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書】第二天：舊時代的無奈

晚安，現在是國曆的七月九日，天氣依舊陰沉。

看到這題目的當下，想起過世已久的阿婆（客家話的奶奶），她的生日和忌日都是在國曆的七月一號。

於是想來寫寫我的阿婆，她也是家中的長女。關於阿婆的生平故事，我只能從爸爸和大姑姑的口中零星得知一些碎片。當時阿婆的家中很窮，根據爸爸的說法是，阿婆他們小時候是住在茅草屋，所以沒有很多照片和文字紀錄，故事內容有些零散，只憑著我和奶奶相處時的記憶來書寫一下。

雖然曾經和家族一起幫阿婆慶祝過她的大壽，但我曾來沒有詳細認真記住過她的生日，只知道阿婆的生日宴會是辦在暑假。等到真正知道阿婆的生日日期時，還是大姑姑從北部趕回來參加阿婆的家祭時，私下跟我說的，那時候的我在內心感概了一下，原來阿婆是巨蟹座的賢妻良母，終於弄懂了一些事情。

幼稚園時，對阿婆的印象就是，銀白色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並往後梳成一小團的包頭髮髻，身形微胖愛穿藍色的小碎花寬鬆上衣和寬鬆的黑色長褲，其中一隻手腕上戴著玉鐲子，不愛笑不愛出門社交，常常一拐一拐地走路，喜歡吃醬菜和做傳統客家美食，愛待在家裡，坐在舒服的搖椅上聽收音機裡唱山歌的音樂，那時的她還可以自主行動，並跟著大伯父一家住在一起。

爸爸跟我說，我和弟弟生出來時，阿婆就行動不方便了；於是爸爸和大伯父商量後，阿婆就從三合院搬出，去大伯父剛蓋好的透天平房去住，老舊的三合院那時就剩下爸爸媽媽和剛生出來的我和弟弟住了。根據媽媽說法，因為奶奶行動不便，所以我們小時候都是媽媽自己一個人帶大的；而堂哥堂姊很幸運有被阿婆細心照顧帶大過。

就算是這樣，阿婆也很疼我和弟弟，雖然兩家人沒住在一起；但也不吝嗇愛自己的孫子，會偷偷瞞著愛計較的大伯父，塞錢給當時的剛結婚生小孩的老爸成家立業用的，還會偷偷拿自己存起來的小零食給肚子餓的我和弟弟吃（還告訴我不能告訴其他人喔）。阿婆真的很愛拿錢去買零嘴那些吃，有時候還會偷藏起來，就像松鼠藏果實在樹洞裡一樣，不給爸媽和大伯父發現。每次回想起這段回憶，都覺得阿婆好可愛啊。

根據爸爸說，阿婆和同樣都是客家人的爺爺是媒妁之言相識的，從阿太（客家話的曾祖父）那代就一直都是以務農為生，由於農業需要大量的勞力，所以阿婆和爺爺生了六個小孩；但好景不常的是，爺爺從小就肺不好，一直咳嗽。那個年代肺結核對於沒錢醫治的農民來說，很辛苦的，爺爺不想因為自己的病況連累家人而拖垮經濟，就選擇了自我了斷。留下阿婆一個人扶養六個孩子，爸爸跟我說，那時候的他才剛上國小。

爸爸說，阿婆失去丈夫後，為了有能力扶養孩子，到處在別人的農地裡幫忙賺點小錢，自己的農務忙完還去別人家幫忙；而逐漸長大的姑姑們，為了不讓阿婆負擔太重。根據大姑姑跟我閒聊時，她說她們國中一畢業，就四個姊妹相約一起北上去紡織工廠上班，順便讓年紀最小的爸爸可以完成讀到高職的夢想。

也因為阿婆早年長期忙於農務，造成身體上膝蓋骨頭方面不好，行動不便，所以當阿婆好不容易把孩子扶養長大，各各都成家立業了，卻選擇安安靜靜待在家中坐在搖椅上看電視、聽收音機；在院子裡種種花、種種菜；在廚房做點傳統美食。因為身體不能適應舟車勞頓，又加上阿婆只聽得懂客家話也不太會寫字，中文字只認得一點點，所以沒辦法和我們全家一起出遠門去旅遊，一輩子只能侷限在家鄉中的角落一隅，安身立命的生活著。

我常常在想，在台灣那舊時代裡，有戰爭、有空襲、有械鬥、有白色恐怖、有二二八清鄉事件，整個社會政局都是很混亂不穩定且人心惶惶，很多人為了生存不得已犧牲自己的夢想、意願和自我實現價值，來成就親人和家人，甚至換取全家人的和平和生命安全；或者甚至他們根本連夢想也不敢去想，也不敢任性妄為，也不敢有自己的私人慾望，只想著乖乖做好自己的本分，長輩說甚麼就聽甚麼，盡自己最大的力量，讓一家人和自己可以在這動盪不安的社會中，平安健康活著就好了。

像我阿婆和大姑姑她們的默默無名的小人物故事，只是社會上的冰山一角，放遠在全台灣老一代的長輩們心裡，像這樣為家庭犧牲奉獻的故事一定多得數不清，只是她們沒辦法像我一樣可以用鍵盤打字打出來，只能緩緩地用她們的母語說給她們的孩子們聽，而她們的孩子再用國語說給像我一樣的孫子們聽。

就像小學的我，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暑假夜晚，我躺在床上背對著外婆假裝睡著，卻常常聽到媽媽安靜無聲地打開門走進我房間，和還沒睡著的外婆聊著那些舊時代的辛酸往事，在那段細語對話聲中，常常夾帶著無奈的哭腔，而我們只能做的，只是靜靜地傾聽，也只能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