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
“怎么这最后一块哪里都找不到?” 丽丽问。
就因为缺这一块,三只猫中间的那只——带着金链条晒日光浴的狸花猫——缺了右眼。相比它左右两只放松到不行的样子,脸上的洞让它显得像是在另一个次元的。
“奇怪了。”妈妈说,但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嗔怪的成分,她后仰,伸了个懒腰,在她心里,她完成了今日份的“陪伴”的作业。
看天气好,本来妈妈提议去公园绕湖骑车,但丽丽最想做的就是完成这幅两百六十片的拼图。
丽丽钻到桌下查看,没有。
沙发底下,也没有。
“喏,这不就行了。”妈妈随手拎起餐桌上的装盐巴的玻璃瓶,放在了猫脸上的“陷阱”处,“就把它当成一个望远镜,或许它躺着躺着无聊了,想看看远处的海里有什么呀。”她说完自己先笑了。其实从某个角度看,细长的圆柱形瓶身挺像望远镜的。妈妈热衷于这些天马行空的点子,但十岁的丽丽并不欣赏她的想象力,她还处于一是一,二是二的阶段。在学校里,实事求是是一种被提倡的美德。
“难看死了。”丽丽夺过盐瓶,相比起缺口,她更讨厌不伦不类的样子。
这个拼图是丽丽选的。她喜欢看三只猫慵懒地晒太阳。妈妈觉得另外一副有着非洲草原图案的拼图也不错,但丽丽已经把盒子抱去了收银台。她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用老人的话讲,“耳根子很硬的”。
其实丽丽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沙滩上的三只猫会让她想起最后一次全家到海边的旅行。她会选择性地不去想那些日子,但伤心的记忆就像隐藏在水面下的鳄鱼,冷不丁会出来咬你一口。丽丽回过头来看,那时穿着防晒外套的爸爸在沙滩上兴致勃勃堆的沙雕,妈妈准备的加了额外多鸡蛋的三明治,三人在廊桥上拍的合影,不过是父母在她面前联合主演的一场恩爱大戏,只有丽丽像节目组随机整蛊的观众,不明所以。
沙滩之行不到半年他们就劳燕分飞了。丽丽选择了和母亲生活。父亲留给她的是每个月三千五百元的赡养费与一个月一次的相聚时间。
在丽丽看来,不像影视剧里演的,父母不需要任何时间来消化婚姻的失败,他们从来都没有伤心过。
就像现在,妈妈对这片失踪的拼图毫不在意,她已经起身去准备晚饭了。
“就差这一片了!你不想拼完么?”丽丽冲进厨房喊着。
“是不是落在你爸家了?”妈妈问,这念头好像不是她临时想的,发现拼图不见的瞬间她就想到这种可能性了,但她忍着没提。
上周末,她去爸爸家时也带去了。这是她早就想好了的计划:这个拼图,她要和爸爸玩一次,再和妈妈玩一次。
爸爸向来喜欢桌游类的游戏。他不怎么喜欢出门。妈妈以前经常调侃他是吸血鬼,最好别摔跤,不然肯定骨折,因为他太缺乏维他命D了。妈妈则热衷于室外活动,徒步,滑雪她都擅长,脸上的红晕不是红血丝,是被晒出来的。丽丽曾经安慰自己,是老天爷不让这俩人在一起,就像阳光不应该照进吸血鬼黑咕隆咚的棺材里,那会害了他的。
“可能是落在那里了。” 丽丽自言自语道。
妈妈从拼图盒子里拿出一张纸,举到丽丽眼前:“上面说你可以联系拼图公司,每张拼图都有编号,告诉他们缺几号,他们会给你发一片一摸一样的。”
“肯定是在爸爸家,” 丽丽说,“而且他们寄来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那你联系他吧。” 妈妈返回厨房前丢下一句。
其实她对于重返爸爸的家是充满矛盾的。
上次一进门,丽丽就察觉到家里变了。爸爸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家里乱不说,窗帘很少拉开,每次进去都像暗房。可这次的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沙发上的臭袜子挂在了晾衣架上,沙发也被晒得发烫。
可能是反差太大了,她反而怀念起了以前那个“洞穴”。
“你请保姆了吗?“丽丽问,像是在质问犯人一样。
爸爸只是傻笑。他督促她换上拖鞋。她留意到,这是一双崭新的,粉色亚麻布的拖鞋。
临走时,丽丽还不忘问一句,“保姆多久来打扫一次?”
他一时语塞,马上吐出几个字,“暂时不会来了。”
回家的公车上,爸爸懦弱的脸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里,被询问时,他惨白的脸有了血色,是丽丽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带着生机的脸。她的直觉告诉他,什么保姆,他明明是交了女朋友。她不知道自己生气是因为爸爸这么快开始谈恋爱,还是因为他故意骗她。但她转念一想,如果爸爸真的说了实情,她接受的了吗?她该怎么回答呢?
