。


他们是项目的潜在投资者,特意被蕊芯邀请来测试最新的仿生蜂声波吸尘技术。12位贵宾围坐在一张反射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大圆桌旁,它是用整块铁陨石做成的,重达数吨。虽然房间明亮,屏幕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里尘土飞杨,橙红色的天光,依稀可见一只只瘦骨嶙峋的黑色机器在穿梭。它们拍打着所谓的翅膀,速度极快,肉眼难以捕捉。


“陈总的追赶也势不可挡!”  王蕊芯欢呼着。她的精神抖擞和旁边麦呈呈现鲜明对比。


麦呈也戴着眼镜观摩战局,但思绪却一直想要往几百万公里远的另一个星球飞。


集中注意力,她警告自己。


虽然她不认可蕊芯这种特意讨好商业大佬的行为 — 把科研过多得与资本挂钩,但这项研发集合自己和林然全部的心血,她必须得在意。她把原本耷拉着的肩膀向后夹,身子挺拔了些。


今天的开放日上,每一只仿生蜜蜂都由一位参与者操控。它们在灰蒙蒙的黄沙中,来回穿梭移动,仔细看得话,会发现每只仿生蜂都有独特的轨迹。它们在空中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专属之舞,极有规律。如果不算机上的电子元件,透过浑浊的沙尘,它们就好似虔诚的远古人类,做着某种祭天的仪式。


舞蹈不只是为了观赏,而是有实际目地的。只见仿生蜂在空中盘旋若干圈后,周遭的黄沙被翅膀高速震动的力量聚集起来,数以万记的沙子有条不紊地追随着留下的飞行印记,在空中凝聚成立方体,每个不过10立方厘米那么大。沙子的红棕色让它们起来像巧克力。

“巧克力们”悬浮空中,翅膀拍打产生的气流持续在发挥作用,他们没有因为重力而下沉。此时一只孔明灯大小般的罩子迅速靠近,它的表面是用极轻的材料制成,具有高度的延展性。它张开罩子底部的“口子”,用收缩的方式,像章鱼似的,把生成的艺术品揽入体内。


“成了!” 一位穿着黑色丝绸背心的中年男子兴奋地挥舞着拳头。他的二头肌极为发达,但过于明显的线条透露着虚假的气味,应该是最近流行的自身干细胞合成的植入式假体。


“哎呦”一声,拳头没眼,他敲到了自己的头,显然还没适应过于发达的手臂。


不同于假肌肉,屏幕中的场景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飞沙走石的画面就发生在距离这个房间不到5公里的地方 — 冷湖。那是片神奇的土地,极度干燥,一毛不拔,可以说贫瘠得很。在历史的洪流中经历过数次起落,因为石油热,曾一度人人追捧,后来又人去楼空,只剩下残垣断壁忍受风沙的侵蚀。


命运就是爱捉弄人,从八年前人类在火星上留下第一个脚印后,冷湖又一夜变得炙手可热。移民火星的项目被部分私有化,众多科技公司,想要从中大捞一笔的生意人蜂拥而至,一座座分公司在冷湖旁的唯一一片绿洲之地建起。这里很像两百年前的旧金山,一个个“淘金梦”充斥着空气。


即使在游戏里,生意人也是拼得你死我活的。


一位女士激动地直接跳上了桌子,她摆出大开杀戒的模样,脑袋左右摇摆:“你们都给我让开!”


蕊芯被逗乐了,这也体现在她操控的仿生蜂上,只见沙尘中一个黑黝黝的物体在上下乱颤。


“陈总,您悠着点。” 她笑得差点喘不上气。


看见眼前这幅活灵活现的场景,麦呈有一刹那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科技最前沿的展示会上。


突然,飞得最高的仿生蜂在空中一个反转,迅速向下俯冲,坠落得极快,重重地摔在沙地上一块坚硬的黑色岩石上。它的一只翅膀碎了。


麦呈的心也仿佛被人扔到了地上。可怕的是,她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却阻止不了。


刘总大叫一声:“怎么回事?”


瞬间,其余的仿生蜂也都前仆后继俯冲向地面。


“飞得好好的怎么掉了?” 老板们疑窦丛生。


麦呈和王蕊芯也相继取下眼镜,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蕊芯安慰道:“大家不用担心,在实际操作中,都是由AI控制,不会出现“宕机”的情况。”


麦呈知道,这是有人恶意设置的程序在作祟。她已经做了大规模排查,看来还有部分没被完全被移除。


“大家感觉如何?” 蕊芯恢复以往的自信,她说:“通过震动来收集尘埃比粘附技术要更高效。”


刘总走出了游戏被突然打断的不快,“不管怎么样,比对街他们的涡轮吸尘方式要好玩的多啦。”


“感谢刘总的捧场。不过有趣归有趣,咱们的技术可不是绣花枕头,实力没问题。” 蕊芯摊开的手掌指向了麦呈,“小麦,我们的机械工程师。仿生蜂的概念最早就是由她提出的。”


一旁的麦呈还沉寂在刚才惨烈的事故里,突然被点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林然的功劳,没有他生物博士的背景,我们也不可能有突破。” 她语速极快。


屏幕上突然闪烁着一个视频电话邀请。


“说曹操,曹操到,” 蕊芯说:“林博士最近都驻扎在火星做实地测验。让他亲自和大家交流吧。” 


“大家好!好久不见,这是我来火星的第342个太阳日……” 屏幕上,一位头发齐肩的清瘦男子和大家挥手打招呼,满面笑容。


看到屏幕上久违的爱人,麦呈一时以为是自己恍惚了,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她很想打断滔滔不绝的男人,咒骂他,问他为什么这久联系不上,死去了哪里?冲上头的愤怒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便被喜悦占领,她越来越激动,肩膀上下起伏。她使劲掐大腿外侧,让敏感的神经快速被疼痛占据。


