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地無霜:王昭君
朝發披香殿
你出生在長江西陵峽的深山裡,秭歸縣寶坪村,一個姓王的老農,是你父親。
他無子多年,逢節便去屈原廟上香,求得一個像屈原那樣忠君愛民的孩子。那年中秋,你母親夢見一輪明月墜入懷中,沒多久,你來了。
他們給你取名叫王嫱。
你從小聰慧,善歌能詠,讀得懂《離騷》,彈得一手琵琶。村人都說你是神女下凡,可你只是覺得月亮很遠,離人太近。
你十三歲那年,被選入宮。並非憑藉傾城之姿,只因『良家子』的身份,你的名字便被刻進了宮廷的名冊。
離家時,母親將一個繡著古怪紋樣的小錦囊塞入你懷中,指尖微顫,欲言又止,只囑咐道:「這裡面是家鄉的一點念想,切記,非萬不得已,勿開此囊。」
你第一次見到長安,是在漫天風雪裡。巍峨的城牆在灰白的天幕下拔地而起,是你仰望的巨獸,也是一座冰冷、再也無法掙脫的牢籠。
畫師毛延壽要給你畫像。別的女子都送銀子、送玉鐲,送笑臉和低眉順眼。
你沒送。
毛延壽在你眼下點了一筆,一痣如墨,將你三年的韶華鎖入深宮暗影。
你在宮中日日彈琵琶,曲聲幽怨,只有傅昭儀注意到你。她曾賄賂毛延壽得寵,現如今是後宮首位。她命你為她奏曲,你不肯。
你說:天時不正,琵琶不響,情不至,不彈。
她大怒,杖你八十。
你倒在冰冷的宮牆邊,牙關緊咬,一絲殷紅從破裂的唇角蜿蜒而下,像殘酷的點綴,在月白的素衣上緩緩泅開,綻成一朵淒豔的花。
三年後,南匈奴來了使者,呼韓邪單于願歸漢,願娶漢宮女子為妻。
漢元帝不願失信,翻開了畫冊。
他的指尖在一張泛黃的畫像上停住。
那張臉不甚起眼,眼下有痣。
宮人低語,皇帝要見你。你手心濕熱,腦中空白,想著不過又是誰要拿你取樂罷了。直到那一刻,你踏進未央殿,霜白的地磚冷得像你的腳踝。
你看見了他。
漢元帝,劉奭。
他靜了許久,像在看一幅他從未看懂過的畫。
你行禮,他喃喃:「如此容光,竟埋沒至今!」
那一日的對談,他問你的字,你說:「昭君。」
他嘆:「王昭君,果然名不虛傳。」
可一切都太遲了。他不能毀諾。他不能毀這場象徵民族大和的婚姻。他終究揮了揮手,像拂去一粒微塵。於是,你披上那身刺目的大紅嫁衣,走向等待的車駕,走向朔風凜冽、鐵蹄錚錚的未知之地,走向一個連帝王也未曾真正瞭望過的荒原。
你踏上北去的旅途。黃沙起時,你懷中抱著琵琶,撫弦低唱,唱一首誰也聽不懂的《琵琶怨》。馬鳴雁叫,大雁南飛,你望著那些忘了煽翅的身影,在平沙上紛紛墜落。
後世傳唱,你的容顏驚落了南飛的雁。可唯有你心底清楚,那日自天際墜落的,何止是雁影?是故鄉的明月、深宮的冷牆、還有那個名喚『王嫱』的秭歸少女,盡數埋葬在滾滾黃沙之下。
你來到了匈奴。
你不是俘虜,不是貢品,你是王昭君,是漢家之女,是呼韓邪單于的正妃。他眼中只有你,說你如月中仙女,說你讓北疆的雪都溫柔了。
你生下一子,名叫伊屠智牙師,後來被封為右日逐王。匈奴草原廣大,日夜奔騰,你坐在帳中,能看見星辰從頭頂滑過,風聲穿過你的衣角,像一首自由的歌。
你想起長安——那裡的確繁華,卻從沒真正屬於你。
如果你沒來這裡,也許不過是後宮千人之一,老死冷牆之後,只剩一排無名石碑。可是你現在,有了兒女,有了身份,有人叫你母親,有人稱你為皇后。
你在這裡,成了「誰都奪不走的你自己」。
夕濟汾陰河
草原的第一場災難,來得毫無徵兆。
你站在帳外,風吹斷了駝鈴,掀起風雪中的氈帘。天色灰濛,牛羊瘦骨嶙峋,草場乾枯,牧民把枯草塞進嘴裡咀嚼,有人偷偷磨刀看向氈帳方向。
「她帶來了災厄。」
「漢女犯了北天。」
「用她的血,去祭先靈。」
呼韓邪日日愁苦。他還愛你,但愛在民意與祖靈面前,也脆弱得像煙塵。你開始失眠,每一夜的夢都斷在風沙裡。
你想起離開長安的那日,母親為你繫上的小錦囊。你始終未敢打開,那是離別的符,是一口未說完的哭聲。如今,你打開它。
裡面,是幾粒乾癟的種子,一把金剪,一張黃紙。你愣住,不明白——這是什麼?母親要你種地?還是要你在荒原剪紙求福?
