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何时风云再起
转眼间距离上次来香港已经6年过去了,上次有香港本地朋友全程带路,不费脑子一路跟着他走就行。我们搭双层电车,乘天星小轮,穿马路过天桥,时不时还要在某处停留避雨,这南国他乡的天气啊真是变幻莫测,难怪港人的包里都要带一把伞。
当时正值百万港人大游行期间,那次算得上是香港回归以来规模最大的抗议活动了,全球罕见。天空时不时落雨,各种颜色的伞密密麻麻铺开,缓慢移动着,此时你会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做:风雨中抱紧自由。
天气晴好的时候坐在双层电车上层的最前面,当栉比鳞次的招牌贴着头皮呼啸而过,一眼望去,前方高楼临立,无数的店招迎面而来,街上行人匆匆,车水马龙,再配上空中错综复杂的电线,一瞬间恍若置身于万花筒般迷人的香港电影里。
那里有英雄豪气,儿女情长,有兄弟情谊,尔虞我诈,有家仇国恨,历史风云,有信仰有道义,更有我们的青春时光,说香港是精神故乡,一点也不为过。美国影评人说香港电影是尽皆过火,尽是癫狂。其实在这看似胡来的背后,呈现出的是一种古意,因为它召唤出来的是那些久远的,渐渐被遗忘的传统。
油尖旺(油麻地,尖沙咀,旺角)地区,烟火气比较浓,和友人站在庙街的路边吃鱼丸时,心生疑问:为什么庙街有这么多的跌打店?转而一想,可能这里以前经常发生打斗吧,熟悉香港电影的人都知道庙街在港片中的出镜率有多高。行至重庆大厦时,王家卫的《重庆森林》里光怪陆离的画面就从脑海里冒出来了。美国《时代周刊》曾评论重庆大厦是亚洲最能反映全球化,最能反映香港多元化文化特色的地方,“小联合国”之称并非浪得虚名。这里诡异的氛围让人望而却步,仿佛孤岛般存在于热闹的尖沙咀,被人称为特区中的特区。
从九龙半岛到香港岛坐天星小轮是最经济的方式,也是来香港旅游最重要的体验之一。几十年如一日的两元票价,便宜到令人发指,这票价才对得起“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换在国内,20元打底。但在这里,仅仅两元,维多利亚港百年的壮观景色就在这飘飘摇摇的渡船中轻易地欣赏到了。
当港片中那些耳熟能详的地名一个个出现在眼前时,内心感慨不已:终于能一睹你沧桑容颜后的盛世风采。香港的盛世风采,世人皆知,而要说它沧桑,是因它确实有过特殊的历史遭际,百年来的种种风云变幻,令许多港人觉得一切都是暂时的,过了今天没有明天,所以当下的感受和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为什么王家卫只能在香港这个地方拍出《阿飞正传》这样的电影。无脚鸟的传说也只适合出现在香港电影里,阿飞不就像香港一样在寻找自己的根吗?这是个五光十色的城市,一直都被人当作一个过渡的地方,多少人来了又走,走了之后又不断地想念。
曾几何时这里是英雄地,风云地,背靠高速发展的中国,而自身又是一个面向世界,自由开放得近乎梦幻的城市,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令港人曾为自己独一无二的身份深深自豪过。世界也曾给予香港”东方之珠,美食天堂,购物天堂,亚洲四小龙,东方好莱坞,国际金融中心,全球最自由经济体”等等诸多美誉,辉煌时期与纽约,伦敦号称”纽伦港”。另外,它还是世界三大间谍之都,是连结东西方的桥头堡,连美国的斯诺登出逃时都首选香港登陆,可见当时的它有多自由,多包容。
本以为50年之后,人们提起香港,会赞叹它在中国大陆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会在它功成身退之后,继续两地互动,保持繁荣,共同进步。想不到50年之约,如今连一半的时间都没过,这颗璀璨的东方之珠就被折腾到黯然失色。若干年后,香港留给世人的印象,也许只是惊鸿一瞥罢了。
电影《一代宗师》里,片尾女主角宫二站在同样是店招临立的香港街头,她迎来的是她人生的没落黯淡,而香港从那时起迎来的是辉煌灿烂,是一个会诞生无数平民天才的伟大时代。可惜的是,现在的香港和电影里的宫二一样,迎来的也是它的没落黯淡。“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是因它没有分开每种色彩”。而今,只有一种颜色,怎么能再灿烂得起来?
