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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1968「第八章: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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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斗会中的信徒,一个牛棚里的囚徒,一个政治场上的赌徒。三种身份,三条死路。直到一份神秘文件从天而降,在绝望的棋盘上,为他们点亮了黑暗——要么被这个时代碾碎,要么……去碾碎这个时代。

地下室里的空气,因为顾惟言长久的沉默而变得愈发沉重、黏稠。那盏昏黄的灯泡,像一只独眼,冷漠地注视着这场在两个世界之间展开的无声谈判。


李建国很有耐心。他知道,对于一个像顾惟言这样,已经被剥夺了一切的人来说,时间是最不值钱的奢侈品,也是最残酷的刑具。他给出的诱惑,如同一滴水,滴在了一片龟裂了太久的土地上。他只需要等待那滴水,慢慢地、不可逆转地,渗入最深的裂缝。


顾惟言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他的大脑,一部分在以科学家的冷静,疯狂地计算着得失与概率;另一部分,则在以一个传统士大夫的道德自觉,痛苦地拷问着自己的灵魂。


接受,意味着苟活,意味着能亲手触摸那片思想的新大陆,但也意味着沦为鹰犬,成为自己压迫者的“高级工具”。他将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理性,去为非理性服务。这是一种比死亡更深刻的背叛。


拒绝,意味着守住了气节,守住了一个知识分子最后的尊严。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将带着这个惊天的秘密,腐烂在这间地下室,或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而那份凝聚着人类最高智慧光芒的文本,将继续被李建国这样的“屠夫”所持有、误读,甚至可能因为无法理解而被彻底销毁。


那将是……文明的罪过。而他,将是这桩罪过的见证人与同谋。


一个念头,如同在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想起了科学史。想起了那些在宗教裁判所的阴影下,秘密传递哥白尼《天体运行论》手抄本的学者。他们是异端,是罪人。但他们保存了火种。他们让理性的光芒,得以在一个被神学统治的黑暗时代,通过最隐秘、最曲折的方式,延续下去。


或许,自己要做的,不是“背叛”,而是“传火”?


他,顾惟言,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能完整理解这份文献的人。这既是他的不幸,也是他无可推卸的……天命。他有责任,为这份文献,寻找到一个延续下去的“物理基底”,哪怕这个基底,是李建国那颗充满了权欲和阴谋的大脑。


只要思想的种子被播下,它总会在某个不可预知的时刻,在最意想不到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想通了这一点,顾惟言那死水般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那不是希望之光,而是一种决定投身于一场更宏大、更悲壮事业的、决绝的光。


“好。”他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接受你的‘工作’。”


李建国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但是,”顾惟言缓缓地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的、不卑不亢的目光直视着李建国,“我也有我的条件。”


李建国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第一,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独立的房间,一盏足够亮的台灯。我要白天的日光,和夜晚的寂静。”


“第二,我需要充足的稿纸和至少三支能流畅出水的钢笔。我的思想,不能被物质的匮乏所打断。”


“第三,我需要查阅一些工具书。一本《新英汉词典》,一本《物理学名词汇编》,以及一本《现代逻辑学导论》。有些概念,我需要精确地翻译和定义。”


他每提出一个条件,都像是在为自己收复一寸失地。他是在向李建国申明:我虽然是你的囚犯,但在思想的世界里,我才是主导者。你想要我的大脑为你工作,就必须遵守它的“操作规程”。


李建国笑了。他完全不在乎这些条件。顾惟言要的越多,陷得就越深。一个沉浸在学术工作中的学者,远比一个绝望的囚徒,更容易控制。


“可以。”他干脆地回答,“你的要求,明天之内,全部会满足。我希望,你的‘说明书’,也能让我满意。”


交易,就此达成。


顾惟言的新“工作室”,被安置在办公楼顶层的一间小阁楼里。这里曾经是用来堆放体育器材的,久已无人使用。房间不大,但有一扇朝南的老虎窗,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房间里,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墙壁是新粉刷过的,白得有些刺眼。窗户上,装着崭新的、漆黑的铁栏杆。


