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生命之源(中)

文/林伯奇
图/Bundesarchiv Deutschland,1933
全文 共计72353字
四
施耐德一家的甲壳虫小轿车行驶在柏林外环的A10高速公路上,朝着万湖的方向驶去。这一天是“德国英雄日”假期,施耐德少校放了一天假,他坐在前排驾车,施耐德太太坐在副驾,三个孩子坐在后座。汽车开过一个高架桥,桥上插满了万字旗;赫尔嘉好奇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这是元首为了柏林市民专门修的没有红绿灯,直线的高速公路,元首提出了公路的构想。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高速公路之一,英国人还没修出来这样的公路呢!”汉斯对赫尔嘉介绍道,“我们开的车也是元首做出来的‘人民汽车’。元首说了,有一天要让全德国人民都要开上这样的车。”
赫尔嘉点点头,眼睛仍紧盯着窗外那一排排整齐的旗帜,鲜红的颜色在阳光下耀眼得刺目。她并不完全听懂汉斯说的话,但她知道“元首”这个词意味着一切伟大的事情。甲壳虫汽车平稳地在公路上滑行,前方是连绵的松林,车窗外的风将她浅金色的头发轻轻吹起,像是在呼唤一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新生活。
“我们会在万湖湖边野餐,”施耐德太太转过身来,温柔地说,“今天是全德国纪念英雄的日子,我们也该感谢元首和祖国赐予我们的美好生活。”
“可以游泳吗?”索菲亚开心地问。
“如果水不太冷的话,可以。”少校语气温和。他此时脱下了制服,穿着灰蓝色的衬衫西装,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父亲,甚至有些疲惫。他的眼角在微笑时拉出几道纹路,整个人暂时摆脱了办公室的紧绷与命令。
赫尔嘉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坐在这一家人之间——她的新“家人”之间,她不再是那个被运送到陌生城市的孩子,不再是“生命之源”的“实验品”,而是“赫尔嘉·施耐德”。
“爸爸当时也参与了高速公路的建设,对吧?”汉斯问道。
施耐德少校笑了笑,“是啊,当时还在经济部工作……每周六要参加义务劳动,元首安排我来参与建设高速公路。那是一段很有趣的时光。”
“那时候你们还很小,”施耐德太太笑着接过话头,“每次你回来,裤脚上都是泥巴,满身尘土。我记得你还带回一小块柏油,说是‘国家未来的道路’。”
“我还把它给你当礼物了呢,”少校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调侃,“但你好像一点也不感动。”
“因为那玩意儿又黑又黏,还弄脏了我的裙子!”太太咯咯笑了起来,眼角带着淡淡的温柔。
赫尔嘉看着他们,目光里露出一丝羡慕又带着好奇。她很少见过父母如此交谈,像一场电影里重复上演的日常,又那么不可思议地温暖。
“以后你们也要学会为祖国出力,”施耐德少校话锋一转,对孩子们说,“不光是上学和唱歌,还有行动——哪怕只是清扫街道、帮助邻居,或者——”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赫尔嘉一眼,“学习德语,成为真正的德国人。”
赫尔嘉微微低下头,又悄悄看向车窗外。她的心跳有些加快。她开始喜欢上这座城市了,喜欢这种在谈笑中流露出来的秩序与希望。“找个时间还要带赫尔嘉坐坐U-Bahn和S-Bahn呢。也是元首修建的国家交通工程,你在荒蛮之地,肯定没见过德国有这么发达的交通工具。英国也没有,俄国更没有!迟早,我们要把S-Bahn修到阿姆斯特丹去。”
“阿姆斯特丹会有S-Bahn吗?”索菲亚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当然,”施耐德少校用那种自信得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只要元首还在,整个欧洲迟早会通向柏林。像我们的血管那样,把命运紧紧联结起来。元首还说了,等到战争胜利了,未来的奥运会都要在柏林举办。德国也一定包揽所有的奖牌。”施耐德太太笑着转头附和:“想想看,赫尔嘉,等你长大,说不定也能为德国赢下一枚奖牌呢!”
赫尔嘉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把额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阳光在她的金发上洒下一圈柔和的光晕。
窗外的景色从柏林郊区的街道逐渐过渡到开阔的森林与湖泊,红白相间的万字旗帜在高高的电线杆上迎风飘扬。一排排身着制服的孩子在林间列队集合,像某种精密而有序的仪式。赫尔嘉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她就是赫尔嘉·施耐德。坐在前面的,是她的爸爸和妈妈,旁边的是她的兄弟姐妹。看着眼前的森林与高速公路,赫尔嘉露出了笑容——她早已忘记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万湖静静地躺在柏林西南的林间,湖水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波纹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石头,仿佛一切都无比安宁。施耐德一家把甲壳虫车停在停车场,沿着湖边的小径开始徒步,施耐德少校背着野营要用到的装备。阳光透过高大的冷杉和白桦树洒在林间小道上,空气中是树脂与湖水交融的香气。
“我上次来这儿,还是五岁时候的事了。”汉斯感叹着,“爸爸太忙啦,每次都说‘下次吧’,但那个‘下次’总不来。”
施耐德少校听了,微微一笑。“国家的事务总得有人管。你也会懂的,汉斯,有责任的人,总是没那么多时间去玩。”
“那今天算是特例喽?”索菲亚跳着踩过一块块石头。
“今天是‘德国英雄日’,连元首都希望我们放松一下。”施耐德太太笑着说。
湖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统一制服的德国青年们在空地上搭着临时帐篷,高声唱着德意志歌曲。更远处的草地上,还能看到一群衣着不同的青年男女——那是“意大利青年刀斧手”代表团,来柏林参加友谊交流的。他们的制服剪裁利落,步伐有力,正在和希特勒青年团互相敬礼、比试射箭。
“你看,赫尔嘉。”汉斯兴奋地指着他们,“那些是墨索里尼阁下派来的刀斧手青年。我们在书里学过!他们可羡慕我们能修这样的湖边营地和公路了。”
赫尔嘉点点头,望着那些在阳光下欢笑的少年少女们。他们有的正在布置营火,有的围坐成圈讨论远足路线,还有几个意大利男孩正在试着用德语与德国女孩攀谈——一切看起来就像一个活泼、健康、朝气蓬勃的理想国度。
她忍不住轻轻牵住了施耐德太太的手。
太太回头看她一眼,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背,“你喜欢这里吗?”
赫尔嘉重重点头。阳光晒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她说不出为什么,但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属于这里,属于这一切。
他们选了湖边一处有草地的缓坡作为野餐地,视野开阔,可以望见湖面上闪烁的光点,和对岸树林隐约可见的塔楼。施耐德太太从后备箱里拿出装满食物的藤编野餐篮,一家人分工合作地铺好格子桌布、摆放餐具。赫尔嘉跟着索菲亚折起一张小桌子,又小心翼翼地拿出太太做好的鸡肉派、黄油面包和煮鸡蛋,整齐地码在盘子里。
“今天还带了苹果酒和汽水!”汉斯一边打开瓶盖,一边夸张地说,“这是皇帝的待遇啦。”
他们围坐在布上,一边吃着野餐,一边望着远处水面上划过的小船、在水里嬉戏的孩子们。不远处,其他家庭也在湖边聚集。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灰色制服,胸前挂着陆军上尉的徽章,正在帮他的女儿摆正双筒望远镜的角度。“那是老范尔纳,上个月才从波兰前线回来,他说再不陪陪家人他老婆就要把房门锁死了。”施耐德少校笑着向太太低声解释。
再远一点,是一位穿白色衬衫、戴平顶草帽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本关于“未来德国建筑风格”的书。他的孩子们在一旁搭帐篷,有模有样地拉绳打结。“克虏伯工厂的工程部主管。”施耐德太太识得他,“我上周在市政厅见过他。他说元首要他准备设计一条能通往布拉格的铁路桥。”
赫尔嘉默默听着,大口咬下一块面包,舌尖是黄油的香味,耳边是轻风拂过林叶的声响。她觉得那种“在外人面前讲小话”的气氛很奇妙,很家庭,也很让人安心。
饭后,施耐德少校拿出了他那台莱卡相机——这台小巧结实的德国相机,几乎是中产家庭的标配。他半跪在草地上,让三个孩子站在湖边,并摆出“像样的德国孩子那样挺直腰板”的姿势。
“来,赫尔嘉,靠近一点!”施耐德太太招呼她。
赫尔嘉一愣,才慢慢靠上去。镜头对准她时,她第一次没有躲开,而是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很好——看镜头,三,二,一,‘德国的未来!’”咔哒!
他们拍了三张照片,一张合照,两张赫尔嘉和索菲亚的姐妹合影。照完后,汉斯提议唱歌。
“唱‘德意志之歌’吧!或者——‘林中的小路’?”
“我们唱‘艾丽卡’。”施耐德太太柔和地说,“不然吓着小鸟。”
Auf der Heide blüht ein kleines Blümelein,
und das heißt, Erika.
Heiß von hunderttausend kleinen Bienelein
wird umschwärmt, Erika.
Denn ihr Herz ist voller Süßigkeit,
zarter Duft entströmt dem Blütenkleid.
Auf der Heide blüht ein kleines Blümelein
und das heißt, Erika.
