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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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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我亲爱的家人(一)

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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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

1

这一天是年三十,刚过十点,大人和孩子们便早早地聚集在爷爷、奶奶家。

这是一套老式楼房的一居室。一进门,是靠墙搭起的类似东北土炕的床板,上面铺着厚厚的棉被。床的一侧堆着枕头被褥,和几只老旧的皮箱,大爷和大娘平日里就住在这逼仄的前厅。正对门的墙上贴着《圣经十诫》海报,爷爷是虔诚的基督徒,家中随处可见宗教的痕迹。只有几平米的厨房杂乱无章,既是洗漱又是做饭的地方。墙上的旧镜子写着“XX工厂优秀员工和爷爷的名字”。炉台上堆着厨房用具,发黄的瓷砖裂纹斑驳。阳台门旁是一台硕大的冰箱,发出低沉的噪音。冰箱旁有张方桌和椅子,平日里大姐就在这里写作业。狭窄的阳台堆满杂物和蔬菜,窗缝上糊着纸条防寒。唯一的换气窗因结冰无法打开,室内混杂着油烟、霉味和樟脑球的味道。

二姐和三妹是最先爬上七层楼到爷爷奶奶家的,两个八九岁大的小孩儿精力总是要比大人们旺盛些。三妹的棉靴东倒西歪地放在鞋架前,二姐则慢条斯理地换上拖鞋,把一双酒红色小皮靴整齐地摆在鞋架上,还拿出几双拖鞋留给还在爬楼梯的大人们。三妹这时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开始搜索《还珠格格》的重播,作为时下最流行的电视剧,叫人百看不厌,尤其是对于孩子来说,如果没有看过这部剧,就等于和其他孩子脱了节。二姐走进房间里,先是和奶奶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再坐下来和三妹一起看电视。

这个房间既是奶奶、爷爷和大姐的卧室,又是客厅和全家吃饭的地方。相比前厅的阴暗狭小,这里算是一个相对舒适的居住环境。房间虽小,却阳光充足。窗台上摆着几盆开得正艳的君子兰和茂盛的芦荟,给房间增添了一丝生气。大姐的单人床靠墙放着,床头上贴着香港四大天王和小虎队的海报,旁边挂着一张泛黄的中国地图。床头柜上凌乱地堆放着首饰、化妆品和几盒磁带。紧挨床头柜的是一只白色亮漆大衣柜,柜子里挂满了大姐从市场淘来的廉价衣服,艳丽的冬季外套、中性夹克、泡泡袖上衣、镶水钻的牛仔裤,还有各式高跟厚底鞋,凡是当下最流行的潮流服饰必定能在大姐的衣柜里找到。

大衣柜右侧的柜子上放着一台笨重的彩电,旁边的空位摆放着耶稣受难像、圣母圣子像,以及爷爷翻过无数遍的中文版《圣经》。下层抽屉里装着爷爷奶奶的衣物和一些家当,还藏着奶奶用来装钱的牛皮纸袋。柜子和双人床之间,支着一张长方形折叠桌,平日里只有吃饭时才会拿出来。每逢春节,大爷都会早早把桌子摆好,放上装满瓜子、花生、糖果和橘子的褪色彩盘。

此时,二姐和三妹正靠在被褥上,一边吃零食,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剧。背后的墙上贴着耶稣复活的画报和一本挂式黄历。双人床旁放着两把皮革弹簧椅,是爷爷奶奶的专座,二姐作为家中最有前途的孩子,也能享受坐在上面的殊荣,但她更喜欢呆在床上,方便随时拿到零食。二姐又黑又密的头发梳成了整齐的双马尾,圆中带方的小脸上戴着还未散去白色雾气的眼镜,遮住了像黑豆一样又圆又亮的眼睛,虽只有九岁,却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也许正是因为这副眼镜,才让大人们觉得她是三个堂姐们中最聪明文静的一个,不过也正是天生的近视眼让她很少有机会看电视,二婶平日里以保护眼睛为由,严格控制她看电视的时间,甚至连《还珠格格》这部电视剧还是二姐多次央求,才好不容易得到二婶允许。