你茫然捧著黃紙跌坐沙地,積壓已久的絕望與委屈終於潰堤,滾燙的淚珠無聲墜落。
第一滴,悄然滲入乾涸的沙礫,那微不足道的濕潤竟未被熾熱的風瞬間蒸發。
第二滴、第三滴…淚水接連滴落,浸潤之處,沙粒竟隱隱泛起微光。近乎本能地,你抓起金剪,憑著模糊的童年記憶,在黃紙上顫抖著剪出一隻小羊的輪廓,那輕飄飄的紙羊甫一觸地,竟彷彿被注入了生命,紙質的輪廓瞬間充盈、柔軟,細細的蹄子輕輕一蹬,甩動著小尾巴,咩地一聲,便蹦跳著融入了呼嘯的風中。
你驚呆了,又剪了一頭牛,又剪了花草。黃紙落地,一樣樣都成了真物。
你把種子撒在剛剛落淚的沙地上。不消一日,那裡便冒出嫩芽,如翠綠的舌尖,舔醒了枯死的原野。
你不懂這是什麼。是母親的祝福?是天地的奇蹟?還是你,在哭泣中創造了另一種命運?
草原復甦了。牧民驚喜奔走,呼韓邪抱著你,像抱住整個部族的未來。他們再不敢說你是災星,他們說你是「帶來水與綠意的漢女」,是「草原之母」。
這一刻,你終於徹悟。
贏得這片土地與人心的,並非漢宮賦予的美貌,亦非「閼氏」的尊貴名位。
單于崩
你知道他會死。草原的風很誠實,它從不掩飾寒冷。
呼韓邪躺下的那日,連肆虐的風雪都奇異地止息了,天地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靜。你守在他氈毯邊,看著那雙曾映照過草原星輝與你容顏的眸子,裡頭的光芒一點一點地黯淡、熄滅,像一支穿越了無數荒漠、歷經風霜的箭矢,終於耗盡了最後的氣力,帶著餘溫,沉沉地墜落在你攤開的掌心。
彌留之際,他氣息微弱,只反覆呢喃著不悔,說能娶到你,是他此生最好的命數。
你沒有落淚,只是伸出微顫的手指,極輕、極緩地撫過他漸冷的額頭,將那雙不再有光的眼簾溫柔覆下。指腹下的肌膚是草原最後的溫度。你不悔。縱然踏上這片土地非為情愛,但這莽莽荒原,卻給了你最真實的擁抱與歸宿。
古老如雪山融冰的草原律法,你早已知曉它的流向。單于崩逝,新主繼位,迎娶庶母以固國本,這是你無法悖逆的命途。
於是,你成了復株累單于的閼氏。
他是呼韓邪的長子,如今將成為你的丈夫。
你沒有掙扎,亦非麻木。
是這片遼闊的天地教會了你:活著,不是為了忠於誰,而是讓自己的存在有重量。
你為他誕下兩個女兒。
一個眉眼間有江南的靈秀、一個輪廓承襲了草原的英氣。
她們的笑語聲是帳中最動聽的樂章,在冰湖上追逐嬉戲,摔倒了也不哭,爬起來咯咯笑著,又在月圓之夜,偎在你懷裡聽那琵琶聲流淌。
那曲調變了,早年的幽怨如風沙散盡,餘下的,是曆盡千帆後沉澱下來的寧靜,像秋日草原上平緩的河流,載著過往的故事,靜靜地流向遠方。這寧靜,便是此刻的你。
長安宮牆裡,那個等待君王一瞥的模糊身影,早已在記憶中褪色。此刻的你,是復株累單于閼氏,是孩子們的母親,是讓黃沙生綠、枯原復甦的『草原之母』。
你不再是和親簿冊上冰冷的籌碼,亦非漢宮傳說裡那個『錯失的美人』。你親手剪斷了被定義的絲線,用血淚與奇蹟,重新紡織了自己的命運圖騰。