但很快她发现屏幕里的人爽朗得过分,透着一种不详的陌生感。林然扶眼镜的时候,不会用中指,也不会有抬眉的表情。他一向不善于说官方的话,有时候说“老总”这些词还会结巴,可屏幕里的人左一个刘总,右一个陈总,说起来毫不含糊。


“我在这里静候大家的莅临,您的投资将这里实现,让我们一起为后代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火星环境!” 林然的表述将氛围推至了最高点,可以感到房间里每个人心中燃起的热情。


视频断掉的刹那,她明白了,这是AI合成的。逼真的效果差点骗过了她这个枕边人。


商人们怀着浓烈的憧憬,临走时对蕊芯给予了最实际的祝福,加码投资。


房间人去楼空,依然残留着狂热的余温。


“视频……”  


”哦,事先让他们做的。看起来还挺逼真的吧。


麦呈低着头,尽量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怒火。

“我差点相信了……”


“不好意思,小麦,应该先和你说下的。”


“我很担心他……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消息还是5月30日。”


“我们这头继续尝试,前几天也问了战力神公司驻火星的人,他们晚上会去办公室看下。”


“已经催了他们一周了。”


“最近沙尘暴特别多,人们都一直忙着修理被摧毁的太阳能板。再耐心等等。” 


“王总……”


“叫我蕊姐就好,咱们这行,没那么多阶级分化。” 的确,在钱面前,人人平等。


“蕊姐,后天的发射,我也要去。”麦呈说得斩钉截铁。


“别担心,可能是尘暴影响了信号。”


“从来没有断联这么久。”


蕊芯目不转睛手里的工作,核对着刚收到的投资金额。


“过了后天的发射,还要等六个月。”  麦呈说。


虽然载人航天器近几年火速发展,太阳帆技术直接把航程缩短到三周了。但来回火地的航程也不是每天都有。航天公司的算盘也打得响,亏本的生意是不会做的。这几天两地的距离最近,可谓是发射的良辰吉日。


”他说不定参加哪个庆祝会时喝得酩酊大醉,你突然出现,反而要嫌你大惊小怪呢。 ” 蕊芯打趣道。


“可真有什么万一……”


“毕竟你从来没去过外太空,你身体素质不错,可只要是发射就有风险……”


‘我可以。” 麦呈打断她。


“那一路关照咯。” 蕊芯冲她眨眨眼。她也计划搭乘后天的航天器,她等不及亲眼见证最近一代的仿生蜂在战神之星起舞。


“还有一件事,发布会后的庆祝酒会现在就确定……会不会太早?” 麦呈问。


麦呈知道目前的声波震动技术还在初期研究的阶段,再加上病毒的干扰,她难免心生悲观。


“你觉得不会成功?” 蕊芯挑了下眉毛


“我只是觉得技术目前还不够成熟,如果可以给我们更多的时间……”


“你上次不是说病毒都清干净了吗?”


“再给我们一个月……”


“我们必须赶在战力神前发表。”蕊芯打断了她。虽然敌对公司主要研究方向是电静力吸引尘埃,但蕊芯明白先声夺人的重要性。


“由于输入的路径过多,我们还没有机会长期反复测试,火星上的极端低温以及强风,极有可能打乱它们的飞行节奏,收集效率会大大降低。”


“小麦,我知道你和林然一直反对这个主意,但是粘附收集尘埃的方式,别的公司都玩遍了。” 


蕊芯用的“玩”字让她听起来很不舒服。


眼见对方的脸沉了下来,蕊芯改变了口吻,说:“你们不会让我失望的。” 


她补充道,“经过多年改善,沙尘问题已经好多了。先驱们把领地划分的划分,占领的占领,咱们刚上岸的,必须得出奇制胜才行。”


其实粘附收集法也是林然发明的,他受到昆虫分泌粘液来捕猎的启发,4年前曾在业界引起了一阵轰动。他从小热爱昆虫,特别是蜜蜂。大学时期为了研究蜜蜂的行为,还休学一年,跟着养蜂人在山间东奔西跑。


粘附法的原理虽简单,但由于不受到空气密度的影响,很适合火星上的恶劣环境。实用归实用,却抵不过商人们的喜新厌旧,特别是在全民都靠火星移民的噱头挣钱的当下。




一辆吉普车穿越沙地,急风就像一只大手,一直把车往反方向推。麦呈加大了油门。


到了目的地,她走下车。距离她一百米开外,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也在进行实验,他们身后有座高达百米的机械臂。


沙子像被整盆倒在脸上一样,还好戴着面罩,但她看不清机械臂具体在干什么。天然风沙像一道幕布,为各个实验项目提供了隐蔽的环境。


地上四散分布着十几块黑色物体,她捡起靠近脚边的一只,小家伙翅膀耷拉下来,身子几乎摔成两截,只靠几根电线勉强连接着。


那一刻,她庆幸林然不在场,看到身首分离的它们,他会比自己更难过。


她与林然的第一次遇见就是在这片荒芜却极具能量的地方。那天的风又急又历,一只初代仿生蜂明明要寻找模拟花卉的位置并进行人工授粉,结果却偏离了轨道,飞到了隔壁的实验场地。


“这个小家伙迷路了,” 林然就是那个送还它的好心人。“它落到了我的肩上。”


麦呈道谢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随后她和对方解释道,它的目标本应是插在地面的塑胶太阳花。


林然也大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穿透一切风沙。


隔着面罩,麦呈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一汪清泉。在这沙漠里。


之后不久,林然就加入了不倒嗡。


刚才的突发事件进一步验证了林然的结论:声音震动技术还不成熟。她苦笑,又能怎样呢? 他们不过也像这些创造之物一样,没有自主可言。


风飕飕作响,远处人们的欢呼声听起来像是叫嚣,又像歌唱。这里有一夜暴富的传说,也有人输的连裤衩都不剩。原始的环境放大了人类赤裸裸的欲望,所有的伪装都会被磨的残破不堪。


一阵风来,她手里握着的断翅呼啸着飞远了。


“小麦!” 登舱的时候,有人从身后轻拍了麦呈的肩膀。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熟人,眼前是多年未见的大学同学刘欢宇。


“我现在给战力神打工呢,” 他自顾自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公司也预定了座位。”


“咱们在地球上多年未见,结果去火星时候碰到。” 麦呈笑说。


刘欢宇也笑了,打趣道:“你这是假公济私呀,主要是看林然去了吧?” 


