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赔款里的五百年殖民史(上)
第一次鸦片战争,清朝赔款800万两银。第二次鸦片战争,赔款1600万两。中日甲午战争,赔款暴增至2亿两白银。几年后的辛丑条约进一步攀升到4.5亿两白银。
法德世纪恩仇中也交织着天价赔款,拿破仑向普鲁士索要1.2亿法郎;在普法战争中,法国赔款50亿法郎;一战后,德国的赔款额是1250亿马克,这个天价赔款被公认为希特勒崛起的关键诱因。
二战后,战争赔款和殖民主义一起被扫入历史。
英国通常按战争开销与实际损失计算赔款,而德国、日本、法国则倾向根据战败国的极限支付能力开价。这种差异背后,并非文化或道德,而是深植于各国不同的财政结构与战争动员逻辑之中。从中,我们得以窥见过去五百年殖民体系的财政引擎与霸权轮替的结构规律。
第一代殖民主义:白银帝国的诅咒
第一代殖民强权西班牙和葡萄牙获利非常丰厚,尤其西班牙从南美运回几万吨白银,改写了欧洲的政治经济版图。然而,这笔财富并未造福西班牙,反而长期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几乎可以类比现代的“石油诅咒”。
西班牙仍处于中世纪等级农业结构之中,缺乏吸收巨额货币的现代工业体系。大量白银导致国内物价飙升、制造业崩溃,实业基础遭到沉重打击。与此同时,钱太多的国王几乎只能打仗花钱,最主要的战争对象是正在叛乱的荷兰。
荷兰独立战争一打就是80年,战线拉长,节奏迟缓。更棘手的是,西班牙与战场之间隔着一个法国,只能通过海路调动兵力和补给。西班牙在高峰期隔海投放高达十万人的军团,即便在和平间歇期,驻军仍维持在两万人以上。要知道,中世纪后勤能力疲软,不支持大军团作战,1525年著名的帕维亚战役中,交战双方的兵力都不超过3万人。
如此大规模远征作战完全没有回报。西班牙在荷兰境内基本没有财政收入,军队供给全靠美洲白银,以现金形式在本地采购。更吊诡的是,荷兰对西班牙采购行为视而不见,很多商人同时向交战双方供货。就这样,西班牙的白银通过战争消费渠道,被源源不断地注入了荷兰社会,助推了荷兰的商业体系和金融革命。
荷兰独立战争已经显现出“货币驱动战争财政”的早期雏形。西班牙用殖民地输出的体系外白银为战争注资近百年,帮助荷兰完成了经济和财政体制的现代化改造。从宗教战争的大背景中脱胎而出的,是一个财政耗尽、从此衰退的西班牙,和一个反客为主、成为新殖民霸权的荷兰。第一代殖民霸主就以这种为人作嫁的幽默方式将第二代霸主推上了世界舞台。
第二代殖民主义:荷兰和英国的精算殖民
荷兰最初的海外军事行动多以袭扰、破坏和劫掠西葡殖民据点为主。以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为转折点,荷兰转向殖民主义。荷兰的殖民政策呈现出与葡西截然不同的财政可持续性特征。西班牙与葡萄牙的殖民者多在王室授权下出征,完成国王交办的任务,获得国王的奖赏,最重要的则是谋取私利。因为成本和利润理论上归于国王,根据官僚体系一贯的运作逻辑,殖民成本不免持续增加,利润必然持续缩小,私人荷包当然越来越鼓,国王于是越来越穷。西葡虽然在初期获得巨大的殖民利润,但是很快就陷入财政失去持续性的境况。
荷兰的殖民霸权是长期独立战争的副产品。为了打击西班牙的海外收益,荷兰开辟了全球性的海上战场,在独立战争与宗教战争交织的背景下,将打击西葡海外利益视为国家生存的延长线。
在最初的葡西殖民争霸中,教皇曾出面调停,将世界一分为二,分给两方。此后西班牙吞并葡萄牙,按教会法理等于全世界都归西班牙所有。而荷兰作为新教国家,对西班牙和教皇同时开战,对西班牙海外利益的攻击同时构成宗教战争阵营的战略战场。