孩子们开始唱歌。三个声音不太齐,却天真清澈。赫尔嘉犹豫了一下,也小声跟着唱起来。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的裙摆上,空气中有树的气味、草的气味、还有一点鸡肉派的香味。她觉得有点晕,却是那种愉快的晕。
唱到第三遍副歌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点想哭。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深藏于心的渴望,终于找到了回应。她望着眼前这群人:汉斯骄傲又顽皮,索菲亚在唱错词时偷偷看她,施耐德太太替她擦去裙角的草屑,施耐德少校则重新检查相机,准备拍下一张更完美的家庭照。
赫尔嘉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风吹过湖面,一只纸风车从别的家庭那边滚落到他们的野餐布上。索菲亚追过去时,赫尔嘉忽然觉得,那些她失去的东西,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了。她已经有了新的。
正当这时,另一个德国家庭朝着他们走过来。“赫尔曼!”带头的男士朝着施耐德少校打招呼,“这么巧,你们一家也来万湖郊游啊。”
“是啊,弗利茨,希姆莱给我批了一天假,总算能陪陪家人了,”施耐德少校笑着说,一边在准备着烧烤,随后对着家人介绍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弗利茨和他的家人,弗利茨是法本集团的生产部负责人。我们两年前在戈林元帅的午餐会上见过面。”说着,弗利茨一家走近,对施耐德一家致意。他们一家的孩子也有一男一女。弗利茨身材魁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和深色吊带裤,脸上带着典型德国企业家的自信与从容。他的夫人身着一袭浅蓝色连衣裙,肩上披着一条米白披肩,神情优雅,像是从维也纳某场音乐会上刚下来的。那两个孩子大概和汉斯、索菲亚年纪差不多,男孩高瘦、戴眼镜,一副乖巧的样子;女孩则扎着两条金色小辫子,拎着一只印有希特勒青年团标志的布包。
“能在湖边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弗利茨笑着说道,一边在野餐毯边盘腿坐下,“我们孩子也盼了好久,刚好这周意大利的‘青年刀斧手’会来万湖。毕竟——”
“——毕竟我们和意大利现在是友好国家嘛!”汉斯抢着接话,神气十足地挺了挺胸,“我们在学校也刚学了墨索里尼的故事。”
弗利茨大笑:“你看,赫尔曼,你儿子比我儿子更像未来的宣传部长。”
几人都笑了。施耐德太太很快递上自家做的鸡肉派,弗利茨太太也从包里拿出一罐杏仁糖和几块意大利手工饼干:“上周弗利茨从萨尔茨堡带回来的,尝尝吧,孩子们。”
赫尔嘉受宠若惊,小心地接过点心,轻声道谢。女孩安静地坐着,望着不远处湖面波光粼粼,水鸟掠过水面,她的心像那风中轻晃的纸风车,有些迷茫,又不愿停下。
“你叫什么名字?”弗利茨家的女儿突然靠过来问。
“赫尔嘉……赫尔嘉·施耐德。”
“我叫阿黛拉,”小女孩歪着头笑了笑,“我弟弟叫卡尔。你是他们新收养的吗?”
赫尔嘉怔了一下,索菲亚立刻插话道:“她是我们妹妹!你没看出来吗?跟我长得很像吧。”
“哦——好吧。”阿黛拉眨了眨眼,没再追问,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解释。
施耐德少校在一旁点燃了小型炭火炉,开始给香肠翻面,炭火噼啪作响,香气逐渐弥漫开来。两家人边聊边笑,偶尔远方还能听见有青年们齐唱军歌的声音隐约传来。湖对岸,隐约可以看到一栋大宅沉默地坐落在水边树林里——那是一座长方形的白色建筑,带有新古典主义的立柱和落地窗。它不像别的别墅那么温暖或张扬,而像一只静静注视的眼睛。汉斯和索菲亚跑到湖滩边上戏水了,施耐德太太看着他们;湖里还有不少青年男女在游泳。
“那栋楼以前好像是银行家建的,”弗利茨朝那边努努嘴,“现在是党务办公室的人用。偶尔也有外国客人来住一晚。听说前些天匈牙利的代表团就在那儿开了会。”
“弗利茨,你们公司最近在波兰开设的工厂,效益怎样?”施耐德少校问。
“目前多方面还在协商……公司总归是想减少成本的,设定在波兰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们公司,希姆莱和戈林之间都在磋商这件事,预计再过几个月,第一个工厂就会在大罗森开办。”弗利茨抿了抿嘴,说道。
“是我想的那样吗?”施耐德少校问,“我们总部里每天挺多人在谈论这些事。”
“反正那些家伙活着也是活着,德国怎么可能养懒汉。”弗利茨说,“一天一碗燕麦粥,几个果脯就能打发了,多有经济效益的一件事,直接嫁接达豪模式。劳动带来自由嘛。”弗利茨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口号时,脸上甚至露出一种近乎自豪的笑容,就像他刚刚介绍的是一项精妙的工业革新。施耐德少校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湖面上,仿佛在思考什么。他的眼神沉静下来,似乎一时失去了与这个晴朗午后之间的连接。
“我听说那边气候潮湿,”他慢吞吞地说,“不过要是地下能铺轨道,运输也不成问题。罗森那边靠铁路很近。”
“是啊,靠近货运线。”弗利茨点头,语气就像在谈论哪条供应链能降低运输时间,“而且你知道,东部人力资源丰富得是个奇迹。这些年我们公司做了很多‘制度创新’——比如分组管理、每日生产配额,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激励惩罚机制’。不是我吹,我们生产部效率这半年提升了三十七个百分点。老板亲自给我写了信。”
施耐德少校轻笑了一声,像是礼貌地附和,手中却慢了一拍,把一根快要焦掉的香肠翻过来。
赫尔嘉望着那些大人用她听不太懂的话语交谈,她听到“铁路”、“工厂”、“东部人力”、“制度”这些词,模模糊糊觉得它们好像都指向某个遥远却阴冷的地方。她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盘子里的那块派,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词的意义。
“这批项目一旦运转起来,嘿,”弗利茨用叉子指了指湖那头的大宅,“我敢说,到明年我们在欧洲的产能就是第一名了。不止是化工,能源、医药、钢材……通通能翻倍。”
“我们党卫军也需要这种保障。”施耐德少校应和了一句。
“哎,你们可真会捞好处,”弗利茨笑着推了施耐德少校一下,“希姆莱先生狮子大开口,要求这批项目党卫军要有多少多少分成,开口就要几十个点呢。他说他要拿自己管养鸡场的经验来管工厂,我寻思这能一样吗?这可不是一群蛋和鸡的问题了。戈林先生要的分成也不少。不过怎样都好啦,都是为了帝国。”
“是啊,都是为了帝国。”施耐德少校说。“党卫军也是负责工厂的整体安保措施,对吧?我听海德里希说了,他说他们不好管,让他焦头烂额的,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否则他们根本不服从。”
“当然啦,”弗利茨耸耸肩,“党卫军负责整个工厂和营舍的看管,生产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嘛,就像达豪、布痕瓦尔德那样。纪律,效率,一致性——德国人的优势都在那里。”
“元首划分了这么大的民族生存空间,”施耐德少校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一种他自以为的哲思与使命感,“本质上,就是为了保障这些经济活动的可持续发展。广袤的土地、几乎不需成本的原材料、全新的车间和铁路网络……这些条件,历史上从未有过。”
他顿了一下,用叉子戳了戳盘里的香肠,像在思索下一句话,“最重要的,是劳动力。你也知道,在那里,用波兰人、乌克兰人,还有其他那些劣等种族——全都是免费的。他们的命本来就一文不值,打一碗燕麦粥,扔几个果脯,就能干一整天。他们生来就是为这些工作准备的。”
弗利茨“嗯”了一声,像是默认,又像是在考虑细节:“只要工厂运转得起来,帝国就能继续推进。战争胜利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出口这些模式呢。”随后他指了指赫尔嘉,“那孩子,之前没见过啊。我记得你们家只有两个孩子来着。是我想的那样吗?是‘那种孩子’。Das Kinder。我从其他党卫军的朋友那里听说了一些事。”
施耐德少校笑了笑,深呼吸一口气说,“元首的任务啊,我们党卫军要率先承担。为了德意志民族的未来,我得身体力行。元首慷慨,表示一切资费由党卫军经济部出,不为别的,只为了德国的未来。”
弗利茨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是啊,‘那种孩子’。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们做的事,外人看了估计要震惊,但希姆莱说是在为民族的未来铺路。”
施耐德少校目光沉静,缓缓点头,“外人不懂。我们知道,这是必须的牺牲。赫尔嘉,她也会理解的——等她长大了。”
“我得说,这还真是一个农学院出身,靠养鸡发家的人能想出来的点子。”弗利茨苦笑了一下,“实打实地实践孟德尔基因理论。”弗利茨说完,又往嘴里塞了块香肠,仿佛只是在谈论某种新型的实验作物。
“我听说,西门子那边也有意与‘东部项目’合作。”施耐德少校一边翻着铁网上的香肠,一边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想改进通风系统,让营舍能容纳更多人。你们法本是不是也会牵头?”
