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褲精神
地點:路易莎七賢店
時間:2025/06/30 14:12
喜歡的球隊昨天拿下了上半季冠軍。
四月才開始看球,最印象深刻的是在澄清湖與台鋼雄鷹的那場,我逆轉你的逆轉的南人祭。一開始統一領先,後來被台鋼打成7:5。九局上,台鋼派出守護神林詩翔,輪到邱智呈的打擊,兩好一壞兩出局,我甚至都把汽笛收到包包裡準備走人了。而就在此時,小黑打出了一支三分砲,打出逆轉也打破林詩翔的守護神紀錄。我立馬拉開包包拿出汽笛大吹特吹,感動到幾乎要流出熱淚來。「不到最後一個出局數不能放棄!棒球精神!」一個啾迷朋友對我說。
「可是你不是高雄人嗎?」K老師看到我總是穿統一球衣時這樣問我。我對高雄的認同感早在被摁著磕了那三個頭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屬於任何地方,我不屬於任何姓氏。在多年的服從之後依然被排除。我從未拒絕過讓符水流入我的身體,我從未嘗試在任何感到委屈的時刻反抗,甚至連不堪的訊息我都幫忙發送過,但最後還是被從族譜上抹去。我沒有文化,沒有母語,沒有傳統,我與一切本質論重視的事物互不隸屬。我甚至可以很中二地說「我是個沒有過去的人」。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但最後還是要向祖宗十八代磕頭道歉說我有損黃家顏面。時至今日,想起時額頭還是熱熱的,摁著我後腦的手好像一直還在那邊。很有趣的是,即便我已經「不再屬於黃家」,在我媽心情不好時,我依然會被列在「你們姓黃的」之中。一黃各表。嘻嘻。
我不屬於永康街,不屬於閔行區,不屬於林森路,不屬於忠孝路,去到台北前的每一次遷移都非出於我的自願。不能算是離散,因為我始終只有一個人。每一次的離開都經過精密的考量,而不論是哪一次的遷徙,「我」都從未成為被考量的因素。即便如此還是好想有歸屬。我希望我是統一獅的一份子,我希望我是民族學系的一份子,我希望我是政治大學的一份子,我希望在台北某個地方可以有我的位子。總有什麼得是歸我的。給我的。
渚薰對著真嗣說過這樣一句話:「人類常常會感到心痛,因為心痛,所以會感到活著很辛苦,就像玻璃一樣纖細。尤其是你的心。」
當人說他人的心「像玻璃一樣纖細」時通常會有兩種言外之意,一是「而我可以輕易捏碎」,二是「所以我想保護你」。在聽了十八年的前者後,人生的第十九年終於開始漸漸走入充滿後者的良田。
之前跟L老師聊過一些,內容很雜,關於認同跟未來的都有。他跟我說,暑假不要再出國了,要回高雄好好找到自己的「根」。對我來說高雄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是愛我的人們曾經活過並死去的一片土地,是傷害我並仍存活著的人們在其之上跑來跑去的土地。僅此而已。觸景傷情不知道能不能用在這裡,但高雄市區的每條路上幾乎都有過我的眼淚,而我現在能做的僅是用菸灰輕輕掩埋它們。
回高必做的事之一是去高中找文文,跟她交流彼此近況然後一起罵這間學校。前幾天不小心說溜了嘴,讓她知道了我有重度憂鬱症跟焦慮症的事。「什麼時候開始的?」「國中的時候」「那你怎麼還有辦法來上課?」因為不到最後一個出局數我是不會放棄的。
她跟我分享了一個學生的事,她說她甚至擔心那個學生會殺了她的父母。「會怎樣嗎?」我問。「她的人生會被毀掉」。她的人生早就被毀掉了。就算她可以跟我一樣考上心儀的科系逃離原生家庭,她的裡面也早就不可逆地腐爛了,去再好的地方也只是金玉其外。以我現在依然有在服用的藥物為例,戀多眠和健得靜的副作用都是記憶力方面的毀損。會影響生活嗎?會,非常毀滅性的會。「我早就不是東西了」。霸王別姬。但我不能不服用這些藥物。在談這方面問題的時候很常想起珞亦跟葉浩對談的那集。葉浩說,英國聖公會的教授問他:「你心中有沒有仇恨?」有,葉浩說。「原來我日子過得很快樂,是因為我忘掉了台灣。」台灣容不下他,只要想到台灣,都是痛苦的事。在台北我幾乎是一個完好又快樂的新生兒,但只要一想到高雄,都是痛苦的事。
「所以愛是什麼呢?我們又回到了一個古老又無聊的問題。今年有一個心得了。現在對我來說,愛,就是幫助任何一個人完整的存在。」焦安溥在時寐上說。在台北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人,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完整存在的。有人會在半夜傳訊息問我上午開的玩笑會否讓我感到不適,有人會告訴我過去不重要,有人會讓我知道我可以先安頓好自己。
前幾天為了聽安溥在女巫店的演出,我單日快閃台北。文山區的午後雷陣雨出現在我搭上羅斯福路的前一刻,包包被打濕。上了公車,我左側的男生遞了兩張衛生紙給我。一張我用了,一張摺起來收著。在女巫店,在焦安溥唱到Fix you時,我右側的中國女孩泣不成聲,我把我包包裡的那張衛生紙遞給了她。Lights will guide you home,家裡只有拳頭,他人朝向我的和我朝向自己的。但在這裡我朝著別人的是一張另一人遞給我的衛生紙。家並非唯一的庇護所,溫柔也可以發生在街頭。一切都那麼完滿。一切都那麼台北。焦安溥說過的話在台北都一一應驗。台北有著許多「用高明的智慧在愛著你」的人。
等等要去三多商圈的無印良品買東西。我穿著在Uniqlo買的花襯衫和短褲,在台北是絕不會這樣穿的。走在高雄的路上我總是不修邊幅,穿著短褲和拖鞋。我已經不再需要這座城市的認同。「我可以不要這個世界了」。金其琪的書裡有這樣一句話。
我不會忘記我的短褲精神,但我現在是長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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