三妹比二姐小了一岁,脸上还带着几分婴儿肥。虽为家里最小的妹妹,却是最调皮的。上学之前,她整日在小区楼下和其他同龄孩子上蹿下跳。上小学后,在老婶的严格监督管教下,三妹不得不花费大把时间闷在家里学习,但只要有机会,她便会溜出家在外肆意玩耍。有的时候,二婶和老婶都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够中和一下,三妹好动贪玩,直到天黑都不愿回家。而二姐则喜欢呆在家里闷头看书,即使出去玩,也是和一堆小孩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奶奶坐在那张属于她的老旧皮椅上,手里飞快地织着毛线,她时不时抬头,偷偷瞄一眼电视里的画面,手上的针却从未停下。她是个身材矮小、略显臃肿的老太太,快七十的年纪,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她将短发染成深黑色,乍一看显得有些违和,仿佛想要对抗时间留下的印记。奶奶不常提起过去的事情,但在二姐的记忆中曾听大人们提起,她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小时候还受过教育,能够识文断字,后来嫁给了在药堂当学徒的爷爷。解放后,两人一同去工厂上班,一直蜗居在这套分配的房子里。除了三个儿子,还有一个生了外孙的大女儿,不过要到初二才会回娘家。

二姐正小心翼翼地剥着糖纸,突然,门外传来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咔嗒’,门被推开,老婶和二婶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屋。二姐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整个人仿佛僵住似的,嘴唇微微抿着,眼睛偷偷瞥向二婶的方向。她抬起头,眼镜片上泛着微光,像是期待,又像是害怕。二婶和奶奶客套地寒暄几句后,向满眼期待的女儿稍稍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看电视。二姐这才舒了口气,轻轻转回身,又沉浸在电视剧情中,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从未发生过。这不是一个专制的家庭,只是因为二姐的天生遗传性近视眼,父母为了保护孩子的视力健康而不得已为之。小时候,二姐总觉得近视眼的人最终都会双目失明。她自己也不记得在哪里听到这个传闻,但每次看电视前,她总要等着父母允许,似乎只要得到大人的准许,便能抵消风险。

二婶打扮得一丝不苟,干练的短发,卷得恰到好处,厚厚的近视镜片仍难以掩盖严肃的目光。她身穿一件从商场精心挑选的黑色羊绒衫,举止间散发着由内而外的坚定与自信。二婶毕业于师范学院,现就职于一所重点高中担任化学老师。除了逢年过节,她和二姐两人并不常来拜访。虽然二叔在这附近有一套单位分配的小公寓,二婶还是更愿意和女儿住在娘家。每次提起这个,她总是笑着说,“那边的学校好,兴趣班也多,住娘家当然方便点。”实际上,她打心底里觉得公婆的那些封建想法有些难已接受,特别是曾劝她打掉女胎的那件事。好在二叔总是劝住爷爷奶奶,坚持独生子女政策,倒也让一家人维持一团和气。

与从小在城里长大,并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二婶比起来,老婶身上透出一种质朴而坚韧的农村气息。她留着一头短发,发型简单实用,只有额前一小撮刘海烫成一道轻微的弯,像是唯一的装饰。她的脸庞方正,略显粗犷,皮肤因长期劳动而泛着微微的黝黑光泽,那对深深嵌入面部的眼睛透着坚毅。老婶高中毕业后,辗转来到沈阳工作,并与老叔结婚。下岗后,为了养家,她摆过地摊,做过零工,如今在一家私营小工厂干活,虽然辛苦但收入还算稳定。正是由于她一路走来的艰辛,老婶深知学历的重要性,在她眼里,拥有一纸大学文凭几乎等同于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她对三妹的教育尤为严格,不仅亲自监督她的学习,还设立了严苛的分数标准。老婶常常语重心长地对三妹说,“你不比别人聪明,只能靠努力。咱家也没条件给你报那些昂贵的补习班,所以你得自己下苦功夫。”每次三妹马虎丢分,老婶都会严加惩罚,让她明白只有努力学习才是唯一出路。

二婶和老婶对教育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身为老师的二婶并不完全认同当下的教育体系,而更注重素质教育。她认为除了学校和书本必学的课程外,兴趣爱好的培养更加至关重要。二姐从五岁起,便要奔波于英语、绘画、小提琴等各个兴趣班。除此之外,二婶还会定期从家里的千余册藏书中选出适合孩子的书籍,二姐也因此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二婶对分数并无硬性要求,更多是以理解并能灵活运用所学内容为目的。唯一让二婶头疼的是,二姐天生好静不喜动,为了女儿的身体健康,她和二叔会时常带着两个小姐妹去户外探索自然。