她后来得知他们俩以前是高中哥们儿,大概林然和他提过他们交往的事。


“嗯。” 麦呈没说别的。




发射前,蕊芯给了麦呈一片蓝色的药丸。


“晕车药,不过是太空版的。吃了它会好受很多。” 蕊芯说。


麦呈也听说过,第一次的飞行总是反应最大的。她赶紧吞了下去。


不知道是药效太强,还是不适应失重状态,前几日麦呈一直处于喝醉酒的状态,头昏昏沉沉的,大部分时间都没能离开自己的床。有一次返回舱室时,没忍住,吐了,呕吐物由于微重力都漂浮在舱室里。还好在它们流散到其他公共区域之前,来自日本的年轻女机长就赶紧启动了空气清洁装置。


麦呈羞愧地不停道歉,机长只是点头笑说,“舱室里的草坪可不用施肥哦。”


她指得是遍布整个飞船的人工草坪,它们铺在墙上,地上,给冰冷金属感的内部环境点缀得绿意盎然。麦呈听欢宇说,这一颗颗绿苗可价值不菲,虽不起眼,可是科学家们花费了一亿美金,研究多年的成果。自从太空旅行私有化后,如何在几周的旅程中舒适度过,是人们最关心的。


蕊芯与麦呈的情况完全相反,她自从上了飞船之后就没怎么休息过。每次麦呈去找她拿药,她不是在跑步机上运动就是在修复摔坏的仿生蜂。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麦呈推开舱门,她脸色刷白。


蕊芯“坐”在草皮上,身边围绕着一圈“缺胳膊少腿”的机器蜂。其实她是被绑在墙上的,以对抗失重。她的头埋着,正在给一只蜂安装它缺少的触角。要不是她身后是高速运转的打印机,你会误以为她在哪个市中心公园野餐呢。


蕊芯又递给麦呈一片药。


“我来吧……” 话未说完,她的头又好像被撞了下,晕呼呼的。


“休息去。” 


咔哒一声,翅膀扣上了卡槽。


 “修得差不多了。”


“这本来是我的工作……” 麦呈语带歉意。


“我是可惜你错过了美景。好几个意大利的地质学家,第一次从太空里看地球,激动得差点昏过去。”


麦呈同样感到遗憾。


林然曾在日志中这样描写地球:


“她美得那么纯粹,那么不露锋芒,就像一位新晋母亲。深蓝色的海洋是她流下的泪,金黄色的沙地和山脉是她付出的沥血,盈盈绿色的大地是她对未来寄予的希望,层层叠叠的云气,雪白,缠绵,向上升腾,带着她最善良的祝福飘向四方。”


他说,这是他看过最美的景象。


真是个无可救药浪漫的家伙,麦呈不禁想到。


没有亲身经历,她只能去回想生命中经历过的两次,最相似的经验。第一次是她在产科医生的屏幕上看到未来侄女的超声波景象,黑黄色的混沌体中,清晰的轮廓静静地等待着她即将展开的人生。


第二次是当二代仿生蜂被成功送上天空时,她和林然,像一对如释重负的父母般,望着孩子们驰骋云间。


“不过,你不用等很久。明天美国的米奇号会返回地球。” 蕊芯打断了她在回忆中的沉浸。


“嗯?” 麦呈不解。


“再过10多个小时我们会在火星驿站停靠,可以把你放下。” 


“我不会返回。” 麦呈明白了她的用意。


“你的状态根本撑不到火星,”蕊芯语气坚决,“过了这个驿站,就没有别的停靠点了。”


“我能行。”


“机长也担心你。” 蕊芯语带犹疑。


麦呈慌了,她知道机长有权利以健康因素命令自己下船,这也是为了大部分乘客的利益。


“再给我一片药。”



在药的帮助下,麦呈又昏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她开始重温林然失联前几日发回的全息投影视频,直到阵阵敲门声打断了她。


“我一个星期都没见着你。”欢宇走进她的舱室。


“机长让我恢复以前哪儿都别去。”她脸色惨白。


“本来想和你叙叙旧的,”  他手里拿着两瓶啤酒,“现在都是我的了。”


全息投影依然在空气中闪烁,只是信号断断续续的。她拿出蓝色的药丸正要服下。


“你在吃什么?”


“防止晕机的药”


“介意我看下吗?” 欢宇把药丸拿近些,“这很像我之前在青海培训时吃的药,以对抗缺氧。”


“所以?” 麦呈急了。


“但现在舱体里都被注入额外的氧气,这种药物会让你细胞中的氧气浓度过高,反而让你氧中毒。”


麦呈不相信蕊芯会犯这种错误,但她没有理由要害自己呀。


把点连成线,麦呈似乎看穿了她的动机:难道是不想我着陆火星? 


“谁给你的?”