“看情况吧,”弗利茨说,“如果人力资源充足的话,产线扩张肯定会加速。谁都想搭上这班车。但赫尔嘉……”
“什么?”施耐德少校问。
“也是我太太告诉我的。”弗利茨说,“赫尔嘉肯定在培育中心里和其他孩子过了一段时间吧?我们家隔壁的丽塔,参与了一样的项目,只是她是造孩子的。我太太说她参加了德国少女联盟,在指导员要求下报名了这个项目,随后跟党卫军‘帝国师’的一位中士出去看了个电影,睡了一次,造了个人,被她老母亲打了个半死,说她有辱家门。她不服气,说这是在为元首效力。孩子送到培育中心去了。真的假的?”弗利茨拿了块酸菜三明治,边说边看向湖边玩耍的赫尔嘉。
“嗯。”施耐德少校点了点头,语气轻描淡写,“确实是类似的机制,只不过我们这一批孩子是经过层层筛选的。血统纯正、骨相标准、反应敏捷,智力测试在常模之上——我们是在为德国未来挑选种子。”
“就像选种公鸡一样。”弗利茨咂嘴,“说起来我们法本的研发部,最近也在看基因选择上的应用,想搞什么‘优生数据库’。说不定哪天你们选孩子也能更精准些。”
施耐德少校轻笑一声,没有否认,只是看着赫尔嘉的背影,语气忽然柔和下来:“她安静、听话,比我家汉斯小时候更懂事。”
“那是你们精挑细选的结果。”弗利茨说,“可说到底,这种实验会不会反噬?我太太总说,这帮孩子是没有根的,没父母、没姓氏、没来路——将来怎么会真的认同我们?就算我们把他们养成最标准的德国人……”
“他们会认同的,”施耐德少校打断他,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我们是给他们新的出生权。这个民族没有背叛者,只有还没彻底被改造的人。未来这个项目还要继续扩展,从挪威、荷兰选拔民族成分最纯净,最日耳曼的女孩,与党卫军最优秀的战士生育,孩子就由国家养大。这个项目之后五十年要培育出三亿人出来——他们将会是最纯净的德意志人,没有任何杂质。”
他们谈话间,赫尔嘉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抱着刚才捡来的纸风车,一圈一圈地慢慢转着它的叶片。风停了,风车也不转了。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是那种不会动的东西,只有在别人推动的时候,才会转起来。
她远远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了一次,侧头望去,只见弗利茨先生的目光正好扫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了一秒,赫尔嘉本能地低下头,抱紧了风车。
“新的出生权。”
“三亿人。”
她听不懂那些词是什么意思,但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某种“被造出来的东西”。她不理解“民族成分最纯净”是什么意思,她只记得在“大房子”时,有人摸过她的头发,说颜色不错,是“有希望的一批”。
“赫尔嘉!”索菲亚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她的恍惚。她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热狗,“你要不要来吃?我们自己加了黄芥末!”
“汉斯!”施耐德少校突然喊道,“让我看看少年团的教官是怎么教你的!”
“是!”汉斯像是在操场上一样站直了身体,双脚啪地一并,脸上的表情认真得像在阅兵。他向地上一跪,从背包里抽出一根绳索,迅速开始绑结。
“这是斜拉索结,用于在野外搭建帐篷!”他一边操作一边大声讲解,“可以保证稳定性,同时节省材料!”随后他又捡了一个木棍,放在施耐德少校准备的柴火上,用小刀挖了一个小坑,把木棍放在里头,开始磨擦起来,“这是在野外最直接的生活方式!”说着,他将被点燃的木块扔到柴火堆里。
“哎哟,不错嘛!”弗利茨先生大笑起来,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这小子以后肯定能升军官!”
“他才十岁。”施耐德少校嘴角带笑,“但他们少年团里现在就要开始学军规、学地图,甚至还有模拟战术。我们在慕尼黑的指挥中心每年会收到各大训练营的评估报告——他们可都记着哪一批人是优秀的。”
“德国的未来啊。”弗利茨说着,咬了一口热狗。“小伙子,将来能进党卫军!元首需要你这样的精英年轻战士。”
“我要加入勃兰登堡部队!”汉斯大声说道。
“哈哈!”弗利茨一口啤酒差点呛出来,拍着大腿,“连勃兰登堡部队都知道!你听听!十岁的小将军,这志气比我们读书时还猛!”
“他三岁就知道怎么敬纳粹礼,”施耐德少校骄傲地说,“五岁认识了德国历史上的所有战役。这个孩子,以后要上前线的。”
“当然!”弗利茨点头,“等他十七岁那年,俄国都要变成个历史和地理概念了,布尔什维克分子彻底消失,欧洲都是我们的。他可以作为军官去东方领土,搞定剩下的那些党卫军‘经济区’。”
“赫尔嘉也能去!”索菲亚高兴地说,“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工作,一起带队!”
施耐德太太笑着摸了摸索菲亚的头发,“小姑娘要先学会弹钢琴,做刺绣,不是吗?”
“不是啦,现在的小姑娘都要训练野外急救和辨识地图。”索菲亚认真地说,“还有骑马!教官说女孩也能去边境服务。赫尔嘉,你会骑马吗?”
赫尔嘉摇摇头,手指在草地上无意识地绕着草茎转圈。
“没关系,”索菲亚拍拍她的背,“我们可以一起学。我的老师说,骑马就像管理人民,你得先让它信服你,然后带它走你想走的路。”
“索菲亚,别说得那么元首演讲似的。”施耐德太太打断。
“是!”索菲亚喊道,眼神却偷偷瞟了父亲一眼。施耐德少校也忍不住笑了,点头表示满意。
这时,远处的湖边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琴声。是一家带着三个孩子的家庭,男人穿着蓝色西装,孩子们在追逐鹅群,女人则架起了三脚架,相机咔嚓作响。
“我知道他,”施耐德点点头,“中校,工兵出身,后来投靠了经济部。他家的大儿子据说能一字不差背出《我的奋斗》。”
“谁不能呢?”汉斯咬着热狗嘟囔了一句,“我们训练营要求在十岁前就得倒背第四章和第九章。”
“他甚至背得比我好。”索菲亚补刀,“而且不会把‘生存空间’念成‘生活房间’。”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穿过风,荡进湖的远岸。“赫尔嘉,你去过柏林动物园吗?”阿黛拉突然问赫尔嘉。
“还没有。”赫尔嘉回答。
“那你可得去一下!”卡尔兴奋地说,“那里头不但有大象,还有老虎,狮子,狼,孔雀和丹顶鹤……都是从威廉皇帝到元首从世界各地收集的动物,邀请动物们来柏林展示自己!坐S-Bahn就能到!”
“赫尔嘉确实还没坐过S-Bahn呢,世界上最先进的交通工具,迄今为止。”施耐德太太说,“啊,我还记得S-Bahn开通的那一天。那一天我从外面给人做完抄写员,得知S-Bahn的开通,人们都很高兴,我便想着我要坐S-Bahn回家。正当那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穿着大衣的男士,告诉我他是建设S-Bahn的人之一。那是我见到赫尔曼的第一天。”
“那时的工作不好找,我只能来S-Bahn的工地上和水泥。”施耐德少校苦笑着说道,“后来有了元首……我们观看了奥运会的圣火传递,然后坐着列车去看比赛。我清楚地记得格哈尔德·史托克拿下标枪金牌的那一天。”
“格哈尔德·史托克是我偶像!”卡尔兴奋地说,“我在家用木棍练习标枪,还差点把厨房的玻璃打碎!”
“还差点?你不是已经打碎了吗?”阿黛拉戳了戳他。
“那是一次意外!”卡尔挺直背,“我是在模拟投掷的角度跟风速的关系!”
“风速来自你爸爸的皮带。”汉斯笑着说,大家又笑成一团。
赫尔嘉勉强扯了扯嘴角,也跟着笑了一下,但她心里却有点空;她从来没有看过奥运会,甚至没在广播里听到过。
“赫尔嘉,你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索菲亚突然问她。
赫尔嘉一愣。
她该怎么回答?老虎太野蛮,孔雀太骄傲,狼太孤独,丹顶鹤……太像她梦里的什么东西,白得吓人,飞得太远。
“我……我喜欢猫。”她小声说。
“猫?”卡尔皱了皱眉,“猫又不服从命令。”
“猫很干净,”赫尔嘉低声补充,“也很安静。”
“可它们不适合被训练。”阿黛拉撇撇嘴,“我更喜欢猎犬,像我们家那只汉诺威猎犬。爸爸说,将来边境警卫队都要用这种狗。”
“对,猎犬忠诚、有纪律。”施耐德少校点头,“它们像党卫军一样有组织。我计划下一次元首的生日宴,就以一条猎犬作为礼物送给他。”
“好啊,元首喜欢动物,”弗利茨说,“不然,也不会为市民们打造这么精彩的柏林动物园了。”
“你知道吗,”施耐德太太说,“元首以前在慕尼黑住的那幢楼,邻居家养了只猫,黑白的。元首每次经过楼道都会停下来摸一摸它的头。”
“元首不喜欢老鼠。”弗利茨笑道,“他喜欢干净、安静、有纪律的动物。老鼠太乱、太脏。”
“我不喜欢老鼠。”索菲亚皱鼻子,“它们晚上会偷东西吃!”
“是啊,”施耐德少校淡淡地说,“所以我们才要驱除害兽,对吧?”
