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之後 第一章：電話的漣漪 一。在風未起之前

第一章：電話的漣漪

一。在風未起之前

清晨的寒原市依舊帶著海風的寒味。南半球的冬季像是永遠都醒不透，天空灰白，雲層低到彷彿只要伸手就能碰觸到。林澤辰推著圖書館的側門走進去時，立刻吸了一口冷得微微刺鼻的空氣——那是書頁、木架、灰塵與暖氣混合後特有的味道，熟悉、乾淨、安靜得不像現代社會。

他喜歡這種地方。

或許不是喜歡，只是習慣。

而習慣，有時比喜歡更可靠。

圖書館剛開門，人還不多。他把書車拉到歸還區，動作自然熟練，像是這些年來所有清晨都在重複的一場默片。把書分類、上架、把架上傾斜的書調整好……無需言語，無需微笑，甚至無需讓人知道自己存在。這是他安身的方式。孤獨而寧靜，但至少不會被打擾。

有時他會想，如果人生真的能像這些書架一樣，只要把每件事放回正確的位置——失敗放在最底層、遺憾放進封存區、痛苦放在好幾層背後——是不是整個人就能像圖書館一樣安靜、乾淨、井井有條？

可惜人生不是書架。

書會乖乖地留在原處，人卻不會。

十點多，陽光終於穿透雲層，在圖書館長長的落地窗上撒下一道淡薄的光線。林子涵背著書包走進來，從門口張望，看到父親後露出一個含蓄但明亮的笑容。

「爸，我來啦。」少年聲音還帶著一點睡意，但眼神清澈。

林澤辰摘下手套，走過去幫他接過外套，順手抖掉上面的水氣。「路上冷嗎？」

「還好。」子涵坐下，把課本攤開，「學校的 heater 又壞了。」

「第三次了。」澤辰淡淡一笑，「寒原國學校的 heater 同 Wi-Fi 一樣，都係靠運氣。」

父子間的對話簡短而自然，沒有特別深情，也沒有尷尬。他們的關係就像這個城市的冬日陽光——淡淡的，但持續且穩定。

子涵開始寫功課，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澤辰坐在旁邊，偶爾低頭看看工作清單，偶爾替兒子解釋一道數學題。這樣的午後，是他最快樂卻也最平凡的時刻：靜坐、陪伴、不需多話。

若不是心裏那個長期空著的位置，他幾乎會以為人生就可以這樣一直過下去。

他並不是不知道那位置屬於誰。

只是多年來，他一直假裝沒有看到。

午餐時，他們像往常一樣到圖書館後方的小草地吃三明治。冷風吹過時，子涵縮了縮肩，澤辰便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兒子身上。那一刻他突然感覺，生活雖然簡單，卻也真實。

然而越是真實，越顯得內心深處那份尚未處理的情緒突兀——

一個過去的影子，一段未曾開花就枯萎的青春。

他知道那不叫愛。

那只是一種投射，是人在孤獨時用回憶填補空白的一種習慣。

但即使明白，他仍不願深究。

人往往能整理好書架，卻整理不好自己。

下午，他像往常一樣去處理中文區的書籍。那區域平日不算多人，很適合思考，也適合逃避。當手指滑過那些熟悉的中文字時，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大學圖書館的某個午後，他第一次看到她——

林沐夏。

陽光下安靜翻書的女孩子。

眼底像藏著一層霧，卻又讓人不自覺想靠近。

那記憶像是一幅沒有完成的素描，線條淡得快要被時間抹掉，卻又頑固地留著。不痛，但偶爾會發熱；不強烈，但始終在那裏。

他搖搖頭，把自己拉回現實。

記憶不會讓生活變得容易。

兒子、工作、責任，才是他真正的世界。

直到傍晚。

圖書館準備關門，他清點完最後一批書，把書車推回後倉。外面細雨開始落下，打在屋簷上，一下一下敲得人心裏更安靜。他換上外套，準備帶子涵回家做飯。

就是在那時候。

當他伸手去拿手機，準備查看時間時——

螢幕亮起。

震動輕輕作響。

看到那行名字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僵住了。

林沐夏。

像有人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

沒有巨浪，只有極細、極輕，但不可抑止的波紋。

那些被他用盡全力封存的東西，那些年拒絕觸碰的情緒，那些以為永遠沉睡的記憶——

彷彿全都在那一秒甦醒。

他望著螢幕，呼吸不自覺變淺。

手指停在接聽鍵上，卻沒有立即按下。

多年沒有聯絡。

沒有理由。

沒有預兆。

甚至沒有任何應該打來的原因。

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雨聲越來越密。

遠處有人拉下鐵門，發出沉悶回音。

整個圖書館在關門前的那種寂靜裡，像是只剩他一個人。

而電話仍在震動——

一次又一次，像在敲他內心深處的門。

彷彿只要他接起，過去所有沉睡的情感都會從黑暗中醒來。

彷彿只要他接起，他再也無法假裝自己沒有空洞。

彷彿只要他接起，一切的平靜都會破裂。

澤辰深吸一口氣。

按下接聽鍵。

「……喂？」

那頭傳來熟悉卻又久違得像隔了一個世代的聲音，柔和、冷靜、帶著微微的鼻音——

「澤辰，你還好嗎？」

就這一句，像是投下第二顆石子。

湖面徹底被喚醒。

他不知道這一刻，究竟是命運、巧合，還是某種他不願面對的情緒在回來找他。

但他知道——

他的生活，不會再像前一天那樣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