偶爾,在朔風低吟的深夜,長安的影子會悄然漫過心頭。灞橋煙柳的柔軟,未央殿中帝王那一剎的驚豔與隨之而來的、無力挽回的悔恨,還有畫冊裡那張被一點墨痣塵封了芳華的容顏...如浮光掠影。
但你心底澄明如鏡:那顆痣從非真正的錯過。真正的『錯過』,早在深宮高牆築起之時,早在世人只願憑畫像評斷一個女子價值的那一刻,便已鐫刻在你命運的基石之上。
你抬首,凝望遼闊的夜空。雁陣依舊,排開長長的隊伍,掠過星辰。這一次,沒有雁影因你的容顏而驚墜。牠們奮力鼓動著翅膀,乘著塞外的長風,穩穩地穿越了漫天風沙、無情歲月與世間紛紜的議論,向著既定的遠方翱翔。
一抹沉靜的笑意,終於在你唇邊,如草原上遲來的春水,緩緩漾開。
黃沙落盡,琵琶無聲
年歲老了,霜雪爬上雙鬢,你不再費心遮掩。玉飾收起,夜裡也鮮少起身看星。
那星光,已在你心底積成一片永恆的銀河。
呼韓邪的骨血,你視如己出的孩子們早已長成草原的雄鷹。復株累單于穩坐單于之位,他的孩子們繞膝問你:「漢地是什麼模樣?」
你望著南方,目光彷彿穿透氈帳與群山,許久才道:「漢地……是一個很遠的夢。」夢裡有未央宮的巍峨簷角,有昆明池的瀲灩水光,有宮車轔轔,有內侍低眉順眼的問安。也有一卷冰冷的宮人名冊,硃筆勾畫,將「王嬙」二字,送往了這片風沙漫卷的異鄉。
你也曾夢回長安。懷抱琵琶,白衣勝雪,獨立未央殿前。可宮人面目模糊,舊識無蹤,唯餘一株灞陵柳,在虛幻的風中,徒然搖曳。
醒來時,帳外是你親手植下的那棵杏樹,正逢盛夏,枝葉蓊鬱。恍惚間,又聽見呼韓邪當年的疑問:「為何杏花落得如此匆匆?」你唇角仍會泛起那抹淺笑,
正因匆匆,才須傾盡全力綻放,才值得刻骨銘心地凝望。
你將帶來的漢家典籍,一卷卷譯成胡語,講給部落的孩子們聽。將《詩經》的婉轉、《楚辭》的激越,譜入琵琶新聲,教給帳中的女兒們吟唱。你教她們以錦帛刺繡記事,以五音調和心緒。昔日的隔閡,在絲弦與書頁間悄然融化。
你用一生的歲月,在胡漢之間,紡就了一條看不見卻韌如絲絹的紐帶。
那一年,草原的風也帶不動你的軀殼。馬背再難馳騁,連最熟悉的琵琶,指尖也撥不動那沉沉的弦。
你命人將你抬上最高的山丘。落日熔金,將遼闊的天穹煅燒成一匹無邊的、橘紅的綢緞。朔風掠過草浪,掀起你花白的髮,紛亂如年少時在寶坪村溪邊戲水未綰的青絲。
氣息微弱,你對身側的女兒說:「這一生……無悔,無怨。」 目光掃過腳下這片因你而豐饒、因你而懂得絲竹禮樂的土地,最後道:「只是……有些倦了。」
你的帳幕,在一個平靜的清晨再未升起。草原風聲嗚咽,如綿長的輓歌。
漢廷使節奉天子之命,帶著問候跋涉而至。
只見大青山下,你長眠的「青冢」已是芳草萋萋,白楊蕭蕭,這座背靠陰山、面朝故土的孤墳,終年蒼翠,獨對南天。
後世傳頌:青冢黃昏,不見漢地煙塵,唯見南來雁陣,歲歲不絕,銜來故鄉的春秋。
你的一生,恰似一曲迴盪在朔風中的長調。
起音是荊楚的清越,中段揉入了塞外的蒼茫與堅韌,終章歸於遼遠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