最初的荷兰的海上军事行动以袭扰、破坏和劫掠西葡据点为主,以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成立为转折点,标志着荷兰开启殖民争霸。
第一代殖民的财政特征是国王事业,成本由国王承担,成果和荣耀归国王所有,执行殖民事业的可以看作国王的官僚。根据官僚体系的运行逻辑,殖民成本不免持续增加,利润必然持续缩小,私人荷包当然越来越鼓,国王于是越来越穷。在这个逻辑下,西葡最终落入财政黑洞是命中注定的,这与南美大陆有多么广袤,人口有多么稠密,蕴藏多少金银毫无关系。
1602年荷兰处于战时财政,没有钱投入殖民事业,但是因为敌视教皇,摆脱束缚,给权非常大方。东印度公司拥有开战,签约,铸币和筑城权,走出欧洲就几乎是个国家。东印度公司向社会发行股份募集资金,这些股份并没有设计为自由转让,但是因为股东规模巨大,非正式的转让形成风潮,催生了阿姆斯特丹交易所,这是世界第一个证券交易所,而东印度公司则是世界第一个上市公司。
东印度公司开启了精算殖民的新殖民主义。葡西的殖民主义呈现出浓厚的官僚特征,为了迎合国王的开疆爱好和教廷的传教爱好,投入很多没有经济理性的殖民战争。东印度公司由董事会和股东主导,实行商业管理,以成本核算和利润回报为唯一目标。简而言之,它不打亏本仗,不占赔钱地,将殖民活动转化为一套精密的商业工程。东印度公司身段柔软,懂得放下。曾经殖民台湾和斯里兰卡,遇到抵抗果断放弃,只留下关键的科伦坡殖民地。这些决策里,帝国荣耀和胜负尊严没有一分钱的地位,全是会计精算,用“止损离场”的股市操作逻辑来理解最为贴切。这是一种脱离荣誉叙事、嵌入利润逻辑的殖民形式,是帝国行为的公司化重构。
1602年,东印度公司起始注册资本650万荷兰盾,一股价格3000荷兰盾。1650年,股价达到原始价值的四,五倍,按照现在的标准,涨幅平平,但是惊人的地方在分红。东印度公司的分红主要以实物方式支付,折合价值多的时候年回报率高达50%,少的时候也不低于20%。股东回报主要来自分红而不是升值,这体现了当时资本市场的特定运行逻辑。
三次英荷战争失败后,荷兰的殖民霸主之路就走到头了,但是荷兰退出的相当优雅。败于英国后,荷兰耍了一出政治杂技,给奥兰治亲王,即执政威廉三世找了份英国国王的兼职工作。因为奥兰治亲王打两份元首工,两国成为事实上的联盟。荷兰顺势丝滑地退出了殖民争霸,继续作为一个繁荣的经济和金融中心存在。
英国成功整合了荷兰成熟的金融体系、殖民贸易模式和航运优势,这对英国成为殖民霸权极为关键,会计先行的殖民体系在英国时代真正启动了它的威力。现金流的持续扩张让海外殖民帝国无须依赖本国财政输血,具备了自我增殖的能力,就像商业世界中的复利奇迹。
英国接过了精算殖民主义的接力棒,融合荷兰的金融体系、航运网络与海外经营模式,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现金流帝国”时代。其殖民体系依靠不断滚动的财务结构运作,如同复利奇迹般自我增殖,形成了一项持续百年的战略优势。最先感受到这一锋芒的,正是欧洲大陆上的新兴强国——法国。
英法殖民争霸
18世纪殖民竞争格局为英法争霸,英国和荷兰接近,走的是会计殖民主义路线,地盘越大,现金流越大。法国和西班牙是盟友,走的是帝国殖民主义路线,为了国王的荣耀,国库大力支持,殖民地财政黑洞化。