麦呈不语,她只是怀疑,还没有证据。


突然,她肚子里一阵翻滚,要把她整个人搅散了一样。登船时,她还对见到林然抱有巨大的希望,此刻她觉察到,爱人或许早已远去。这个可怕的念头,渗透进身体里的每个细胞。它们在苦涩的汁液中浸泡,就像吸饱了墨汁的宣纸,颜色变得暗淡恐怖,散发出绝望的臭味。


麦呈哇得一声哭了。


一旁的欢宇没有多问,他只是把啤酒递给了眼前的泪人。


瓶身撞到了空中的几颗泪滴,它们一分为二。




飞船在驿站短暂停留。停药后,麦呈的状态好了很多。她在众人面前表现镇定。她没有找蕊芯对峙,因为还不是时候。蕊芯惊讶于她神奇的恢复,虽然她尝试说服机长把这个“病人”留下,但机长还是乐观的表示麦呈“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阶段”。还有几个病恹恹的新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机长勒令离舱。



快要抵达火星时,欢宇急匆匆找上门,他也听说了林然失踪的消息。


“詹姆斯告诉我的。”


“你现在可以和他连线吗?” 麦呈问,既然消息已经传开,她终于不用再压抑自己的忧虑。


“他们刚出去做任务。沙尘暴季节来了,很多露在表面的电源都被掀翻,得挨个再次加固。”


“失踪前,他反馈说蜜蜂有自残现象。我们也发现了病毒程序。” 麦呈说完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别说出去,毕竟我们是竞争对手。”


“放心。” 欢宇举起小拇指,做了个拉勾的动作。


“蕊芯说是别的公司植入的。”


“她怀疑我们干的? ” 欢宇一生气讲话就大声。


麦呈示意他把声音压低。


“每个人在她眼里都有嫌疑。这个未知的编码,让仿生蜂故意坠地,我们损失惨重。” 她分析着,眉头紧锁,“已经被我移除了。”


“你别吓我,你该不会觉得这和林然的失踪有关吧?” 


麦呈不知道,但她记得第一次同蕊芯提起这段编码时,对方似乎并不惊讶。


舱外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到了!” 欢宇拉开了舷窗罩,红色的光射了进来,“看!”


一个橙红色的球体缓缓浮现眼前,在黑漆漆的宇宙里发着红色的幽光。地球的蓝色是柔美梦幻的,而火星表面覆盖的氧化铁就像一层保护膜一样,让它显得皮实了许多。表面深褐色的部分像伤疤,好像一位身经百战,满脸乌青的拳击手,乖张地向人们炫耀他的经历。奇怪,这是麦呈第一次来这里,但却感到一种可怕的熟悉感。她曾幻想与林然一起在这里生活,实验,继续他们的”养蜂人”生涯。现在她终于来了,却感觉那是个她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A



安全着陆后,机长给每位乘客分发宇航服,这是全新的设计,比普通的长版羽绒服重不了多少,只需要5分钟套上即可。


麦呈和蕊芯把修复如初的仿生蜂们安置在自动化行李车里,它们会被直接运送到公司。


“你头套的拉链没拉好。” 舱门即将打开时,排在她身后的蕊芯说。氧气罩与上身的链接处有一条双保护拉链,没有密封好的话,有致命的危险,不但会缺氧,有毒尘埃也会立马涌入。


“是吗?” 此时她对蕊芯的信任犹如吹散在空中的蜘蛛网,摇摇欲坠。


她侧过身子,避免与对方直视。


“你自己穿得吗? 怎么不找我帮你?”  


其实是刘欢宇帮她的,她怎么敢说实话:“我对着镜子。”  


“你培训的时候走神了吧,这个内拉链藏起得很深。”


她感到蕊芯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颈下。记忆中她的手指很纤细,麦呈一直觉得蕊芯雷厉风行的性格应该搭配的更粗线条的手指才对。手指有力地摸索了一会儿,好像握住了什么,然后一阵金属咬齿互相碾压的声音传来。由于戴着面罩,她根本看不到身后的动作。


“好了。” 她的手又滑走了。


麦呈紧张了起来,碍于药丸事件,她不确定对方说的是不是实话,万一蕊芯把本来严密的地方拉开一个口子呢?


她们身边站满了等待离舱的人,大家有说有笑,她飞快加速的心跳声,犹如混乱的鼓点,似乎声音大得大家都听得到。


她自认蕊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小动作。但正如她说的,拉链很隐蔽。


假如自己出事了,矛头会第一时间指向她。即使没有立马倒下,把有毒的尘埃带进封闭的基站对所有人都是威胁。


一阵耳鸣传来。


舱门打开了。她被人流拱着,移动到舱口。彬彬有礼的机长和乘客们一一道别,并祝愿他们 “有一个美好的体验。” 


豁出去了。


麦呈跨出了第一步。火星如同她了解的那般,有着致命的神秘感,望向远方的红色大地,人的灵魂好像会被瞬时吸走。的确,冷湖的实验基地和这里很像,但那里即使荒芜,却蕴藏着生命的张力。这里却像空气被抽干的玻璃罐,万物俱寂。


她憋着气,只有忍不住了才用嘴小小地吸一口。


基站附近有东西摊塌了,几台机器车对着瘫在地上的部分喷射一种粉色的涂料,相应部分立马气化。


离他们500米左右,一只高大的机器手臂矗立在地上,从手臂的“掌心”部分挤出像牙膏一样的深绿色物质,像橡皮泥一样,这些泥状物质在地上绕了一圈,高度不到半米,看起来是这栋建筑的基座。随后它继续往外“吐”泥状物质,一圈圈地绕,蜂巢般的形状逐渐展现。


蕊芯从身后追了上来,透过面罩,可以看到她红润的脸颊,神采奕奕。


“那个就是将来不倒翁的总部,” 她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建筑说。在火星上建立永久驻地是她的梦想。


怪不得它是蜂巢的外形。


“明天的开幕来得及?” 麦呈此时脸因为憋气而通红,但眼看施工刚开始,她还是老实地担心了起来。


“可以的!” 蕊芯的眼睛透着光。




扑此!两人在舱外卸下宇航服后,锁上了与外侧连接的第一道装置门。


顺利进入基地后,麦呈舒了口气,刚才短短的两百米似乎比从地球到火星的路程还要漫长。


“知道为什么是绿色的吗?” 蕊芯问,她指公司的墙体颜色。现在火星上的永久建筑都是由收集来的尘埃通过3D打印出来,所以建筑物都是清一色的深红色。


“绿色更出挑?” 麦呈猜,这也符合王老板的个性。


“绿色代表生命”, 蕊芯望着窗外逐渐增高的“蜂巢”。暮然间,麦呈在她的眼神里读出一丝恍惚,“是林然建议的。我们要把生命带入这个不毛之地。”


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麦呈几乎脱口要质问她,但话还未出,一个男低音不适时地传来。


“打扰了。请问,你是不倒嗡公司的麦呈吗?”  