丽丽并不打算告诉妈妈关于爸爸的改变。她担心她会比自己受到的打击更大。那天晚上她几乎没怎么睡,她一直在想那个“保姆”可能长什么样子。她没有头绪,但她希望,和吸血鬼的反差越大越好。
她决定了,她要等明天放学后突击爸爸家,去找拼图,说不定,她还能碰到新“保姆”。她刻意没有联系爸爸。她跟妈妈谎称要去同学家写作业,会晚点回家。
上完最后一节课,距离爸爸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她坐在麦当劳里,眼睛出神地望着排队的,背着书包的同龄人们。大脑就像一台打印机,不停地绘制那个女人可能的模样。
快到六点了,丽丽迫不及待地来到楼道里守着,为了更隐蔽些,她躲进了拐角的阴暗处她似乎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有说笑声传来,是爸爸,他怀里还搂着一个女人。他柔情地望着她。她的脖子上也挂着和他一样的工卡,所以他们是同事?他们相伴着上楼,女人的高跟鞋在楼梯上留下尖锐的声响。
她的心想要回家,但双脚却像被麦芽糖粘在了地上一般,动不了。她替自己和妈妈感到难过,眼泪开始在眼珠里打转。
同时,丽丽感到肚子里有一股气,这股气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她气爸爸从来都没有那般含情脉脉地望过妈妈,她气爸爸骗了她,她更气自己来了这里,她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呢。
咚咚咚,她用力地敲着门,手生疼。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敲门。以前每次来的时候,爸爸都会早早在楼下候着。他会为她开门。
开门的是女人。她先是惊讶,但快速摆出一个标准的社交笑容:“是丽丽吧?”
她的脸清秀,白净,像她在故事书中读到的对江南婀娜女子的形容。圆圆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是那种看了会让人怜惜的类型,与妈妈那英姿飒爽的脸庞很是不同。
丽丽心里刚刚还在翻滚不停的负面情绪,在开门的瞬间,就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难觅踪迹。她冷冷地问:“爸爸呢?”
女人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她在努力控制表情,眼皮也似乎跳动了几下。她指指洗手间的方向,里面传来哗啦啦的莲蓬头水声。
丽丽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人支棱着一只手,请她进屋来坐。虽然肢体僵硬,但她尽量表现出殷情。丽丽故意没有穿女人给她拿的拖鞋,很薄的线袜让瓷砖的凉透进脚心。
两人呆立在走廊里,尽量不看向对方。洗澡的水声愈发刺耳。
“书包不沉吗?放下吧。”
丽丽不说话,只是摆摆手,她紧张地瞅了瞅四周,突然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地。
“我来找一片拼图。“
女人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啊,拼图,你爸爸说你很喜欢。”
女人似乎听爸爸提起过和自己拼图的事情。对丽丽而言,那是属于他们俩的,特别的时光。女人的了解亵渎了这个活动在她心中的意义。爸爸又是怎么向眼前的女人形容的呢?“和前妻的女儿今天要来玩,所以把约会改在下周吧。别介意啊!“ 丽丽陷入了内心的小剧场里。
“是在餐桌上拼的吗?“
女人的问题把她拉回了现实。
“对。”她说。
她马上想到爸爸与女人在餐桌上吃饭时,是否也会对自己和妈妈评头论足。
女人很是积极,她爬在地上,就像一个为了防御敌人的攻击而匍匐前进的士兵,仔仔细细的搜寻着餐桌周围地板的一尺一寸。
丽丽站在一旁,她不想同她一起搜索,仿佛那样就背叛了妈妈。她观察着女人的身材,她比妈妈纤细很多。她想到班级里那些恶心的男生手机里私藏的女明星的照片,哪一个不是有着丰满的胸部和浑圆的臀部呢?丽丽对女人骨干的身形嗤之以鼻。
“找到了!“ 女人猛地站起来,喘着气说。手指间夹着那块失而复得的拼图,女人似乎比丽丽更兴奋。
她顺着指尖望去,发现女人的指甲油是酒红色的,她不记得妈妈最后一次涂指甲油是什么时候。
“这里,拿好,别再丢了啊。”女人把拼图郑重其事地放在丽丽的手心里。
“谢谢。”丽丽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对方听到。她把拼图攥紧了。
“应该快了。”
女人挽留丽丽留下来坐一会儿,至少和爸爸打个招呼。洗手间里传来的水声已经完全盖过了记忆中那温柔的海浪声。
突然水声戛然而止。
丽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知道自己现在不想见爸爸。听到开门的声音,她像只受惊了的猫,夺门而出。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完全喘不过气,双脚才不得不停下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在五个街区外的公交站了。她手心里攥着的那片拼图已经被手汗浸湿。一辆公交车即将靠站,这辆车路过她家。她看了会儿手中的拼图,然后把它扔进了车站旁的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