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我好像是這個時代的「長女」
至於為什麼是非典型的「長女病」呢,因為我既不是長女,也沒有生活在對我有太多要求的家裡。我的性格特質更多是與生俱來的。但是我又覺得我有這種「長女」的特質——作出犧牲,承擔責任,替身邊的人著想,這就是我感受到幸福的方式。
我媽和我講,說我小的時候很奇怪,坐在窗戶前,觀察外面飛來飛去的鳥兒,一看就可以是整整一上午。很晚才會睡覺,很早就起床。送我上幼兒園,我不哭也不鬧。
在幼兒園的第一天,老師告訴我媽說,你家小孩給好幾個哭鼻子的小朋友都哄好了。我媽說是嗎小貓,你好厲害喔,媽媽給你多買點你喜歡吃的小熊軟糖。上小學的時候也類似。我後來搬去了一個離家比較遠的地方,於是我我和我媽說,我說老師提到了寄宿服務,我要不然住學校好了。省得你來回來去接我送我,挺麻煩的。我媽說,我本來也想和你商量這件事,但是我們怕你會不開心。我就和她講,我說沒事,我和同學們關係都很好的,我好朋友的宿舍還有個空床位,我今天問過老師了,她說如果我願意我隨時可以住進去。
我記得那天我媽特開心,我其實也挺開心的。首先,我媽開心,我就會開心。其次,待在家裡我覺得我並不是非常自由。我到現在也覺得這種感受有點奇怪。我不自由不是因為我家長做了什麼,我知道,我無論做什麼我的家長都不會阻攔我,或者呵斥我,他們不是那樣的人,他們溫和而善良,問題出在我身上——潛意識裡,我總會覺得自己是家裡人的麻煩,我害怕成為麻煩。我沒有外公外婆或者爺爺奶奶,他們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我的父親母親的工作非常忙碌,在我小時候,他們是工人。小時候,最離譜的記憶是這樣的:我家住在三樓,週末中午十一點,我媽被工友叫走了,她說幾個小時後回來給我做飯吃。我不知道這個幾個小時到底是幾個小時,我一直等到四點多都沒等到飯吃。我感到飢餓。
我們家和鄰居家的陽台是連著的,中間只隔一條鐵柵欄,我的同學小娜就住隔壁,我給她打了個電話。我媽今天出去把門反鎖了,我打不開門,我餓,你家有吃的不。她說沒有。我就問她,你家門鎖了不,沒鎖我翻去你家,我飯卡在呢,我帶你去食堂弄點吃的。後來我就去食堂啃了兩個包子,然後去我媽上班的地方找她。我媽說你還挺聰明,下次我不鎖下面那個扣了。
這就是我小時候經歷的其中一段。在剛看到這個寫作活動時,我感到矛盾,有種不知道怎麼寫的感覺。作為一個從小被「放養」的孩子,其實很難想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曾被寄予過明確的厚望。我應該感到幸運,因為我的父母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國家長,他們給了我極大的自由——但奇怪的是,我卻從來沒有感覺過真正的自由,我覺得原因是來自於我自己對自己的要求。
我的成長過程中沒有誰對我說過「你要成為懂事的小孩」「你要有勇氣作出犧牲」,但我總是在實踐這些話。小時候,我的老師評價我是有點奇怪但是極度乖巧的小孩,從不添麻煩。但我敏感,又早熟,我不想讓我媽覺得把我生下是一個錯誤,或者我給她的生活帶來了麻煩,當我媽說「沒時間送你去上學了,你自己可以嗎?」我總是會說「可以」。我習慣了獨立解決生活中的一切,因為我知道,他們相信我能處理好一切——而這份信任,也是一種無形的期待,我需要這樣的讚許,這些讚許是我開心的來源。
我可以說我的父母是理想主義者。他們相信社會責任與價值實踐的重要性,他們不在意自己是否賺到很多錢,而是在意自己有沒有作出切實的貢獻。
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家裡就常有他們的記者朋友和社運人士來聚會。大家在飯桌上討論公共議題與社會問題。我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我生長在一個微型的公民社會裡面,於是,從我小的時候就知道「要做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這是一種來自自己的道德期待,從沒有人強迫我要這樣做,但相信我,一個人生長的環境對一個人成為什麼很重要,我呼吸的空氣,讓我成為今天的樣子。我其實很感謝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有這樣的家人,因為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是另外的樣子。
小的時候,我夢想著想當物理學家。我對星空和宇宙特別感興趣,直到現在我都超級熱愛科幻小說,但是後來,我幾乎很難說陰差陽錯的,因為我是自然而然的,開始了新聞寫作。這條路是我喜歡的。但重要的是,它是我父母眼中「正確」的。我記得小時候的美好經歷,一家人吃早飯時會有「讀報時間」。在我最開始寫報導時,我的家人都非常支持,他們告訴身邊的朋友,他們覺得有人繼承了它們的意志,我成了最像他們的小孩,於是他們引以為傲。因此,我是真的幾乎無法想像自己可以走上另一條路——這一路上都沒有逼迫,或者要求。從小就相信的東西,就會一直是我生命裡的一部分。
我長大後,社會環境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好,父母的朋友一個個被抓,消失,他們眼見自己相信的一切都在崩塌,相信我,面對失去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難的課題,在家裡的人先後陷入抑鬱之後,我的父親因為對現實的絕望而選擇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長期情緒低落,姐姐也無法正常工作。在那段時間裡,我是唯一還能維持穩定、照顧家人、持續創作的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責任」,我好像很遲鈍的人,我就覺得我的生命力好像特別頑強,我覺得行動是唯一能抵抗失落的方式。我得相信一切有意義,我才能活下去,我的家人才能活下去。後來我因為寫作和參與抗爭遭遇打壓,我被調查,也幾乎面臨失學。可那個時候我沒想過要離開中國,也沒想過要停下來,我知道有人要付出代價,我就在想,為什麼不能是我呢,這幾乎是一種宿命。我勇敢,所有的不幸降臨的時候,我都感覺這應該是我挺身而出的機會,我想多做一些事兒,多發出一些聲音,盡一分力,多幫助一些人。
很多朋友說我積極、有生命力,可我常常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選擇」了這樣的生命方式。我的行動背後,是不是其實源自一種「不得不」?如果我沒有寫作,沒有對這個世界做出回應,我就會陷入沮喪、甚至絕望。我必須成為一個「善良」的人,不是因為這樣比較高尚,而是因為我別無選擇。好像我看見了,我就無法假裝沒看見。
所以,雖然我不是典型意義上的「長女」,我也沒有明說被寄予什麼「厚望」,但我想我一直生活在某種「理所當然」的光亮裡——那種要求點燃自己、溫暖他人、保持積極的光亮裡面,我想,這些給我帶來了壓力,但是它們讓我很好的活下來,為我賦予生命力。對我來說,如果生命沒有意義,我就難以活下來,我得相信那個意義存在,我知道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因此,雖然背負的東西讓我感覺到沈重,但沈重的東西讓我未曾迷茫過。相比於是一個家庭的長女,我更覺得我是這個時代的「長女」或者這個世界的「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