麦呈左右张望了下,没有人。


“我在这儿。” 


声音来自上方,麦呈抬头发现有一个六方晶体的透明物质浮在空中,像水晶,散射着绚烂的光。


“啊,白求恩医生,你可真及时。” 蕊芯打了招呼后,就知趣地离开了。


“你是,医生?”


“初次见面,我是负责此基站的心理医生。” 它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白求恩?


麦呈好奇国际基站的心理医生怎么会有这么接地气的名字,还没等她问,悬浮物解释道:“我名字的冠名权是被你们公司竞标成功的,王老板给我选了这个名儿,是不是很有亲切感?”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初次见面的中国人都会问。” 它答道,“我是AI,总结数据是我的强项。”


麦呈知道基站配有整套的医疗系统。这里就像一个设施完善的社区一样,除了基本的健身房,活动室,宴会厅,室内游乐场外,甚至还有一个幼儿园。


但林然从未提起过心理医生,应该是他对AI负责人们的心理健康感到嗤之以鼻的关系。


“初次航行后,我们会对乘客做一个简短的询问,只会耽误你五分钟的时间”,


“必须得现在吗?”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请和我来。” 




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布置的像传统的诊室,和基站内的极简风格完全不同。四周的墙壁上覆盖着红润的实木木料,一把纺织布艺包裹的沙发立在墙角,斜对面是一张深褐色皮质的扶手椅。白求恩医生此时就“坐”在那张后背很高的椅子上,有些滑稽。


“请坐,” 它说,“希望这里让你想起你的故乡,你会更放松些。” 


恰恰相反,麦呈更紧张了,她不知道这个比摄像头大不了多少的机器人要问她什么。


刷一下,房间的灯光暗了很多。她留意到,橡木桌上的沙漏被反转过来,时间开始流动。


“希望你的旅程顺利。” 它首先说。


“还可以。” 


“初次来是否有不适呢?”


麦呈犹豫了,她没有老实回答:“都挺好的。” 


它的半透明体突然闪烁起红光:“你的回答比大部分人慢了0.3秒。这往往表示受访者撒谎了。”


“我只是有点晕机。” 她故作冷静。


红光逐渐转成了淡粉色,它说:“你只有35岁,体能正常,按理说不会有不适的反应。”


“可能我近来没休息好。”


“你这次来的目的是?”


“展示最新的仿生蜂科技,” 她感觉这场访问逐渐变成了单方面的质问,“这是在审问我?”


“不好意思,我只是做数据的统计,语气如果太直接的话,请原谅我。” 它说,淡粉色的光渐渐消失,变回了此前无暇的光。


“5分钟还没到吗?” 她想要赶紧离开这里。


沙漏的最后一粒沙通过了中间点。





“这可是了解未来投资项目的好机会。你怎能不参加呢?” 去宴会厅的路上,蕊芯说。


麦呈没有心思参加聚会,但还是被蕊芯以“工作”为由从临时办公室领了出来。听说驻扎这里的机构时不时会以各种名义操办一些活动,以此来打发漫长的夜晚。今晚的主题是,庆祝第351次私人航行的圆满抵达。


“摄像头最后一次拍到林然还是一个月前,是他从3号侧门出去的时候”, 麦呈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抿着唇,尽量让语气平缓。“没有回来的记录。”


离开心理医生后,她查阅了所有基站大门的出入资料,林然是驾驶着探索车出去的。


“24小时后,车辆独自返回了。” 她声音很轻,不想承认这个细思极恐的事实。


“你们最后一次通话,他没有异样?” 


麦呈摇摇头。


“我报告给警卫队了。”


“不是说等明天过后会再搜索一次吗?” 蕊芯一脸不满。


到了现在,蕊芯关心的还只是公司的利益!


一股怒火顶上麦呈的胸腔,她眼睛闭着使劲压抑自己。


宴会厅离她们只有几步之遥,欢快的爵士乐从房间流溢出,却融不进两人构筑的冰冷的结界。


“我要去找他。” 吐出这句话后,麦呈转身离开


“哪里找?”


“外面。” 


“你疯了吗?要找也要等明天!” 蕊芯原地站着,朝麦呈的方向吼道,“外面一片黑暗,零下100度!”


麦呈脚步没有停留。


“去问詹姆斯,他是最后见过林然的人。” 


蕊芯的话就像一条鞭子,让一匹狂奔失控的野马瞬间回头。




火星上的派对和地球上没什么不同,男男女女都有怀揣着各自的目地,在充斥着暧昧鼓点的音乐里,穿梭在陌生又熟悉的各色面孔中。


一进入场地,蕊芯就从吧台拿了一杯“战神特调”,这杯鸡尾酒精心混入了火星上特有的S1物质,口感清爽。她显然是常客。


”哪个是詹姆斯?” 麦呈贴着蕊芯的耳朵问。


“他应该和那帮书呆子混在一起。” 蕊芯四处张望着,她今晚有明确的任务。远处一位身着深灰色西装的秃头男子吸引了她的目光,男人被人群簇拥着,“那是发展部驻火星代表,看,咱们都来晚了。”  