真是应了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倪匡曾说过的话:不必摧毁这个城市的建筑物,也不必杀害这个城市中的任何一个居民,甚至在表面上看来,这个城市和以前完全一样,但只要令这个城市原来的优点消失,就可以让这个城市毁灭,死亡。虽然仍存在地图上,但只是一具躯壳,不再是有生命的一座城市了。
香港便是。
社会变迁,创作者最敏感,多少电影人音乐人借着片中的角色或歌词表达着内心的想法。林夕在香港回归前写的《皇后大道东》,里面那句:“知己一声拜拜远去这都市,要靠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多么富有前瞻性。近几年的香港被“同志们”搞得怎样,真正了解的人一眼便知。接下来是不是要像歌中唱的那样:“但是旺角可能要换换名字”。有人打趣说或许以后,皇后大道,轩尼诗道,弥敦道,统统换成建国路,解放路,人民路,玛嘉烈医院,伊利莎白医院,则换成香港解放军总医院,香港人民医院。然后大街小巷贴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再配上城管溜街,各个社区的党群服务中心。彼时的香港,怕是万劫不复了。
《英雄本色》里,周润发饰演的小马哥,在经历一系列惨况后,被狄龙饰演的豪哥带到太平山,满身伤痕却仍然满腔斗志地坐在薄雾笼罩的汽车灯前俯看着香港,感慨说道:“真想不到原来香港的夜景这么美,这么美的东西一下子就没有了,真不甘心“。
上个世纪90年代香港三大贼王之一的叶继欢,这个当年手捧AK47与警察当街对峙的风云人物前几年去世了,对于枭雄的落幕,再结合时代背景,港媒并没有幸灾乐祸,港人也没有拍手称快,唯有唏嘘不已。而根据他的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层出不穷,有的还获得了香港金像奖。但大陆这边并没有播出获奖情况,也不能在正规渠道观看那些电影。因为如果看了那些电影,你会发现,电影里大陆官员比香港黑社会更黑,生活在大陆的人应该深有体会吧。
黑社会题材的电影一直都是香港电影中最重要的一种类型,他们就是有本事把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拍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而你很难去评价这些黑帮片,枭雄片价值观的对错,毕竟这些电影代表的是那个时候勇往直前欣欣向荣的香港。
2019年是香港的一个最明显的分水岭,社会千疮百孔,移民的人数一再攀升。如果说九七年回归时,人们还在观望,那么这次毫无疑问,走得决绝,走得干脆。人们之所以迁移,是因为不安所带来的血与泪,是因为不管多努力最后还会一无所获,是因为前景被封死,也是因为感到什么都无力改变,所谓的繁荣幸福,自由宁静只可能在别处得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事在数次抗争中发生了太多,港人曾经拼尽了全力,而现在已麻木到没有了知觉,心如死灰。曾经整个城市展现出来的那种人性之光仿佛再也不会闪耀了。作为一个第三者,对香港有种哀默的悲痛。
即使他们自己可以这样苟且,但不想让他们的孩子也这样。三年疫情之后,不光是香港,连内地的移民人数也在增加。都说去了国外之后会当二等公民,被人看不起,说得好像北上广的本地人会高看你一眼一样,二等公民好歹是公民,不比韭菜奴隶牛马强吗?
香港文化中一直保存着对“江湖”的想象和推崇,以至于电影里经常出现跟江湖有关的定义和名句。古龙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我看来,仅仅香港这两个字就代表着江湖。香港到处都是传奇,可是圆满的收场却没有几个。随着一些人物的消逝,港岛上最后一代江湖儿女也都成了传说。
回去的时候,夜幕下的香港霓虹闪烁,灯火辉煌,就像一帧绝美的剪影。此番游港,不过是想再看江湖一眼。
江湖,何时风云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