“只是我们现在为老鼠们提供了一个出路。”弗利茨笑了笑,说,“劳动带来自由。”
“行了行了,弗利茨,”施耐德少校说,“国家机密,在这里不便多谈。”他语气平淡,但那两个字——“国家机密”——落下的时候,像石头一样沉进湖水,压得空气都凝固了片刻。
索菲亚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赫尔嘉的袖口。
“我们只是开个玩笑。”弗利茨举起双手,笑着摆摆头,“孩子们面前嘛,当然要讲点轻松的。要不下午我们举行钓鱼比赛吧?我带了钓鱼竿。”
五
柏林,1940年夏。
当S-Bahn的列车缓缓驶入动物园站时,赫尔嘉贴着车窗,望着窗外街道两旁整齐的旗帜、制服整齐的人群和一辆辆经过的摩托车,内心竟涌起一种奇妙的骄傲感。阳光灿烂,街头的海报上是元首庄严的侧脸与“胜利万岁”的标语。路边的报童不断地叫卖报纸:“巴黎陷落!法国政府签署停战协定!元首要求一雪前耻,在贡比涅签署协定!”旁边站着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德国少女联盟成员,对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真幸运啊,”汉斯哼哼着说,“法国投降了,我们就能继续准备进军英国了。教官说咱们空军每天都飞过去炸他们的雷达站,真想早点看到英国投降。”
“别只想着打仗,”施耐德太太温柔地说,“今天是带你们来看动物的,不许讨论战争。”
“赫尔嘉想先看什么?”施耐德少校温和地问她,阳光照在他的西装垫肩上。
“老虎。”赫尔嘉下意识地回答,然后又红了脸,补上一句,“我……我想先看老虎,和豹子。”
“太好了!”索菲亚高兴地拍了下手,“我也是!老虎很聪明,就像德国士兵一样厉害!”
“下一站,柏林动物园。”列车上的喇叭说道,“要下车的乘客请注意,柏林动物园到了。”赫尔嘉饶有兴趣地看着列车上的座椅,人们和海报。一名男士正站在列车连接处阅读着最新一期的《人民观察家报》,上面印着大大的标题:Von Sieg zu Sieg - im der franzoesische Front。赫尔嘉的发辫编得整整齐齐,穿着统一的棕色制服裙,脚下是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看起来,她和任何一个出生于柏林的女孩没有区别。
列车嘎吱一声停下。施耐德一家与其他乘客一同走出车厢,踏上月台。空气中混合着阳光、柏油和街头香肠摊飘来的烤肉味道。一个金发小男孩正兴奋地拉着母亲的手,嚷嚷着要去看北极熊。赫尔嘉站在人群中,被这一切包围着,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动物园门口,一排列队整齐的德国青年团正在集合,有人吹起短促的哨声。“等战争胜利之后,我们要把这里建得比凡尔赛还美。”施耐德少校看着远方那座人工湖说道。
“你们看,那里有孔雀!”索菲亚惊呼着拉起赫尔嘉的手,“走吧,从鸟舍开始!”
她们一行人进入园中。大片绿色草地在夏日阳光下宛如金毯,游客三三两两坐在草地上吃点心、阅读报纸。远处,一对穿军装的年轻情侣正在给一只黑猩猩喂葡萄干;不远处,一名身着便服的克虏伯工程师正给孩子解释豹式坦克的齿轮设计与狮子咬合的区别,引来周围家长一阵轻笑。一声象鸣突然响起,汉斯率先跑到大象园跟前,一家人围着看明星动物——大象暹罗。
暹罗是一头来自亚洲的大象,体型庞大却温驯,此时正用长长的鼻子卷起饲养员递来的苹果,引得围观的人群一阵笑声。它的鼻尖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似乎也在回应这胜利的夏日。
“它知道德国赢了。”索菲亚半开玩笑地说。
“它也许在想,如果它出生在德国,就能当战争大象了。”汉斯抢答。
“胡说!”施耐德太太笑着轻拍儿子的后脑勺,“大象是和平的象征,不是军人的。”
“但如果元首下令呢?”汉斯歪着脑袋说,“我们也可以训练它们来搬运弹药。”
赫尔嘉听着这对兄妹的玩笑,不禁也笑了出来。
“这头象叫什么名字?”她问。
“暹罗。”施耐德少校淡淡地答道,“来自东方,1930年代被送来德国。那时候,我们还在为《凡尔赛条约》头疼呢。”
“现在我们赢回来了。”赫尔嘉脱口而出。
少校望了她一眼,嘴角轻轻扬起。“是的,赫尔嘉。我们赢回来了。”
动物园广播传来圆舞曲的旋律,是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暹罗稍稍抬起了前腿,为游客们表演了一下怎么双脚站立。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有人吹起口哨。几名穿着希特勒青年团制服的男孩甚至鼓起掌来,像在欢迎某位凯旋归来的元帅。
“它跳舞了!”索菲亚欢呼着,“它在为胜利跳舞!”
“它也知道,巴黎已经是我们的了。”汉斯得意地说。
“多聪明的动物。”施耐德太太感慨道,“比某些邻国人还通人性。”
“也比他们好管。”施耐德少校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肯定。
赫尔嘉望着那头象,鼻尖仍在空中缓缓挥舞,仿佛它真的听得懂这首圆舞曲,听得懂这些德语。她的掌心里还捏着动物园发的小册子,封面上印着一句话:“自然的秩序,始于服从。”
阳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抬头望向远方——喷泉、鸽子、欢笑声、柏林蓝得刺眼的天空,一切都像电影片头。施耐德一家继续游览动物园,他们走到了猛兽园去。刚好到了午饭时间;驯兽师将几只活鸡扔进了狮子笼里,狮子见状,一拥而上,咬住了还在活蹦乱跳的鸡,大快朵颐起来。见状,几名希特勒青年团男孩大笑了起来。“等德国征服了世界,我们就能去非洲旅游了。在那里的草原上,还有更多的狮子,豹子,隆美尔先生能教大家怎么打猎。我们还能看到动物大迁徙呢。”施耐德少校说道。听他这么说,孩子们仿佛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坦桑尼亚的大草原上。赫尔嘉也笑了,带着些迟疑,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怯。
她望着狮子,将整个鸡吞进肚里,然后懒洋洋地在血泊中舔舐爪子。笼子后方,一头年老的狮子没有参与进来,只默默地蹲坐在阴影里,眯着眼,像是在忍耐什么。
“走吧,我们该去企鹅馆了。”施耐德太太轻声说,牵起了赫尔嘉的手。
“企鹅不吃鸡。”赫尔嘉突然说。
施耐德太太一愣,随即笑了笑:“当然不,它们吃鱼。”
她们继续往前走,阳光打在赫尔嘉肩上,她轻轻地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头老狮子。
“企鹅是1938年由德国科考队从南极带回来的,这次行动由元首全力支持。”施耐德少校指着企鹅馆里的企鹅说道;企鹅在人造的冰山和水池里蹦蹦跳跳的,旁边挂着一幅施瓦本兰号科考船的照片,和一群身穿厚重制服的德国探险队员,他们微笑着站在南极的雪地里,手里举着万字旗的照片,“这次行动,德国成功勘测绘制了很多南极未探索区域的地图,并确认了哪些地区适合建造德国的海军基地。当然,早在皇帝时期,德国就已经开始组织对南极的探索行动,即便是南极,德国人也必须留下自己的脚印——我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科考队员们将企鹅带回了柏林。”
企鹅们咕咕叫着,在仿造的冰川间跳跃、潜水,羽毛在白炽灯下泛着蓝光。一只小企鹅摇摇晃晃地走到围栏边上,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家人。“它们真可爱。”索菲亚贴在玻璃上说。
“也很聪明。”施耐德太太补充道,“你知道吗?有些企鹅是终身伴侣。”
“忠诚、洁白。”施耐德少校点点头,“正是我们民族最珍贵的品质。”
“走吧,我们继续参观。”
施耐德一家抵达了一片干燥开阔的泥土地,牛棚坐落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牲畜的气味,远处有低沉的喘息声,像沉默的战鼓。牛棚前,有很多的希特勒青年团和德国少女联盟的小伙子和女孩们正在参观,听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的讲解。那人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指向围栏后方一头黑色巨牛。“小伙子们,你们现在看到的,正是德国最新的生物科研培养成果,黑克牛。”
赫尔嘉踮起脚,隔着围栏望进去,只见一头体型巨大的黑牛正在泥地里缓慢踱步,毛发粗硬、肌肉纠结如铁索,一对角高高翘起,像两柄自然锻造的弯刀,眼神野性而不驯。旁边还有几头幼牛,鼻孔喷气,眼中充满警惕与敌意。
“黑克牛,是我们对欧洲史前野牛——原牛的复兴计划。”科学家语气里充满了荣耀与神圣使命感,“欧洲野牛在过去因过度捕猎而濒临灭绝。但今天,在国家的支持下,我们通过遗传选择、系统育种,从现存的家牛和西班牙斗牛、苏格兰牛中提取祖先的基因,成功‘逆育’出了这种象征日耳曼力量与荣耀的生物。”
人群中传出一阵低声惊叹。
“它们强健、野性、纯净、不被污染。”科学家顿了一下,微微一笑,“正如我们在国家计划中所追求的那样。德国人的身体,德国的血统,德国的土地——所有一切,还有德国的动物,都必须回到其最原始、最真实的形态。”
赫尔嘉一愣,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白色凉鞋。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医生为她抽血、检测的场景,和那间冷冰冰的体检室。
“它们曾一度濒临灭绝,如同我们民族在凡尔赛的屈辱中失去了方向。”科学家的声音如牧师般低沉,“但如今,它们回来了。站在你们眼前。真正的德国——不再驯化,不再屈服。这一切,要感谢我们伟大的柏林动物园的园长,卢茨·黑克博士,在他的精心培育和研究下,黑克牛诞生了。”