她一口黄汤下肚,踩着有力量的步点朝代表走去。


詹姆斯应该和同公司的刘欢宇一起,麦呈推测,但她环顾一圈大厅后,没看到几个亚裔面孔。


吧台后面,震耳欲聋的电子乐音浪袭来,她注意到一扇半掩着的贴着反光镜的门,走进去原来别有洞天。相比起大厅里刺眼的射灯,这里光线昏暗,几乎完全看不见。音乐声,更准确得说是噪音充斥着整个房间。好一会儿后,适应了漆黑的瞳孔才渐渐放大。只见众多男男女女贴着墙拥吻,黑暗是他们最好的掩护。围着墙的L型沙发上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


麦呈注意到一个长发女郎的脸上贴着一个她熟悉的面孔,男人精致的单眼皮出卖了他。


“欢宇。” 麦呈拍了下他的肩膀,换做别的时候她是绝不会这么没有眼色的。


欢宇依然忘情地与女人接吻,还是女人先看到了麦呈,她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出来。


“詹姆斯在哪里?” 麦呈使劲吼到,但还是没有盖过音乐的喧嚣。


欢宇皱着眉,他已经喝茫了。


只见长发女人突然抬起手,她的手掌上出现一行小字,在黑暗里闪着光,就像演唱会使用的字牌一样,格外清晰。“你有什么事?” 字幕以英文呈现。


依靠在女人肩头的刘欢宇膝盖越来越沉,他往后一倒,栽到了柔软的沙发里。


她看到麦呈一脸讶异,就把欢宇掌心里的字牌套到她手上,女人的皮肤热的滚烫。


“你现在可以’说话’了,不好意思,这里太吵了。” 女人手心又出现了一行字幕。


麦呈把手举起,就在她不确定这种科技是如何反应人们的所思所想的时候,她的屏幕立马显示出,“这怎么用?” 但她立马消除掉这个想法。


但女人已经给出了回答:“我也不清楚,但好像和你们中国的针灸相关。”


麦呈没有时间继续探讨机器的原理,她是来找人的。她“问”道:“你认识大力神公司的人吗?”


“你是?”


“我要找大力神的詹姆斯。”


“找我什么事?”




高速电梯里明亮的白色灯光,让男人脸上喝酒产生的红色斑点更加明晰。当她表明是林然的女朋友后,詹姆斯便很快拉着她走出了派对。


2秒内,他们就从地下900米来到了基站的水平层。


“妈的,真晕。” 詹姆斯捂着嘴干呕了下。快速的推升力,加重了酒醉的不适感。


会议室密闭狭小,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你最后见到林然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吃饭的时候碰到的吧。你们老板托我去公司找过他。但没人应答。” 詹姆斯说,他虽然一头及腰的金色长发,面庞也带着女性的柔美感,声音却比想象中低沉的多。


“然后呢?”


“我只好走了,我问她要密码,她不给我。”


“为什么没有叫安全部门强制开门呢?”


“没有允许,他们不能闯入。” 詹姆斯耸了耸肩,“这一个月你完全没消息?”


“监控拍到他出门后就没再回来”


两人都没说话。


“我很抱歉。”


“他还活着。” 麦呈苦笑着,她想欺骗自己。


“但愿如此。” 詹姆斯平静地说,“反正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到底要说什么?!” 麦呈急了,她大吼道。


“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詹姆斯说。“至少现在不是。”


“他不会出事的,他离不开他的蜜蜂们。” 麦呈斩钉截铁地说。


“行吧,你比我更了解他。” 


“为什么?” 


“这是个监狱” 詹姆斯说,“最糟糕的是我们要把它想象成天堂。”


“你们什么都有,健身房,派对,喝不完的酒,还要什么?”


詹姆斯苦笑了声,“你还有问得吗?没有的话,我要返回我的派对去了” 他用讽刺的语气,矫揉造作地说“派对”两字。


麦呈突然感觉自己根本不了解林然,他从来没和自己提过这些疯狂的派对,浮在空中的AI心理医生,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事呢?


“你们感到……孤独?” 麦呈试探性的问。


“别相信你看到的。” 他语气故作轻松,“谁不需要个伴呢。沙尘暴一起来,我们有半年都出不去。”


“那林然他……?” 麦呈不确定该不该问。


“是否有伴?”


她点点头。


“放心,他连公司的门都很少出。如果有的话……” 詹姆斯没说完,起身离开了。


如果有的话,可能结果会不一样。她心里补上了对方未说完的话。




麦呈整晚都没有睡,她在等天亮。


除了很晚从派对离场的男男女女,整宿都“醒”着的还有机械臂。默默无声工作的它,终于在地平线出现第一缕阳光的时候完成了蜂巢的建造。 


她从绷得平整的床铺起身。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但她必须得出去。


整个营地都还在沉睡中。高速电梯带她直达到B侧出口前的“车库”,宽阔的室内,50多辆探索车在静候新的任务的降临。没花费多少时间,她就找到了带着仿生蜂图案的探索车。可进入驾驶舱还需有密码。可以瞳孔解锁,或是备用密钥。


她猜蕊芯一定会用和公司相关的日子来设置密码。


难道是创始日期?230720,红灯闪烁,密码错误。


阳光照射在远处的蜂巢总部,精心设计的圆形玻璃发射出强光,就像一盏聚光灯照进了“车库”的天窗。


这提醒了麦呈,今天是公司成立十周年的日子。


果然,探索车的自动门缓缓开启。


所有的探索车都是自动驾驶的,只要输入一个定点坐标,它会带你到火星上任何想去的地方,当然,这不包括人类未探索的那15%的区域。


麦呈很快发现这辆车和她了解的并不相同。点击起始键后,车子好像被龙卷风抬起一样,猛地升入空中,由于加速度太快,她的头狠狠撞向了车顶,然后车子又重重地落下。


是操作有问题吗,正在她苦恼如何才能启动车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窗外,是白求恩。它透明的身体快速地上下移动着,就好像着急的孩子一般,和昨天沉着冷静的样子全然不同。


和詹姆斯会面后,她内心充满了负疚感,但她认定基地的心理医生也难辞其咎。但可气又可笑的是,这个医生连人都不算。


“还要来审问我什么?” 她说话很冲。


”麦女士,你要去哪里?” 它的语速也比之前快了。


“出去兜风。难道这也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吗?”