两个妯娌和奶奶简单寒暄后,便开始聊起孩子们的教育。二婶从布袋里拿出一些练习册和几本课外书递给老婶,她知道老婶一家生活只能勉强糊口,因此会把用过的练习册攒下来给三妹,一来二去也能帮着他们省下不少钱,时不时地还会借一些课外书籍供三妹阅读。可惜三妹对阅读并没有浓厚的兴趣,只是在老婶的强制要求下囫囵吞枣地扫一遍那些书。比起看书,她还是更喜欢在室外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耍。三妹上小学前,有一半时间是在农村度过的。她每日奔跑于田地间,赶鸭子玩水,晚上爬到屋顶上看星星,生活得无忧无虑,没有一丝烦恼和压力,对于三妹来说那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模样。


2

约莫十一点,清脆的门铃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卧室门上方闪烁的彩灯。这种彩灯专为聋哑人设计,以便提醒大爷和大娘有人到访。坐在大姐床上和二婶聊天的老婶见状,立刻站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刚从市场上买完年货回来的老叔和大姐。

老叔身高不过一米七,遗传了奶奶的寡淡五官和方圆脸,只是脸型稍长,棱角更分明一些。他身穿一件带有污渍的深色羽绒服,头上戴着一顶雷锋帽,拎着装满各种食物的塑料袋,手上裹着棉手套。老叔先是径直走向厨房放下手里的东西,再坐到前厅里的床上脱下外套和脚上那双沾满灰尘的棉皮鞋。他和二婶打了声招呼,便开始向奶奶抱怨道:“这东西是越来越贵,黄瓜比前几天儿又贵了五毛”,边说边吐出像白烟一样的哈气。

老叔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生于六十年代中期,他的脑筋不如两个哥哥灵活,高中毕业后,便去工厂工作。九十年代中期,东北国有企业改革,夫妻二人双双下岗,那段时间,老叔每天清晨提着写有泥工、刮瓷、油漆的纸板,和许多下岗工人一起,如同行尸走肉般游荡在沈阳各处人流涌动的繁华地段,任凭严寒酷暑,像是货架上的商品,等待别人挑选。这些曾经骄傲自豪的工厂工人,如今不得不向生活低头,做着最廉价的体力工作,勉强支撑着随时可能破碎的家庭。这种日子持续了一年左右,老叔终于找到一份烧锅炉的双班轮换工作。因为与煤炭长期接触,无论如何努力清洗,也无法洗去双手上早已与皮肤融为一体的灰黑色印记。但不论生活多么艰难,老叔身上都带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他还时常调侃着教育家里的小辈“那还能咋办,凑活过呗!”。

与老叔一起进来的大姐,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顶着一头时髦短发,五官如混血儿一样深邃,蛾眉下面是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眼,高挺的鼻子,涂着唇彩的嘴唇,五官均匀地分布在圆润饱满的脸上。毫无疑问,大姐是三个堂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然而她却透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精明与泼辣,这种气质并不令人厌烦,反而写满了生活的不尽如意。由于父母都是聋哑人,大姐从小就生活在旁人的讥笑中,院子里的人都叫她“哑巴家的小喇叭”。上学时,顽皮的同学们还争相模仿她的父母,嘲笑他们一边用手比划,一边张开嘴从喉咙里拼命挤出“呜-啊-吧”声音的窘迫模样。

更有甚者,无耻到要占低保户残疾人的便宜。早些年,大娘会编织些小东西,晚上由大爷带着还是孩子的大姐去夜市摆地摊。许多人看到大爷是聋哑人,便漫天压价。为了贴补家用,无奈之下,他只得默默点头。有一次,几个无良青年,拿着一张五十块钱假币来换零钱,因为天黑急着收摊,大爷来不及仔细核对,便收下了那张假币。回家仔细一看,才发现被骗,大爷气得在全家人面前拼命比划,喉咙里发出似是愤怒的嘶吼,激动地骂着用假币行骗的人。大娘则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毕竟这五十块钱对于生活拮据的一家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在如此环境下长大的大姐,自小便领略到社会的险恶,加之本身对学习没有太多天分,她只求尽早高中毕业,便能早日承担起养家的责任。