赫尔嘉趴在围栏上,隔着铁丝网,看着远处的黑克牛。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了“大房子”,和她一起吃住的孩子们,想起了为她抽血,测量骨骼和脸颊宽度的医生们,那些会诊室里的图表,然后看见了眼前的黑克牛。她突然有种感觉;眼前的黑克牛是自己不同物种的兄弟姐妹,被科学家精挑细选出来。它们也曾被剥离家庭,从千千万万头家畜中挑选出来,被标记、驯育、改造,只因它们身体里残留着某种被称为“纯粹”的基因。她凝视着黑克牛,那巨大的身躯、原始的角和不驯的眼睛,眼神中透出一丝近乎哀伤的同情。
这时,一头黑克牛似乎察觉到了赫尔嘉的目光,冲她跑了过来;赫尔嘉愣神,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地面一震,牛猛然撞击围栏,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吓得她摔倒在地上。周围的希特勒青年团男孩们却兴奋地欢呼起来:“真棒!这才叫野性!”赫尔嘉还没反应过来;生物的本能让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黑克牛,它在围栏的另一边喘着粗气;科学家见状,连忙吹口哨,喝退了黑克牛。远处的工作人员挥着旗帜赶来,黑克牛才缓缓退下,仍不时回头看她,像是在注视某种熟悉的同类。
“赫尔嘉!”施耐德太太惊呼。
汉斯和施耐德太太连忙跑过来,将赫尔嘉扶起。“赫尔嘉,你没事吧?”汉斯焦急地问。
“没……没事。”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远处,那位科学家并没有因为这一幕中断讲解。他依然镇定地对一群满眼崇拜的希特勒青年团男孩侃侃而谈:“正是在卢茨·黑克博士的不懈努力下,我们得以重新找回这消失的血统,复活这种逐渐消失的动物。每一头黑克牛,都是德意志精神的缩影。肌肉、力量、野性、纯净血脉——这是我们民族的未来。”
赫尔嘉的眼神又飘了过去,黑克牛已经被赶回牛棚,踱着步子,它依旧在看她,或者说,她觉得它在看她。
“赫尔嘉,你真的没事吧?”汉斯又问了一句,皱着眉,看起来有点慌乱。
她点点头,却没有回答。
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她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受伤,但那头牛的咆哮仿佛穿透了什么——不是皮肤,而是一个她始终不敢碰触的角落。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或者该不该说。
于是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低声说:“我们走吧。”
汉斯扶着她站起来,拍了拍她背上的灰尘,没有再追问什么。那头黑克牛仍站在栏杆后,像一尊喘息的雕塑。赫尔嘉没有再看它。
他们慢慢地离开了牛棚,阳光从树缝间斜洒下来,落在青石小道上。
施耐德太太用手帕给她擦了擦手,又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像母亲那样。她什么也没说,但赫尔嘉从她手指的轻柔中,感受到一种熟悉又温暖的东西。那不是制度教她的语言,而是另一个世界留下来的记忆。
“你吓坏我了,小姑娘。”施耐德少校语气半是责备,半是宽慰,“这头牛太不友好了,我得和动物园提意见。”
他们走到了动物园中央的长椅边,坐下来吃带来的午餐。施耐德太太从篮子里拿出香肠三明治、果酱和一壶热茶,小心地分给每个人。赫尔嘉默默接过。
“你刚刚好勇敢。”索菲亚一边喝热可可,一边小声说,“我都不敢站那么近。”
“我只是看着它,好像它在跟我说话似的……”赫尔嘉咬了一口三明治,又小声地说,“我觉得它像以前我见过的……有些人。”
“那不是人。”施耐德少校温和地说,“那是野性,是血统的力量。我们要尊重它,但更要驾驭它。你今天的反应很正常,小赫尔嘉,不用羞愧。”
赫尔嘉点点头,感受到少校的语气不像训话,更像安慰。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大房子”被护士推到诊疗床上时的那种冷冰冰的感觉;现在这里没有那种感觉。远处的长颈鹿正在吃大树上的叶子。驯兽师给水池旁边的河马投喂了一个大西瓜,西瓜被河马一口咬碎,围栏旁边的年轻男孩正在喝一瓶苹果味的芬达汽水,玻璃瓶在太阳下闪着光。猩猩园里,几只猩猩围在一个餐桌旁,系上了围裙,驯兽师走进来给每只猩猩舀了一碗燕麦粥,猩猩们拿起铁勺笨拙地吃了起来,一边发出“嗯嗯”的鼻音,一边时不时偷看游客的反应,像在寻求表扬,逗得游人们哈哈大笑。赫尔嘉望了望施耐德一家每个人的脸——他们的皱纹、眼神、动作……都是活生生的,温热的。赫尔嘉确信自己就是赫尔嘉·施耐德,是一名真正的德国女孩。
六
孤儿院的走廊长而昏暗,墙壁上剥落的灰白油漆像是死人的皮肤,挂着所有在这孤儿院生活过的孩子们的合影,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霉味。不知道为什么,赫尔嘉看见自己一个人,再一次出现在孤儿院的走廊里,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突然,大门被打开了,迎面走来了手里拿着小号和黑色单闪电锦旗的希特勒青年团团员们,吹着小号(那正是《巴登维勒进行曲》),一群孩子们朝着她走来,紧接着,他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大门迈步进来,同时整个走廊开始变得金光闪闪,人影走近,她看到那个人影正是——阿道夫·希特勒,尊敬的元首。
赫尔嘉看呆了。元首走近,对赫尔嘉伸出手来,说道,“你好,赫尔嘉小朋友。”
赫尔嘉直接对元首行了一个举手礼,随后握住希特勒的手,说,“您好,元首伯伯……尊敬的元首。”
“叫我元首伯伯就好。”眼前的阿道夫·希特勒显得和蔼可亲,手里还拿着一袋糖果,孩子们簇拥着他,“告诉我,赫尔嘉,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你是一名真正的德国女孩。”
赫尔嘉望着元首递过来的糖果,手微微发颤。她低头看了一眼,是一颗颗被透明糖纸包裹的红莓糖,糖纸在走廊金色的光芒中反射出五彩的虹光。她记得,这种糖果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但很久没有见过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拿出一颗,还没来得及拆开,元首便俯下身子,用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是被选中的孩子,赫尔嘉。你要成为一个榜样,一个让全德国骄傲的德国女孩。”
赫尔嘉猛地抬起头,看到元首的眼睛近在咫尺——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某种洞窟,能把人整个吸进去。她想退后,却发现自己的脚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身边的孩子们也不再笑闹,而是整齐地站成两列,对着希特勒行礼,齐声高喊:“胜利万岁!胜利万岁!”
赫尔嘉见状,也对希特勒行礼,大喊:“胜利万岁!”
突然,一阵刺耳的闹铃声划破了赫尔嘉的梦境。赫尔嘉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身边一片宁静,外头传来麻雀在屋檐上的叽喳声,还有厨房里锅铲轻碰铁锅的声音。她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是冷汗。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汉斯的声音:“赫尔嘉?你醒了吗?妈妈做了煎蛋和香肠。”
赫尔嘉盯着天花板,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醒了。”
赫尔嘉换好衣服,洗漱完,整理完头发,走下楼梯,来到饭厅里。放在饭厅里的帝国收音机打开了,正在播放歌曲。
Als im Jahre 16 auf dem großen weiten Meer,
Hochseeflotte fuhr nach Nord dem Tommy hinterher.
Fahren für der Fuehrer das ist unsre höchste Ehr´.
Sei der Feind auch zahlreich und der Dienst an Bord so schwer.
Langer Weg ist´s nach Wilhelmshaven.
Langer Weg ist´s hier raus.
Langer Weg ist´s nach Wilhelmshaven.
Zu dem schönsten Schatz nach Haus.
Leb wohl du raue Nordsee.
Leb wohl Skagerrak.
Es ist ein langer Weg nach Wilhelmshaven.
Fahrt heimwärts, das Wrack, Schnickschnack.
赫尔嘉坐到了饭桌旁,施耐德太太正把刚出锅的煎蛋和香肠端上桌。她朝赫尔嘉笑着点头:“早上好,小睡美人。”
汉斯已经坐在桌边,咬着一块面包,手里握着一杯牛奶。窗外阳光正好,照得他头发发亮,看起来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德国男孩。赫尔嘉低声道了声“早上好”,接过施耐德太太递来的餐盘。她低头看着那枚冒着热气的煎蛋,黄澄澄的蛋黄在颤动,像梦境中那颗被打碎的糖果。
“昨晚睡得好吗?”施耐德先生也走了进来,拿着报纸,在她旁边坐下。
“还……可以。”她迟疑地说。
“我昨晚还梦见我坐潜水艇出击了!”汉斯兴奋地说,“在北海追着英国人跑,我们最后用鱼雷炸沉了他们的驱逐舰!”