“这种以干冰为驱动的探索车是最近才投入使用的,你还没掌握就擅自操作,刚才你的举动很惊险。”


看来它是跟着麦呈进来的。


“让我和你一起。” 六方晶体顺势“跨”进了车里,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麦呈想摆脱这个拖油瓶,但问题是,她现在连车库都出不去。


“你会?” 她冷冷地问。


“当然,我是AI系统,只要给我加装电子元件组成的机械臂,操作飞船也不在话下。”


麦呈两手一摊,“现在怎么做?”




尘土飞扬,探索车高速地滑过地面。它轻松避开了裸露地上的岩石,遇到深坑它自动调节距离,身轻如燕。


“其实很容易,只要选自动驾驶就可以”。 行驶了一段距离后,麦呈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作为AI,我不会骗人。驾驶本身并不难,是依靠干冰在触到地表的瞬间,蒸腾的气体化为高效的动力。所以驾驶员必须完全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地面温度,以及所携带干冰的剩余量。”


确实,火星的一日之内会经历春夏秋冬和极端的气候变化,初来乍到的科学家都不具备如此完善的信息储备。麦呈明白,没有对方的话,自己即使误打误撞启动了车,也极有可能会困在某个荒芜的沙丘附近,一旦电池耗尽,她将陷入绝境。


她刚才没有想这么多。自从林然失踪后,她一直秉持的谨慎和专注都如车底飞速消失的干冰一样,化为虚有。


刚才启动时,白求恩直接选择了“历史模式”,顾名思义,探索车会行驶它最后一次的路线。


麦呈一路上出奇地安静,白求恩似乎能看穿她在想什么,她甚至怀疑对方根本是蕊芯派来监视自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车库?” 麦呈问。


“你的负面情绪产生的波动在空气中留下痕迹,吸引我前来。”


“你还会感知到声波?”


“就像高速穿梭在海洋中的海豚一样,它们的游动会在水里留下的轨道,里面产生了大量的乱流。我身负多重传感器,清晨的空气通常平静如一潭死水,你的波动搅乱了它。”


“那你怎么没有追踪到林然的波动?”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你明明知道我要去找林然。”


对方沉默。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是作出合理的预判,” 它语气平静,“他是你们公司的人,我听说他失踪了。”


“合理预判。” 她嘲讽地说,嘴上渗出苦笑。


“你要找一个人,关键要知道他曾到过哪里。”


“那为什么没有派人去找他?” 麦呈吼到。


“那几天有场特大的沙尘暴,所有地面活动都被取消了。我可以为你调阅地面维护部门的报告 —”


“别给我提那狗屁报告,他们搜索了不到12小时就放弃了。”


“他们不相信任何人可以在那样的风暴后存活。”


高速行驶的探索车放慢了速度,一阵哔哔声响起,就好像金属探测器发现了深埋地底的地雷。


“我们靠近了它最后一次到达的地方。” 白求恩说。


这里是著名的水手谷,壮观的峡谷蔓延几千公里,看不到头,两岸是险峻的悬崖,风从谷底穿过,发出凌厉的咆哮声。


麦呈环视一周,目所能及之处,没有人影,没有建筑,光秃秃的岩石峭壁,空中的沙似乎都少了。


“根据热能分析,没有人的踪迹。”


“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自言自语。


往下看,深邃的谷底似乎直通向火星的心脏,那里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他究竟和你说过什么?” 绝望的她心中全是问号。


”这是病人隐私,我没办法透露。”


它的透明体在上下浮动。


麦呈似乎看出了它的挣扎,又或许这是她臆想出来的。当下,她奢求有人可以和她一起分担这份痛苦。


“我很抱歉。”


她双手抱头,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哭。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来晚了。” 声音低到尘埃里。


白求恩透明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摆,幅度也越来越大。


“有一个男人和我说过一个故事。”


它似乎在自顾自的说,又或者是讲给她听。


“有一次,他看到泳池里有一只蜜蜂在挣扎,他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救它。”


“善良的男人把蜜蜂轻轻用手掌托起,它还活着。”


“男人把它放到岸边的瓷砖地上,离水很远。”


“他以为蜜蜂得救了,舒了一口气。” 


它的身体散发出幽蓝的光。


“蜜蜂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突然它又飞起来,直冲进水里。”


“男人一遍遍地和我讲这个故事,直到有一天,他也消失不见了。”




一只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的机器蜂落在一朵雪白缀着粉边的苹果花上。它身子黑黄相间,覆盖全身的人造绒毛上已经裹上了数以千计的花粉,就像沾了粉的驴打滚一样。闪着光的金属口器探入娇羞的花朵,卖力地吮吸着蜜。另一只同样灵巧的仿生蜂从它身旁飞过,停留在了一旁的梨花上。


郁郁葱葱的果树区旁就是低矮的灌木区,草莓花明亮的黄色花蕊吸引了众多蜂,有几只没抢到地盘,只好纷纷飞向了像铃铛似的蓝莓花。


这个人工温室里百种植物的开花结果,都依赖于麦呈研发的初代仿生蜂。


她一心想要逃离,但脚步便不自觉地带她来了这里。


这里绿意盎然,一派生机。谁能想到火星上还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一个黑影一晃而过,是蕊芯。


“我一直在找你。” 她说。


“林然死了。”  麦呈背对她。


“说什么呢,展示会后,我们会再展开更大规模的搜索。” 


“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麦呈转身面对她,她的表情因为狰狞而坚硬。


回来的路上,白求恩告诉他,根据《火星驻地安全法案》,他有警告过蕊芯林然的身心状况。她其实比谁都清楚。


“可你什么都没有做!”