大姐脱去外套,便迫不及待地加入两个妹妹,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剧情和明星,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老叔和老婶开始忙活着准备午饭。二婶和奶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只能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大姐的娱乐杂志。

过了半晌,老叔夫妇两人便做好午饭。此时,爷爷也从教堂回到家,二叔紧随其后,还带着单位发的各种年货。大爷和大娘去参加其他聋哑人的聚会,下午才能回来,奶奶一边咒骂着两夫妻不务正业,整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游手好闲,一边张罗着一家老小吃饭。

二叔和老叔从前厅走廊搬来一张折叠圆桌,放在大姐的单人床前,本就拥挤的房间显得更加局促。老婶把午饭端到桌上,还催促着三个堂姐妹把另外一张桌子上的果盘先收到别处。家里没有足够容纳所有人的大桌子,只能按长幼性别分桌吃饭。

坐在圆桌那边的是爷爷、奶奶、二叔、二婶和老叔,其他人则坐在另一桌。爷爷身材瘦小,佝偻着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比奶奶还要矮。他的头发早已花白,黝黑的皮肤上印着深邃的五官,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比奶奶要苍老许多。他穿着一件老式的军绿色翻领夹克衫,颜色在无数次的浆洗下显得有些暗淡,布料也略微褪色。右手的手指因为偏瘫无法完全张开,仿佛那些长年累积的痛楚使他失去对生活的掌控。爷爷刚落座就开始絮叨今早在教堂的见闻,他从十几岁时便信奉基督教,是十分虔诚的教徒,每个周日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即便近些年他的身体健康已大不如前,仍风雨无阻地坚持去教堂。虽然今天不是礼拜日,但每逢年三十,教友们都会聚在一起互道新春的祝福。对于爷爷来说,这是退休以后为数不多的能同外界接触的社交时间。

二叔坐在爷爷的左侧,国字脸,阔额头。许是因为用脑过度,他近乎秃顶,不似其他兄弟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二叔的五官和谐地融合了父母的特征,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淡然的表情,巧妙地将所有感情隐藏在眼镜后面。他身穿一件浅灰色的衬衫,外面搭配一件卡其色V领羊绒衫,左手戴着一块机械表,俨然有着几分知识分子的模样。二叔从小就聪明过人,有着尤为惊人的数学和物理天赋,在恢复高考的第三年,他便顺利考上机械工程系。大学毕业后,二叔先是分配到外省的一个事业单位,从事技术工作,结婚前一年才调回沈阳。尽管工资不如私企,但胜在稳定,就连国企改革期间也未受任何影响。

作为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二叔见多识广,自然而然地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主事人,家里大小事务,都要咨询过他才能做决定。不仅如此,二叔在生活上也受到一家人的优待,在爷爷奶奶家,他从不需要操心干活的事情,只管喝茶看报。自然,二叔主动承担了爷爷奶奶的医药费,还有年节的采买费用,家里兄弟姐妹遇到困难时,他也会尽力帮衬。二叔和二婶知道大姐和三妹家经济拮据,于是时常在家里做些丰盛的饭菜,招待两个孩子。

简单吃过午饭,老叔和老婶便开始张罗晚上的年夜饭。奶奶继续织着毛线,爷爷开始自顾自地对着二婶和三个孩子讲起过去的经历,二叔则在一旁翻看着报纸。大姐早已听爷爷讲过无数次陈年旧事,正巧三妹也开始坐不住,想要去出去玩,一大一小两个姐妹一拍即合,穿好外套奔向楼下。二姐嫌外面太冷,不愿意出门,便与二婶一起听爷爷絮叨。其他小孩也许会觉得老人说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十分乏味,但对于从小就爱听故事的二姐来说,此刻正听得津津有味。爷爷的经历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笔,然而正是这无数平凡的点滴,共同汇成浩瀚的历史长河。


3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姐闻到从厨房飘来的阵阵饭香,禁不住诱惑,好奇地前去一探究竟。这时大姐也带着三妹从外面玩回来,只见她径直走到厨房,掀开放在炉台上的蒸锅锅盖,光明正大地从蒸帘最上层拿了几块香肠分给两个妹妹吃。三妹顾不得洗手,一口把香肠咽了下去。二姐一开始还有些扭捏,但看到两个堂姐妹都偷偷吃了,才心安理得地把香肠放进小嘴里细嚼慢咽起来。老婶从阳台上探出头来,打趣道:“呀!把三个小馋猫都引来了!”