“这大概是因为你听太多收音机了。”施耐德少校笑着摇头,翻开报纸。饭厅的橱柜上方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有张照片:施耐德少校、汉斯、索菲亚和赫尔嘉抱着一只小狮子,在柏林动物园的合影。
帝国收音机还在播歌,那个唱着“Es ist ein langer Weg nach Wilhelmshaven”的声音在厨房的墙壁间回响着。施耐德太太将餐盘端到施耐德少校面前,施耐德少校看见早餐,愣了一下;随后他把自己盘子里的香肠夹给了汉斯和赫尔嘉,对他们说:“你们吃吧。你们还要长身体,我们老了,没所谓。尤其是赫尔嘉,元首最看重你。”
1944年,德国,柏林。这一年,赫尔嘉十岁了。汉斯十四岁,索菲亚十三岁。
赫尔嘉穿上熨得笔挺的德国少年团制服,皮带扣上闪亮的鹰徽,背包里装着她那本包着牛皮纸封套的《我的奋斗》。她和家人挥手告别,索菲亚替她理了理领口;与汉斯和索菲亚走到大街上去,要去上学。街道上,冷风卷着煤灰味的空气。原先那个接送孩子们的绿色校车早就停运了,所有汽油都被征调给了前线。三人只能步行,穿过一条条满是弹坑、窗户用木板封死的街道。三人只能徒步去上学;路边的宣传栏上,一名冲锋队员正在张贴一张海报,海报上画着一个戴着防风镜和制帽的骷髅坐在一架英国皇家空军的喷火式战机上,往身下投掷炸弹,下方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德国城市,海报上写着“夜间开灯就是活靶子!”
赫尔嘉站住了脚,看着那副画。她盯着那个戴防风镜的骷髅——为什么英国人会是骷髅?他们真的都长这个样子吗?
“快走啦,”索菲亚拽了她一把,“你又不是头一次看到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英国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赫尔嘉低声说。
汉斯咧嘴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脑袋:“如果他们不可怕,元首怎么会天天警告我们提防他们?”
他们继续往前走,远处传来一阵高跟鞋踏在地砖上的脆响,是一队女民防队员走过路口,她们胸口别着红十字臂章,神情紧张,像是在为什么事做准备。
走在寒风中的赫尔嘉,忽然意识到:城市变了。没有汽笛,没有笑声,只有灰、红、黑三种颜色在柏林的天光下交织着。这一年,东线的俄国人开始反攻,西线的美国人正集结在英吉利海峡对岸;轰炸机的低鸣时常在夜晚划破屋顶的宁静。柏林城市里建起了一个个防空阵地,学校旁的地窖也被改造成了简易的避难所,帝国空军节节败退。
但在施耐德家中,孩子们还能翻看着《冲锋报》上的漫画,画里讽刺着俄国士兵蠢笨滑稽的模样,笑出声来。汉斯沉迷于他的航模收藏;施耐德少校时不时地给他带回一些飞机模型,有Bf 109,有Me 111;最惊喜的是1943年的圣诞节,汉斯收到了一个信天翁D战斗机模型,附带戈林青年时期战绩战功的小册子,连同一个挺拔瘦削的塑料小人——那是还没发福、身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制服的赫尔曼·戈林。航模盒子有施耐德少校托关系专门拿到的签名,上面写着:赠 小汉斯·施耐德 帝国元帅 赫尔曼·戈林。
“这是爸爸托朋友专门从航空兵团司令部拿到的。”汉斯得意地宣布。
赫尔嘉看着那个塑料戈林在她面前“站直”,表情空洞,帽檐压得很低。
坐在学校食堂里,赫尔嘉百思不得其解地戳着餐盘里的鸡胸肉。她总觉得这个鸡胸肉怪怪的;肉质很硬,有股泥腥味,说它是鸡肉呢,口感确实和鸡肉没差别;但鸡肉没有这么奇怪的味道。她对周围的同学问,“你觉得这像鸡肉吗?”
“不知道……”同学说,“大家都知道鸡肉不是这味道。”
赫尔嘉盯着餐盘里的“鸡肉”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咽下那一口。她把肉切开一块,用叉子挑着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低头偷偷闻了闻自己的校服袖口。校服干净,肉不干净。
“这肉不会是……变坏了吧?”她小声嘀咕。
“同学们,我们要珍惜粮食。”少年团教官突然说道,他两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过来,脸上的神情像刚从一场动员大会上下来,眉毛都带着命令的弧度。“每一粒粮食都要被尊重,这是德国农民们用汗水换来的战斗资源。”他扫了一眼赫尔嘉的餐盘,又看了看她迟迟未动的那块肉,“前线的将士们还要在俄国的泥坑里啃黑面包和干牛肉块呢!我们要把粮食留给前线的将士,让他们能好好打仗。教官我,去过俄国前线,你们知道俄国人怎么吃饭吗?肉罐头掉地上、摔碎了、混着泥巴,他们也会捡起来继续吃。我们德国的青年,总不能志气上都比不过俄国人吧?”他露出一种夸张的厌恶表情。
四周鸦雀无声,孩子们都默默低头,把餐盘里的食物一点点吞下去,就像是在吃某种必须咽下的训令。教官和老师们所不会告诉赫尔嘉,也永远不会告诉她的是,这鸡胸肉其实是柏林动物园里的鳄鱼的尾巴。当炸弹落在动物园里,还在睡梦中的鳄鱼遭遇飞来横祸,被炸弹炸成了一滩鸡肉,喷溅在布达佩斯大街的柏油路上。无可奈何的人们没有办法,只能让兽医把鳄鱼全部切成小块各自拿去炖了。施耐德一家也一样;几周前,施耐德太太曾经带回来“美味的香肠”,让赫尔嘉、汉斯和索菲亚赞不绝口,但施耐德少校和太太心知肚明,他们没有告诉孩子们,这并不是牛肉香肠,而是动物园里的熊肉。有时,汉斯会询问施耐德少校动物园里的动物都去哪了;施耐德少校只能告诉他,现在要打仗,为了安全起见,元首安排动物们去维也纳和法兰克福暂住了,动物们在那里等战争胜利再回来。
放学后,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风裹着灰尘刮过街角,柏林的街道变得空荡荡的,连鸽子都像是被疏散了。孩子们并排走着,脚步踩在石板路上,像三根寂寞的针。
转过一个街角时,他们猛地停住了。
一个小小的黑影坐在街边的台阶上,黑黢黢的,像个裹紧自己的小孩。可那分明不是小孩——是一只小黑猩猩。
它安静地坐着,抱着一根已经发黑的香蕉,眼神空洞,甚至有些……悲伤。
“你们……你们也看见了吗?”索菲亚结巴地问。
“它怎么会在这里?”汉斯皱着眉,“不会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吧?”
“或者,是刚刚从炸弹里逃出来的。”赫尔嘉说。
猩猩似乎察觉到他们的靠近,身体往后缩了缩,警觉地盯着他们。它那双黑色的眼睛闪着微弱的光——不像动物,更像某种倦怠的人类。
这时,从猩猩身后的一个破旧门洞里,冲出来一个男人。他穿着带油渍的工作服,手里挥着一根扫帚,朝他们喊:“站住!赔我香蕉!”
“我们什么都没动啊!”汉斯反应很快,挡在两个女孩前面。
“不是你们,是它!”男人气急败坏地指着黑猩猩,“它刚才跑进我店里,把我仅剩的香蕉偷走了!我还要留着明天吃呢!”
赫尔嘉看了看猩猩手里紧握的香蕉——那根香蕉看上去已经快烂掉了,一碰可能就化了。她轻声说:“这不是偷,它……只是饿了。”
男人愣了一下,气势软了点,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们几个学生,快把它带走!别让它再乱跑,市政厅早说了,发现动物园逃出来的动物要上报——要不然,抓到都送去喂狗!”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赫尔嘉蹲下来,伸出一只手:“嘿,小家伙……你还记得动物园的路吗?”
黑猩猩没有动,却把那根香蕉抱得更紧了些,眼神多了一点点依恋,像是听懂了。
索菲亚说:“我们不能把它留在这里。它会被打死的。”
汉斯叹了口气:“好吧……那就把它带回动物园吧。可是我们怎么带啊?”
赫尔嘉站起来,脱下她的少年团外套,小心地把它搭在黑猩猩肩上,然后轻声说:“你跟我们走,好吗?”
奇迹出现了——黑猩猩慢慢站起身,像模像样地把衣服往身上一裹,然后跟在他们身后,像个沉默寡言的小学生一样,慢吞吞地走着。““慢着,我还留着一点吃的。”汉斯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那是个个头不大的红苹果,在这个什么都凭票的日子里,它几乎是一颗宝石。黑猩猩看见它,眼睛猛地一亮,嗖地一下抢过去,两三口吃个精光,连核都没吐出来。然后它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好像说着:“我准备好了。”
三个孩子带着一只黑猩猩,出现在地铁站,像是一幅偷偷滑入现实的漫画。
站台上没几个人,老头老太太裹着厚厚的呢子大衣,远远盯着他们。一个戴着党卫军胸针的妇女皱了皱眉头,嘴巴张了张,但终究没说什么。
S-Bahn列车嘎啦嘎啦驶进站,门一打开,一股铁锈味扑面而来。他们跳上车,找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黑猩猩老老实实地蜷在角落,外套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毛茸茸的脸,倒真像个生病的小孩。
电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柏林的街区,窗外的世界像褪了色的明信片。整片街道只剩下半截的房子和满地的砖块,像是谁用拳头砸碎了城市的骨头。偶尔还能看到冒烟的屋顶,墙壁上的“Rettungsraum”字样一半被火烧焦了。城市的皮肤被炸弹剥得体无完肤。
列车跨上施普雷河上的铁路桥时,汉斯忍不住靠近窗户往下看。河面上漂着焦黑的木片和军用残骸,河两岸的建筑像从地狱里探出头的骷髅。
“你说,英国人是不是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孩子?”索菲亚低声说。
“我不知道。”赫尔嘉回答,她也望着窗外,“也许他们以为这里只剩下士兵。”
列车到了动物园站,车门“咔哒”一声打开。站台边上,一个戴着大盔帽的警察正站着巡逻,汉斯走到警察身旁,询问:“警官先生,请问动物园往哪边走?”