1700年,西班牙国王查理二世去世。哈布斯堡家族长期近亲通婚的后果在他身上集中显现,他体弱多病,未能留下子嗣。查理的姐姐是法国王后,其孙子菲利普是法国王位的继承人,最终被指定为西班牙王位的继承人。这一决定预示着一个横跨法国与西班牙的超级国家即将诞生,震动了整个欧洲。反对法国扩张的欧洲列强结成联盟,爆发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法国与西班牙在战争中败于以英国、荷兰和奥地利反法大同盟。战后,菲利普仍得以成为西班牙国王(即菲利普五世),但被迫放弃法国王位的继承权,法西两国则转为亲密盟友。
18世纪的殖民格局随之转向英法争霸。英国与荷兰接近,走的是精算殖民主义路线,地盘越大,现金流越强;殖民地如同金融资产,按收益管理。相对的,法国与西班牙结盟,延续官僚殖民主义路径,殖民地是荣耀象征,国库输血支持,财政黑洞化。
英法在欧洲、美洲、非洲、印度等地全面交锋,世界成为两国的战场。1756—1763年的七年战争达到高潮,法国大败亏输,失去关键的北美和印度殖民地。
在此前后的大规模战争中,法国财政负担迅速恶化:
1740年代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法国军费开支达10亿里弗;
七年战争支出18亿里弗;
1778年起,为支持美国独立战争,法国再投入13亿里弗。
法国对美国独立战争的支持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历史。美国独立战争爆发,法国政府比美国人还兴奋,真正的举国投入。奇怪的地方在于,法国为什么要远隔重洋向美国运送资源,派遣军队去美国和英国决战?同样的资源,布置到多佛海峡,在家门口堵住英国海军,对美国的帮助会不会效果更好?实际上,但是英国防着这一手,一早就划定了止损线,战争投入超过某个程度就放手。结果,英国在损失扩大之前果断撤出,而法国因为大笔援美,最终拖垮了财政。战争结束后不到六年,国王为应对债务危机召开三级会议,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讽刺的是,大国大革命的感召就来自美国独立。
简单来说,18世纪殖民争霸拖垮了法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英国越打越强,成为日不落帝国。这是不同的殖民逻辑造成的结构性差异。英国的殖民地都是现金流,英国可以一直用利息打仗,战火连天也不需要纳税人负担。法国殖民地基本上属于财政黑洞,法国是用本金打仗,当利息支出压垮财政的时候,法国内爆了。
1800年,英国几乎没有直接税,其财政收入主要依赖关税与消费税。消费税构成国内居民的主要税负,当年总额约为1000万英镑;关税收入为680万英镑,反映了殖民地现金流对本土财政的直接贡献。当年英国财政总收入约为3000万英镑,折合约7.5亿里弗,略高于法国的5亿里弗。
但这两者背后的财政结构截然不同。法国的税收几近极限,民间怨气四起,而英国的税负相对温和,仍具调控空间。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临时加征所得税以应对军费开支,战后则迅速废除,显示出财政体制的弹性与民众容忍度的差异。
更关键的是,英国的财政优势根基在于金融体系的高度成熟。英国虽然不需要大量补贴殖民地,但也不从殖民地抽取高额税收,而是通过发行国债维系战争资金。英国国债因信用稳定,在殖民地和本土广受欢迎,利率极低;反观法国,即便同样举债,却必须承受高利贷般的利息压力。
在法国被18世纪的殖民争霸战拖垮之后,英国续航悠长的战争财政能力,成为笼罩欧洲大陆的巨大阴影。任何国家与英国开战,都不得不面对一场延宕不绝的财政消耗战,而最终撑不下去的,几乎肯定不是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