蕊芯没回答,她的眼神飘到了远处一只采蜜的蜂上。


“这些机器虽然笨拙,电板重,转身也不比现在的灵活,但今早餐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有它们的功劳。”


空气安静得很,只听到自动浇水器灌溉的声音。


“可能你和林然都瞧不起我的商人思维,但我比你们都了解蜜蜂。自然创造了它们,赋予了每一只艰巨的任务。短暂的一生中,雌蜂日夜工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公蜂甚至连躯体都要被蜂后吃掉。”


苹果花上的仿生蜂们满载而归,纷纷飞往顶棚悬挂的黑色金属蜂箱卸货。


“它们从来都是不是为了自己。”


“展会结束后我就会退出。”


“幼稚!自己的事业说放弃就放弃?” 蕊芯咆哮道,她满脸写着对麦呈的失望。


“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科学家。” 蕊芯说,“那些编码就是他亲自植入的,为了阻扰发表会。”


麦呈也隐约预料到了这一点。


“而你是个太合格的商人。” 


蕊芯露出一丝笑,不介意其中明显的讽刺:“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吗?我的祖辈们,百年前从黄土高坡走出去,得过“杀虎口”,才能抵达边境的另一侧。没有破釜沉舟,哪里来的晋商传奇?”


蕊芯穿过挡在两人中间的苹果树林,不依不饶地向麦呈逼近,她的气势惊人。


“没有他们,我们可能依然住在昏天暗地的窑洞里!” 她说,“我们现在做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你所谓的科技是哗众取宠。”  麦呈语气充满不屑


“我只在乎尝试”,蕊芯说,“人们永远要新的东西。”


“你在乎过林然吗?” 麦呈话中尽显悲伤。


“是沙尘暴,是沙尘暴。” 蕊芯一直摇头,她加重了语气,“我们会找到他的,会的。”


突然,有两只蜂不知怎么的在空中迎面相撞,金属声清脆尖锐。


蕊芯回过神来,离开前扔下一句话。“10分钟后,蜂巢总部集合。之后要走要留,随你的便。” 


事故蜂们震颤了一两秒后迅速自我调节,又开始新一轮的劳作。




正午,红日当空。火星表面的尘埃鲜红浓烈,像哑光的口红,释放着危险又隐晦的信号。刺眼的光把天和地连在了一起,一片红彤彤的。


绿色的“蜂巢”在这片红中尤其出挑。


穿着防护服的众人站在这栋造型独特的建筑物前,大家通过内置的对讲装置,毫不吝啬地表达对它的欣赏。


蕊芯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她脸上夺目的自豪几乎可以穿透面罩,像阳光一样,辐射向人们。


“感谢大家来捧场,和我一起庆祝不倒嗡公司火星基地的落成!这也是火星地表第888个永久性建筑!”


麦呈在人群的最外围,离大家很远,耳麦传来的声音字字清晰,却刺耳至极。


她已经等不及要和这里的一切脱离关系。下一趟航班要半年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也可以选择像别人一样,夜夜饮酒狂欢,醉生梦死的过。即使堕落,也好过做“帮凶”。


阵阵掌声传来,重头戏正要开始。


远处的天突然遍布黑点,两千只仿生蜂从基地外侧飞来,它们争先恐后地来到“蜂巢”附近,就像终于归家的游子一样激动。


接着它们来到人群的上空。随后一只只蜂开始了表演,它们沿着不同的轨迹“起舞”。


“大家请向外移。” 在蕊芯的指挥下,人们朝着外侧走,围成了一个圈,只留下仿生蜂在中央的空地上方。 有的蜂在空中“画”着圆圈,像优美的芭蕾舞演员;有些则一直笔直地来回冲撞,就像杀红眼的牛一样,显然它的设定轨迹是一条直线;有的则更花哨,在空中做出了复杂的雪花图案的六角形。在行进的同时,通过翅膀产生的高频率震动,空气中的尘埃就被巧妙地收集了起来,一块块砖红色的“巧克力”逐渐形成。


但随着红砖越积越多,大家的欢呼声也越来越热烈。


仿生蜂的一招一式虽浮夸的很,但麦呈打心眼里讨厌不起它们来。


熙熙攘攘中,麦呈似乎隐隐听到蜜蜂发出的独特的嗡嗡声。由于突破性技术,仿生蜂翅膀的高速拍打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这里,荒芜的火星上,怎么会有蜂声?


只见一只仿生蜂飞出了人群,缓缓靠近麦呈。


她也留意到了它,难道声音就是它发出的?


它看起来与别的机器蜂别无二致,低调的磨砂黑,冷酷,现代。


大概是系统出错让他偏离了方向,她想。


麦呈往后挪了几步为蜂让路,但她发现自己错了。蜂紧追其后,又贴近了些,目标似乎就是自己。


它在麦呈眼前停留了一会,突然猛地飞向了右上方,然后不紧不慢地在空中左转,飞了一段距离后立马来个左转弯,接着又往下飞,一段距离之后再右转……它一直专注地重复这个轨迹,一遍遍。


这是?


麦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蜜蜂在自然界会采用的8字形舞蹈。她不解,这个轨迹明明是蕊芯最早枪毙掉的,因为它不符合“创新”的理念。她和林然服从了,根本就没有把它输入飞行轨迹大数据中。


它怎么会一个根本就不在指令里的轨迹呢?


怎么会?


蜂的飞行越来越模糊,因为麦呈的眼里已噙满泪水。她忽然明白,这是林然的安排。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蜂继续飞,它是那么的坚定,似乎远处的热闹,掌声,同伴们的欢腾都和自己无关。它用飞行向麦呈传递着讯息,一个只有她才看得到的讯息。


对麦呈而言,它不仅仅是个符号。


那是永恒。


那个瞬间,她明白,她已经离不开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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