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斯科特的荣光(伍)
我們相安無事地生活。也許塔雷莎一直都在過於在意別人是否當她是怪物,所以她其實非常內向,這種內向讓她意外容易相處。放下我的偏見和猜忌,她比那些正常人更懂得分寸。我借她那本隨身帶著的書看,封面上溫斯洛兄弟的乾癟臉皮讓我印象深刻。
我不得不承認,在藝術層面說,塔雷莎是個天才。一張臉皮經過風乾處理,颳去累贅的油脂,四風拉抻展平,保留著空洞的五官甚至是臉皮上的胎記,裁剪成書衣的尺寸,針腳整齊細密。其實,如果不是人類社會慣有規矩根深蒂固的教化,這應該稱得上是獨具匠心的藝術品。我想到身形龐大的守墓人拿著牛毛般細小的針頭一針一線專注的縫縫補補的樣子,有些忍俊不禁。我甚至調侃她,這手藝放在ebay上搞個拍賣,底價設定是一說不定都能抬到三百。塔雷莎不置可否,其實她完全弄不懂現在這些飛速發展的網絡平臺,她似乎從出生就與世隔絕,這顯得我有些自討沒趣。
枯燥的書讓我覺得疲勞和厭倦,我儘可能理解這些生澀的知識,但是日復一日埋首書中,那種優等生勤奮上進的自我感動慢慢消耗殆盡,我難以專注,明明在看書,但是卻什麼也沒看進去。我其實並非完全沒有興趣,只是感覺最近注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
或許是藥物的原因,我的精力很差。我幾乎是像一隻動物一樣維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我甚至都忘記了何時吃過飯。塔雷莎沉默寡言,我也同樣不擅交流。我們都像是不存在一樣,這就使得寂靜變成了無底的深淵,吞噬周遭一切,無一倖免。
其實從古代起,就有名為神秘學的學科。它也有很多別的叫法,諸如黑魔法、禁術之類。這種學科所包含的一切會以一種反面的邪惡的象徵出現於各種奇幻小說和形式作品裡,關聯邪教和狂信徒。但其實,神秘學只不過是以另一方面的理智與求知慾鑽研世間萬物的學科,本質上與大眾所認可的科學並無差異。
所以,像我這種求知慾單薄的人,不適合做學問。我嘗試和塔雷莎探討一些我所瞭解到的,某章的儀式與實踐者所可能面臨的後果,她居然很輕易就理解到了儀式的本質。這一章我研究了好久,也未曾完全理解。這種情況再一次刺激到我。
我一直不是太會讀書。這在年少時期,那個唯成績論的時期是不可原諒的罪過。或許我不是那種最頹廢最毫不在乎的人,卻也不是可以讓家長滿意的那種孩子。大人口中別人的孩子都是後天學習勤奮努力,我那時候小,我居然信了。
有種被大家忽視的,叫做理解力的東西。這東西看似不被重視,其實在潛移默化地把人化為三六九等。理解力幾乎存在於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人的交流、學習、對工作的處理方式。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感覺,我付出割喉的代價所獲得的一切並沒有讓我獲得超越常人的理解力,甚至趕不上塔雷莎只付出的小片皮肉為代價,這讓我感覺惱怒和不公。
那份憎恨無來由蔓延,就像小時候,當聽到大人把我和那些所謂別人家的天之驕子對比的時候,那種無處發洩的挫敗感,便轉換成對那個“別人家孩子”的憎恨,恨不得殺之而後快。而此刻,這個“別人家的孩子”,是那安靜且深不可測的守墓人。
憎恨是一種乖張的情緒,我感覺自己難以遮掩。我只得藉口獨自啃書本頭腦疲勞逃開,自己一個人躲到閣樓上去消化這種如上萬只螞蟻啃噬骨髓一般的情緒。我甚至開始幻想著強暴她,把異物塞進她的下身,但是這種怪異色情的臆想並未使我放鬆且釋懷。卽便她有著還不錯的臉孔,但是她臉上覆蓋著的深紅色褶皺的傷疤也讓我反胃。其實也不全是噁心。
人會對一些令自己不適的景象產生某種奇怪的視覺依賴,就類似網絡上那些什麼密集恐懼症的圖像,密密麻麻的昆蟲堆疊在一起看得人頭皮發麻,但是忍不住又點進去看,再一次被噁心到。從這個角度來說,塔雷莎臉上的潰爛基本上同理。
因為塗上藥粉的緣故,坑坑窪窪的皮膚上,深陷的邊緣處被浸染成棕褐色,而中心的位置卻還是保留著暗紅。那像是爛到肉的瘡,沒有流膿滲液,卽便是藥粉氣味濃烈,我還是能嗅到潰瘍的氣味,和教堂特有的薰香味混為一體。
塔雷莎少見太陽,所以她完好的皮膚白的發灰。且她身體上的毛髮稀少,幾乎看不見毛孔。這就使得她臉上的傷痕過於顯眼。卽便是這樣,醜陋的守墓人還是執著著像個普通人那樣生活,她甚至保有普通人的行為習慣——剪指甲。她每天在陽光最充足的正午時分,拿出相對長的時間,用我家那把原本用來修剪庭院草木的大剪子剪指甲,剪完了還會用四百目的砂紙打磨,這過程看著像仔細的手工作業,也像是那種齋戒淨身的儀式。她的手上皮膚光滑,我可以理解她的行為但是覺得沒有必要。
現在,我甚至有些古怪的念頭。作為無名神的信徒,有個融入人群的執念這點過於愚蠢,當然亦或許,她是希望藉助未知的力量來融入現世改變自己的不同。想到這我感到屈辱和背叛感,屈辱是我的理解力和洞察力居然趕不上這個毫無覺悟的愚人,而背叛感來源於她的毫無覺悟,甚至在她心裡,我也是那個融入不了人群的怪物,這有點刺痛了我。她明明長相更怪異,且身負命案,她從來都遠離社會同樣不會被接受。本來似乎可以成為同仇敵愾的夥伴,但是她的種種行為讓我揣測出的目的一次次讓我失望。她不配和我一齊擁有這份無上的榮光。
但是,除掉她並不容易。身形龐大也意味著她頑強的生命力。以我目前的狀態和條件,很難對她造成致命傷。生活在一起,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彼此視線中,我們監視著彼此,所以也很難搞出別的齷齪的小動作,諸如下毒之類。她的感官都比常人敏銳,這使我嫉妒。
每個小孩在小時候都希望自己是個全知全能的神或者英勇無畏的英雄。一點點的與眾不同,小到類似舌頭舔到鼻尖或者耳朵的抽動,都能當做炫耀的資本。我小時候也不例外,我也有著類似的幻想,希望自己能擁有動物一樣敏銳的感知力。但是事實上,我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想到這我氣得一拳砸在了枕頭上,枕頭軟綿綿地,更讓我覺得挫敗,彷彿自己真的是個無能怯懦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