警官看了一眼,这个时局,他并不意外一只黑猩猩出现在地铁站台上。“2出口往左转,沿着海德堡大街走就到入口了。你们是要送还动物的对吧?”三人点点头,警官说,“那我带你们去吧。”说着,他将黑猩猩抱了起来,几人走出车站。
走出车站,迎面便是断壁残垣。威廉皇帝纪念教堂高耸的塔楼已经被炸成了一个巨大的石头骷髅,半边尖顶全塌了,只剩下空洞的钟楼像一张大张着的嘴,仿佛在无声地尖叫。铁架裸露在外,一根歪歪斜斜的钢梁从天花板垂下来,像是帝国最后的舌头。
索菲亚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栋残破的建筑,轻轻说:“它好像快倒了。”
“它已经倒了,”警察低声说,“只是还没躺下而已。”
几人一言不发,穿过教堂前的空地,走上海德堡大街。
这条街道曾经是柏林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小餐馆、咖啡屋、照相馆……而现在,街边的橱窗尽数破碎,玻璃碎片铺在地上,踩上去发出脆响。风一吹,一张印着“德国胜利!”的老宣传海报卷了起来,飘飘荡荡贴在了一个垃圾桶上,像是士兵死后还想挣扎一下。
警察抱着黑猩猩,赫尔嘉、汉斯和索菲亚走在他身后,像是某种奇异的护送仪式。
赫尔嘉忍不住问:“这只猩猩……它真的原来住在动物园吗?”
“是的,”警察点点头,“这孩子叫‘埃尔文’,是动物园里最聪明的一只。刚开始轰炸时,它总能提前躲开,像是预感到危险一样。后来动物园被波及太严重,管理员也有受伤的,很多动物没办法送走,就逃出来了。阿罗应该是一直躲在废墟里……直到你们发现它。”
汉斯低头看着阿罗,忽然问:“那动物园现在……还有动物吗?”
“有,但不多了。”警察沉吟一下,低声说,“有些被送走了,有些……”他似乎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多说什么。
海德堡大街尽头,动物园的牌匾还挂着,但“Zoologischer Garten Berlin”几个字母已经被弹片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Zoolo——Garte——Ber-in”。
门口没有动物叫声,只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守着门口,他们的身后,是一座巨大的钢铁建筑——高射炮塔,它像怪物一样盘踞在动物园正中央,仿佛一头吞噬了一切生命的金属野兽。
赫尔嘉愣住了,她原以为会看到鸟笼、大象栏,还有猴山。可眼前的动物园,像是一场战争的剧场,根本没有一丝童年的气息。
“进去吧,”警察说,“你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阿罗能回来,是件好事。”
他们点了点头,目送着警察抱着黑猩猩走向守门的士兵。阳光斜照下来,打在破碎的招牌和铁门上,把一切拉得无比漫长,像一段正在被抹去的童年。
一位穿着暗绿色制服的男子从建筑边走了出来。他个子不高,戴着圆框眼镜,表情疲惫,但看到黑猩猩时,眼神猛地一亮。
“你们找到了‘埃尔文’,我的天哪……你们居然把它从废墟里带回来了。”他快步走近,蹲下来看着那只黑猩猩,“你还活着,小家伙。”
“您是……?”赫尔嘉小心地问。
“卢茨·黑克。”那人自我介绍,“柏林动物园园长。你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黑猩猩轻轻抱了抱他的胳膊,像个久别重逢的孩子。
黑克博士站起身来,望着远处高耸的炮塔,苦笑着说:“动物园已经变了模样。现在我们这里是‘防空据点’,不是‘动物天堂’。你们几位是?”
“汉斯、索菲亚和赫尔嘉·施耐德。我们是德国少年团团员。”汉斯说道。
“德国少年团啊……”黑克博士点点头,看着他们三个,神情有些复杂,“在这个时候,还愿意救一只动物回来的人不多了。你们心里还有柔软的地方,这是好事。”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那高耸的炮塔,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柔软的东西,总是最先被时代碾碎。”
赫尔嘉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像是在回避他的目光。“我们是柏林人,热爱动物是柏林人的良好品德。”汉斯对黑克博士说道。
卢茨·黑克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点了点头,轻轻说道:“是的,柏林人……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动物园还能开吗?”索菲亚小声问。
“也许还能‘开放’,”黑克博士干笑一声,“有时候我们组织孩子们来这儿‘参观’,看看还能活下来的动物。我们把这些叫‘胜利动物’,你知道吗?对,他们要被拍照、上报纸,被用来鼓舞士气。连猴子都成了胜利的素材。”他顿了顿,脸上带着一丝苦涩,“连这只猩猩,也快变成一件‘展品’了。”
黑猩猩——埃尔文——似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它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眼里像映出一个更原始的世界,那是没有口号、没有炮塔、没有旗帜的地方。
警察拍拍黑克博士的肩:“我该回去了。你得带它进去。我还有一班巡逻。”
卢茨·黑克点点头,把埃尔文搂住,轻轻抱了起来。黑猩猩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了孩子们一眼,像是知道自己和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即将消失。“谢谢你们,孩子们!”黑克博士最后看了施耐德三兄妹一眼,随后抱着黑猩猩离去。
“放学了要早点回家!晚上在外头不安全。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外面形势这么紧张!英国的飞机炸弹,俄国间谍,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匪徒……”三兄妹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施耐德太太没好气地责备起汉斯。
“可是妈妈,我们是为了把黑猩猩送回动物园……”汉斯试图解释。
“是。我是赫尔曼·施耐德,党卫军少校。啊,是这样……谢谢您的夸奖。是的,我们一直按照元首的指导方针来培养我们家的孩子……谢谢您。好的,祝您晚安,再见。”
施耐德少校放下电话,转身对家里人说,“动物园园长黑克博士打来电话向我们道谢,感谢我们家的三个小家伙营救动物,将黑猩猩送了回去。他决定给我们一家人免费游览一天动物园的机会,他将本人亲自担任讲解员。”
他随后环视一圈坐在饭桌边的三个孩子。他清了清嗓子,说:“你们今天,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赫尔嘉愣了一下,偷偷抬头看父亲。
“在这个时局下,忠诚、勇气和责任感是最重要的品格。”他说,“我为你们感到骄傲——特别是在一片混乱当中,还能坚持把一只黑猩猩安全送回动物园。黑克博士对你们的评价很高。”
索菲亚不太敢说话,汉斯咧嘴笑了一下。
“当然,今后遇到这种事,最好还是先和家里说一声。”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严肃,“现在是战争时期,任何一次出门都可能有危险……但你们今天做得对,是值得肯定的。”
他站起身,走到汉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赫尔嘉。“赫尔嘉,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很多时候你不说,但你心里很明白。”
赫尔嘉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施耐德少校微微一笑,又恢复到平时那副庄重而克制的表情。“好了,今晚早点睡。后天我们要去动物园,黑克博士说会为我们家专门开放一次讲解——他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他走向书房,门关上前,留下最后一句话:“记住,不管在什么地方,做一个值得帝国信任,元首信任的德国人。”
Wollt ihr den totalen Krieg?(你们想不想要全面战争?)
JA!!!(我们要!!!)
帝国收音机里在重播戈培尔的体育宫演讲。战争到了这个阶段,帝国广播公司自然得多放这种打鸡血的演讲内容。星期六的早上,赫尔嘉、汉斯和索菲亚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要去参观动物园;战争的形势已然让施耐德少校愁容满面,他的加班时间越来越长,频率越来越高,但他还是把这一天空出来,陪孩子参观动物园。
帝国收音机的声音像一把锈掉的刀子,在厨房和走廊间回响。赫尔嘉正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发夹,索菲亚踮起脚尖问母亲:“我可以穿上那件粉色的呢子外套吗?”
“当然可以,宝贝。”施耐德太太一边帮她拉拉链,一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你们父亲快回来了。”
门开了,冷风卷进一丝汽油味。施耐德少校一身熨得笔挺的制服,戴着皮手套,脸上却多了几道疲惫的折痕。“准备好了吗?黑克博士希望我们十点钟之前到。”他说。
“是的,爸爸。”汉斯站得笔直,像在列队。
“今天你们不只是来参观动物园,而是接受一次‘精神教育’。”他边说边取下帽子挂好,换上了一双不带枪套的皮鞋。“在战争时期,任何一次‘游览’都有其意义。”
赫尔嘉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裙摆,心里一阵莫名的不安。
一家人从家门走出,街道上积着夜里下的小雪,太阳照在瓦砾堆上,映出一层微光。电车还在运行,尽管常常会因为空袭中断。车厢里,有军人、孕妇、老人、也有穿着褪色制服的孩子。
当列车穿过高架桥,俯瞰施普雷河时,远处破碎的教堂钟楼像一个风干的伤口立在晨雾中。赫尔嘉忍不住想,那个黑猩猩——埃尔文——现在是不是还记得她?或者,它已经又被关进笼子,像战前一样,被人投喂、被人指点、被人遗忘?