二姐听后,脸“唰”地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姐和三妹倒是满不在乎,望眼欲穿地看着蒸锅里温着的饭菜。老叔一边炒菜,一边望向厨房里的三个孩子说道:“领导视察来了,洗手了吗就偷吃!饭马上就好了,你们快去摆桌子吧。”三个堂姐妹听完,乖乖照做。

大爷和大娘赶着饭点回来,爷爷拄着拐杖,边说边打着手语责怪他们:“年三十也不着家,竞去外面和一群哑巴鬼混。”大爷和大娘赔着笑,无头苍蝇似的,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些什么。大爷的个子是家中最高的,却精瘦得像个麻秆,一头乌黑浓密的自然卷,夹着几处白发,长着和爷爷如出一辙的浓郁五官,嘴唇上还留着胡茬,额头上的皱纹要比两个弟弟明显许多,皮肤虽然粗糙,却比两个弟弟白皙。大爷笑嘻嘻地用手语和不常来这儿的二婶和二姐说着什么,可不懂手语的两人只能笑着挥手打招呼,和他们经常来往的老婶和三妹倒是应对自如地用手语和大爷攀谈起来,还帮着一脸茫然的二婶和二姐翻译:“大哥说,老二头发比上次见长了许多,冬天这么冷,洗完头得擦干,不然该冻着了。”

大爷比二叔年长四岁,中间本来还有一个男孩,但还没活过两岁就因病夭折。那时候的生活远比现在艰苦,医疗条件也有限,大爷小时候本来能和正常人一样说话,可发了一场高烧之后就变得又聋又哑,连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二叔虽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却总说大爷才是兄妹四人中最聪明的,数学天分也更高。只可惜,那时国内没有供聋哑人深造的大学,大爷高中毕业之后只能去工厂做清洁工作,九十年代赶上东北下岗潮,本就是聋哑人的大爷,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难于上青天,只能靠微薄的补助和摆地摊为生。好在他一直研究彩票,虽未中过大奖,却总能赢些小钱。

大娘同大爷一样,也是后天因病变成聋哑人,八十年代经人介绍,两个人结为连理。她梳着马尾,额头两边的碎发顺着脸颊凌乱地耷拉下来,标准的椭圆形脸上还泛着微红,一对黑眉状如弯弓,五官极为秀气,只可惜岁月催人老,加上生活的艰辛,额头嘴角早已生出皱纹。大娘是个老实本分的传统妇女,自从嫁过来,就一直恭敬地孝顺公婆,纵然有时候他们会对她恶语相状,她也从未抱怨过。大娘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只能靠帮人缝补和做些针织活计勉强度日。她和大爷两人把折叠椅按照人数整齐地摆放在两个桌子前,又去厨房把年夜饭端来。忙活了好一阵,饭菜酒水都已上桌,一大家子便入座开席。

两张桌子上都摆满了相同的美味佳肴,这是一顿看似普通却年味十足的传统东北年夜饭,总共十二道菜,每道菜都承载着家乡的味道与新年的祝福。

餐桌中央,摆放着象征年年有余的红烧鱼,鱼身通体被浓郁的酱汁包裹,鱼皮泛着油光,翠绿的香菜点缀其间,似是在呼唤食客的筷子。接着,是香气四溢的蘑菇炖笨鸡,汤汁浓稠,却油而不腻,寓意新的一年吉祥如意。经典的酸菜炖白肉血肠,是最不可或缺的东北菜式,年前就腌好的酸菜,配上冻豆腐、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和血肠,蘸着浓郁的蒜泥入口,味道直冲舌尖,最是滋味。糖醋排骨外焦里嫩,酸甜的汁水包裹着每一寸骨肉,令人食欲大开。炖得软烂脱骨的肘子,香气扑鼻,更是让人就垂涎三尺。白色瓷盘里整齐摆放着红艳艳的油闷大虾,各个色泽鲜亮,象征着来年红红火火。一旁的香肠拼盘,片片切得薄厚均匀,摆在盘子里犹如盛开的鲜艳花朵。还有那自家熬制的皮冻,晶莹剔透,入口即化,搭配蒜酱更是美味无比。切成细丝的黄瓜清脆爽口,与烟熏得猪耳朵完美结合,酸辣开胃,让人忍不住多夹几筷子。嫩绿的蒜苔炒肉丝,清香四溢,色泽诱人。再看看那盘家常凉菜,红、黄、绿的色彩交织,粉皮筋道爽口,吃起来很是爽口。最后压轴的是孩子们最爱的拔丝地瓜,一筷子夹起来,糖浆拉出长长的细丝,在冷水里轻轻一蘸,再入口,那滋味在口中瞬间划开,比蜜还要甜。