这是一个更舒适、更体面,也更坚固的笼子。


当天下午,李建国亲自将顾惟言带到了这里。他看着顾惟言环视着这个房间,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地方了。”李建国说,“每天三餐,会有人送到门口。除了我和我指定的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你。”


他将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的方形物,放在了书桌上。然后,他又放上了一沓雪白的稿纸,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以及一瓶蓝黑墨水。


“这是你要的‘全部’。”李建国指了指那个牛皮纸包,“以及你的工具。从今天起,我每天晚上会派人来取你的工作进度。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沉重的铁门在顾惟言身后关上,门锁发出的“咔哒”声,清脆而决绝,隔绝了两个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顾惟言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阳光透过老虎窗,在他脚下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光斑里,是被铁栏杆分割出的、整齐的阴影。


他缓缓地走到书桌前,伸出因为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如同触摸一件稀世圣物一般,抚摸着那个牛皮纸包的边缘。


他能感觉到,里面那叠纸张的厚度。


他解开捆扎的细绳,一层层地,剥开了那层坚韧的牛皮纸。


完整的《安康》手抄本,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立刻开始阅读。他先是走到床边,坐下,闭上了眼睛。他强迫自己那颗因为激动而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他要以一种最纯粹、最宁静、最虔敬的心态,来迎接这场他生命中最华丽的、也最危险的思想盛宴。


十分钟后,他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学者特有的、那种洞察万物的清澈与平静。


他回到书桌前,坐下,翻开了扉页。


这一次,他不再是管中窥豹,不再是靠着记忆的碎片进行艰难的拼接。他从第一章“核心原则”开始,逐字逐句地,沉浸了进去。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但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大脑里,激起精确的回响。他看到了“个体主权”是如何通过物理学和生物学的事实,建立起坚不可摧的公理基础。他看到了“互不侵犯原则”是如何从中自然地延伸出来,成为整个体系的伦理基石。他更看到了“互助道德”是如何以“非零和博弈”的理性自利,完美地解决了“个人”与“社会”的终极矛盾。


当他翻到第二章“社会发展的两个阶段”时,他的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


他看到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道政治反比定律”——社会对外部强制性管理的需求,与该社会成员的平均道德水准和自组织能力成反比。这个定律,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所有的、关于国家、权力和自由的迷雾。它为“国家消亡”这个终极理想,第一次,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可实现的、非暴力的演化路径。


而当他最终读到第三章“最终社会——自愿联合体的构成与秩序”时,他彻底被震撼了。


全民基本保障、双轨制发放形态、自愿声誉系统、市场化仲裁机制、共同防御……


这不是一个空想的乌托邦。这是一个……一个设计得无比精密的、充满了现实考量的、可操作的社会工程蓝图。它像一台复杂的、由无数个精密齿轮构成的机器,每一个部件,都严丝合缝地扣在逻辑的链条上。它解决了效率与公平,解决了安全与自由,解决了秩序与活力。


他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时而眉头紧锁,进行着艰深的逻辑推演;时而又长舒一口气,为某个精妙绝伦的制度设计而发出无声的赞叹。


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阁楼里,只有那盏台灯,不知疲倦地亮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读完最后一个字时,他缓缓地合上了整部手稿。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但他的脑海里,那座由《安康》构建起来的、宏伟壮丽的理论大厦,却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散发着理性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


如此完美的、能够将人类从几千年的强制与奴役中解放出来的理论,却出现在了这个最黑暗、最野蛮、最反理性的时代。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天边,正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来了。


他拿起那支崭新的钢笔,旋开笔帽,蘸饱了墨水。他铺开一张雪白的稿纸。


他要开始工作了。


他不再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从这一刻起,他是一个背负着整个文明密码的、孤独的解读者。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为眼前这座恢弘的建筑,绘制出第一张精准的、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蓝图。


他落笔,在纸上写下了报告的标题:


关于《安康》的结构与公理化体系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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