“爸爸。”她轻声问,“你说动物们……它们知道我们正在打仗吗?”
施耐德少校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窗外轰炸后的废墟,说:“它们当然知道。”
车厢一阵沉默。
广播器里还在回响着演讲重播的尾声:“……我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决、更团结,更相信我们伟大的德国使命!史坦纳将军正指挥党卫军和我们的伙伴死死咬住爱沙尼亚和波罗的海!我们将在战斗中胜利!我们在战斗中团结!”
“动物园站到了。”列车司机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列车嘎然停住,车门一开,冷风卷进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吹来的。赫尔嘉搂了搂围巾,眼前是被炸塌半边的站台,一块倾斜的广告牌上还挂着一只半残的长颈鹿布偶。
施耐德少校率先迈下车,四处张望了一圈,仿佛在确认什么。街道上寥无人烟,只有一辆卡车的残骸歪在人行道旁,上头写着“国家社会主义人民福利组织”的字样,如今却像一块被遗忘的墓碑。
他们沿着海德堡大街往动物园入口走去;威廉皇帝纪念教堂那扭曲如锥子的废墟直插入天。“继续走,孩子们。”施耐德少校平静地说,“别掉队。”
动物园的正门还在,只是铁栅栏换成了沙袋和铁丝网,一位戴着钢盔的士兵从岗亭中走出来,看到施耐德少校立刻敬了个礼:“欢迎您,施耐德少校。黑克博士在东侧馆等您。”
他们穿过那道“欢迎来到柏林动物园”的铁门,铁门上还挂着一只铜制的狮子头像,半边已经烧得漆黑。地上有断裂的围栏、残缺的解说牌、还有一只被遗弃的木制冰淇淋手推车,车身上画着大象和长颈鹿,如今斑驳而诡异。
“这……这里还是动物园吗?”索菲亚忍不住问。
“是。”赫尔嘉回答,“只是……动物也变少了。”
黑克博士果然在等他们。他穿着那套暗绿色的制服,戴着老旧的呢帽,手上握着一只厚厚的登记簿。“欢迎。”他轻声说,“真高兴你们能来。”
“我们很期待这次参观。”施耐德少校点点头,声音里却没了往日的挺拔。
黑克博士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那我们就从原来的‘猛兽区’开始吧——当然,现在更多的是‘废墟研究区’。”
他们顺着石板路走进园区,昔日猛兽区的铁栏还在,但围栏里早已空空如也。赫尔嘉走到栏杆边,看见地上有只破损的老虎塑像,一颗炸弹曾在这里炸开,把后墙炸塌了一角。草丛中,有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的老虎正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旁边是一排穿制服的孩子。
“它叫凯撒。”黑克博士说,语气平静,“死于饥饿。最后一次喂它,是一九四三年九月。”
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吊唁某种更久远的失落——不是动物的死亡,而是那个相信人类能控制世界的幻想。
黑克博士领着他们走过破碎的围栏,一只耳朵被炸掉的石狮像孤独地站在路边,锈迹顺着它的眼窝淌下,像在无声地哭泣。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我们动物园里最后的一头象,”博士停下脚步,指着远处一个低矮但加固过的圈舍,“它叫‘暹罗’,是个老伙计,1933年来到这里,跟你们年纪差不多,但它已经是个大伙计了。”
他们走近时,暹罗正站在厚重的围栏后,缓慢地摇晃着脑袋,一只耳朵边有炸弹震伤留下的疤。它抬起长长的鼻子,像是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面包味。
“我们见过它。”赫尔嘉说道。
“我们每天给她加一点土豆皮、干草,还有从帝国食品部弄来的糖浆。”博士顿了顿,“它喜欢听巴赫。”
“她听得懂音乐?”索菲亚睁大了眼。
黑克博士笑了笑:“她懂的东西比我们还多。”
走过象舍后,他们经过一排空置的兽舍,铁栏杆被砸歪,一张张写着名字的铜牌挂在门口,仿佛墓志铭:
“布鲁诺”——欧洲灰狼,1934-1944
“娜塔莎”——西伯利亚虎,1928-1944
“奥古斯都”——皇家狮子,1936-1943
赫尔嘉轻轻把手贴在“凯撒”那块铜牌上,仿佛想从冰冷的金属上感知当年的温度。
突然,一声咯哒咯哒的怪响从一边传来。他们转头,一只鬣狗从废墟中走出,骨架突起、步伐蹒跚,眼神里透出野性的光。黑克博士赶紧举手示意别动:“别担心,这是‘艾达’,她已经习惯人了,是这里仅存的一头成年鬣狗。”
“它看上去好饿……”汉斯咽了口口水。
“它是。”博士平静地说,“但也比我们某些市民适应力更强。”
他们绕到一栋灰黄色的附楼前。门口挂着“特别实验标本区”的牌子,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兽医迎了出来,朝黑克博士点头:“鲸头鹳状况稳定。倭河马还在地下层。”
“我能看看鲸头鹳吗?”赫尔嘉突然问道。
“当然。”女兽医微笑着带他们走进去。
屋内灯光昏暗,一只站姿庄严、嘴喙硕大得近乎诡异的鸟停在一根横杆上,它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神态庄严得像一位隐居在废墟中的法官。
“这就是‘威廉’。”女兽医说,“他是唯一的鲸头鹳幸存者。现在他习惯了寂静。”
赫尔嘉慢慢靠近,隔着玻璃看着那只仿佛来自史前世界的鸟。它静静地站着,仿佛这个世界的硝烟与喧嚣都与它无关。
“他不会叫吗?”索菲亚问。
“鲸头鹳叫声像机关枪,”女兽医苦笑,“不过自从那次轰炸后,他就不叫了。”
施耐德少校站在门口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鲸头鹳那对过于人性化的眼睛上,久久没有移开。
河马池那一带几乎没人来了。走廊上的瓷砖已经翘起,墙上斑驳的宣传画仿佛从另一个时代飘来。几只鸽子在废弃的窗框上栖着,阳光从破碎玻璃缝里照进来,打在湿漉漉的池子边。一头肥硕的河马正懒洋洋地躺在池水边,鼻孔里喷出一股细小的雾气。它闭着眼,像是在做一个没有炸弹的梦。
“这是‘克瑙特舍克’。”黑克博士用那种讲故事一样的声音说,“他是我们剩下的唯一一头河马。你们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吗?”
“土豆?”索菲亚试探地问。
“胡萝卜?”赫尔嘉猜。
汉斯耸耸肩:“帝国口粮?”
黑克博士笑了,像是真的被逗乐了。“苹果。熟透的、红彤彤的苹果。他能一口吞下三个。他其实最爱吃西瓜。”他顿了顿,转过身来,压低声音:“不过,现在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苹果了。”
孩子们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那头巨大的河马——它看起来那么温顺、那么与世无争,像是活在战争之外的最后一头神兽。
“你们想知道他多重吗?”博士拍了拍栏杆,“来猜猜。”
“八百公斤?”索菲亚说。
“一吨半。”赫尔嘉想起自己在课本上看到的数字。
“将近两吨。”博士满意地点点头,“和一辆轻型坦克差不多重——只不过,他从来没攻击过任何人。即使在空袭那天,他只是躲在水底,一动不动。”
他们绕着池子慢慢走了一圈,黑克博士不时讲起动物的小故事,讲得像是童话,又像是为这些濒临灭绝的角色写的悼词。他从不带怜悯,却满是敬意。
走到出口时,他从办公室里拿出几个小布包,递给每个孩子。
“给你们的。”他说,“战争让我们都变得吝啬,可是动物园从来不属于战争。我培养的那几头牛,是我毕生的梦想——欧洲野牛,原牛。可惜,柏林动物园里的也已经给炸完了,幸好有几头我们及时疏散到了汉堡和其他城市,总归不算白费力气。尽管,我最早的构想现在似乎难以实现了。”
赫尔嘉拆开布包,是一个用旧门票和布边缝成的小本子,里面夹着手绘的动物图案和几张旧照片:暹罗在喷水,克瑙特舍克张大嘴巴接苹果,一只早已不在的穿山甲正探头亲吻一个穿着短裤的小男孩。更令人惊喜的是,里面还有一个穿山甲的木雕。
“谢谢您。”赫尔嘉轻声说。
黑克博士望着她的眼睛,缓缓点头,“你们要记住它们。不是因为它们快没了,而是因为它们从没放弃活着。”
施耐德少校站在后面,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低头看了看克瑙特舍克的照片,又望向天花板一处被炸碎的洞口,仿佛有什么话卡在喉咙。
外头的广播音隐约又响起:“……我们将继续坚持战斗,直到帝国取得最后的胜利!”
“动物园站到了。”列车司机的嗓音依旧沙哑。
注:S-Bahn,直译:“城市快捷铁路”,指城市快铁,是德国、奥地利、瑞士、丹麦等欧洲国家对通勤铁路的称呼。和其他通勤铁路系统一样,城市快铁提供大都会区的中心城、近郊、远郊及卫星城之间,或是城市群中的大小城镇之间的快捷铁路运输,属于城市公共运输的一部分。中国类似的交通系统为北京或南京的通勤铁路或东北地区于1904年到2020年间运营的抚顺电铁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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