一家人举杯欢庆,二姐还自告奋勇地背了一首古诗,逗得全家人无不喝彩,夸奖她聪慧。待爷爷奶奶动了筷,大家便敞开肚皮享受这美味佳肴,一时间觥筹交错,充满着欢声笑语。大爷和大娘虽说不出话,脸上却笑开了花,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兴奋声音。三个堂姐妹更是吃得好不开心,连向来斯文的二姐,嘴角都免不了沾上汤汁。席间,三人还有模有样地端着盛满饮料的杯子,向长辈们挨个敬酒。此时,天已擦黑,外面传来稀疏的爆竹声。

酒足饭饱后,大爷和大娘忙前忙后地收拾碗筷和残羹剩饭,其余的人,除了爷爷、奶奶和两个小丫头,开始准备年三十的重头戏——包饺子。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一家老小围坐在圆桌前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聊着对新一年的畅想。当任贤齐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响起时,二姐和三妹还兴奋地拿起花灯笨拙地跳起舞来,爷爷那双因地心引力而一向耷拉着的眼角眉梢也难掩笑意。老婶干事麻利、手法娴熟,尤其擅长和面擀皮,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承包起这项艰巨而重要的任务。这饺子分成蒸饺和煮饺,做法不同,和面的方法也不同。东北人多吃蒸饺,老婶在和面时除了加开水,还添了少许食用油,让饺子皮吃起来更加软糯。擀皮也是讲究技巧的,既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还要擀得大小一致、形状规整,很是考验手法。

桌上两个不锈钢盆盛着不同的饺子馅,二叔二婶负责包酸菜猪肉馅, 老叔和大姐负责包韭菜鸡蛋馅。二叔、老叔和大姐包的饺子一脉相承,似弯弯的月牙,细长而又饱满。二婶包的饺子则更圆润一些,还时不时地捏出元宝型的饺子。三妹聚精会神地看着春晚,嘴里塞着瓜子零食。二姐跟着大人们学包饺子,一开始总是不得要领,不是馅儿太多,导致饺子皮捏不住,就是馅儿放哨了,包出来的饺子扁平如饼。好在,经过二叔的细心指导,总算能包出来形状还算正常的饺子。这时,电视里开始播放赵本山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全家人都停下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盯着电视,听到“薅社会主义羊毛”这一句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品过后,一家人又继续忙着包饺子,为了增添喜气,老叔和大姐还将糖块和花生抱进馅儿里。大爷大娘此时已洗好碗筷,坐在双人床上,笑着看一家人包饺子,不时和三妹用手语聊天。

过了好一会,老婶才将饺子皮全部擀完,刚摘下围裙,又马不停蹄地去厨房架好蒸锅,把包好的饺子放到蒸帘上。窗外已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二叔提议带几个小孩去外面放鞭炮和烟花,一边不知从哪里翻出打火机,一边拿起装着烟花爆竹的袋子。爷爷坐在皮椅子上,语重心长地叮嘱着:“可千万小心啊!可得离远些,别伤到自己。”大姐和三妹早已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兴冲冲地向门外跑去。二姐则不慌不忙地穿上新买的翠绿色绒服,拉着二婶和二叔一起出门去了。

外面虽天色已黑,但却有好几家人带着孩子放鞭炮。地上残留着红色的爆竹皮,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二叔一干人等找到一块空地,拿出红色的挂鞭在地上摊开。大姐和三妹站在二叔身后不远处,而胆子较小的二姐则拉着二婶躲得老远,鞭还未响就早早地捂上耳朵。二叔用点火机点燃引线,然后迅速跑开,不过几秒只听见“噼里啪啦”的清脆爆竹声回响在楼宇之间。大姐和三妹觉得不过瘾,翻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大烟花,放在空地上,等着二叔点火。只见火光从烟花筒中腾空而起,划破夜空,瞬间绽放成五彩斑斓的绚丽花朵,光影跃动,映照在玻璃窗上,为寒冷的冬夜添上一抹光彩。只一会功夫,烟花袋子便见底了,只剩下一盒呲花。三个堂姐妹每人拿了几支,在夜色中画出一道道形状各异的光影。待到放完全部烟花,三个孩子意犹未尽地望向远处天空中接连不断的烟花,过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才到家门口,蒸饺的香气迎面扑来,去外面玩了一圈,三个堂姐妹的肚子早已咕咕叫起来,认真洗过手后,坐在桌子前,等待吃饺子。大娘和老婶将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饺子端到桌子上,又把蒜和调味料摆上来。大姐给每个人的搪瓷碗里倒好蘸料,又把蒜瓣剥好。二姐和三妹早已馋的直流口水,待长辈示意,赶紧夹起饺子往嘴里塞。“你瞅这两小孩,像没吃过饭似的。慢点吃!别烫着!”老婶关切地说道。二姐腼腆地笑了笑,但饺子的味道实在太过诱人,哪还顾得上形象。皮薄馅大的饺子一口咬下去还流着油,猪肉的肉香味混合着酸菜的味道,在唇齿间绽放。韭菜鸡蛋馅的饺子,配上少许蘸料,清香鲜美的味道刺激着每一个味蕾。不过一会,几盘饺子就见了底。

时间离零点越来越近,二姐和三妹早已困得眼皮打架,但又不想错过零点钟声,半躺在床上,强撑着睁大眼睛,盯着电视。伴随着零点钟声的响起,窗外的爆竹声不断响起,震破天际,二姐和三妹瞬间困意全无,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过了好一阵,二叔一家和老叔一家才把两个小姐妹强行拖走,各自回家。


4

第二天一大早,二姐和三妹像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来到爷爷、奶奶家。两个小孩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中式马甲,并肩站着,和大姐一起,有模有样地给长辈们一一拜年,仪式感十足。拜过年后,三个孩子把收到的红包小心翼翼地收到口袋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弄丢。红包钱数虽不多,对孩子们来说却尤为珍贵,在那个物价还未飞涨的年代,能买到不少零食哩。

吃过热腾腾的饺子,又看了一会电视,二叔和二婶带着三个堂姐妹去街上玩。离这里约三十分钟的路程,就是沈阳最热闹的商业街之一中街。不到十一点,却早已人头攒动,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向每一个行人炫耀着新春的喜悦,瑞兔呈祥的巨型灯笼,醒目地矗立在步行街中央,引得人们纷纷拍照留影。步行街两边是门庭若市的商铺,吆喝着各式小吃,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二姐和三妹拉着其他人直奔中街冰点城,这间有着悠久历史的冷饮企业,有着沈阳人最爱吃的中街大果,尤其是麻酱味的雪糕,更是本地一大特色。除了冰点冷饮,这里的炸串也是一绝,老少咸宜。店铺里早已排起长龙,人头攒动,座无虚席。还好大姐眼尖,看到角落里有座位,赶忙窜过去占位。过了好一会,二叔两夫妇端着雪糕和炸串坐下来,慈爱地看着三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盘子里装着刚刚炸好的肉串,金黄色的鸡肉上裹着浓郁的蘸料,肉质鲜美。只消一会,三个堂姐妹便风卷残云般把食物一扫而空。

街上的小吃店铺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三个孩子才满足地走出冰点城,还没走几步路,就又被烤鱿鱼的香味勾起了馋虫,小肚子虽早已吃得圆鼓鼓的,却还是禁不住想要品尝一下那嚼劲十足的大串鱿鱼。看着望眼欲穿的三姐妹,二叔提议:“不然就买一串,你们仨分着吃,这样既不浪费,还能尝鲜。”二姐听后开心地点着头,还不忘嘱咐他买一个大串的。

负责烤鱿鱼的是两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他们带着沾满油渍的套袖和围裙,娴熟地在烧得滚烫的黑色铁板上烤着一串串鱿鱼,旁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大姐负责下单收钱。轮到二叔一家人,二姐仰着小脑袋细声细气地说道:“阿姨,请烤个大一点的鱿鱼。”那大姐看这小孩模样可爱,笑着吩咐旁边穿着红色棉衣的小伙子挑一个大分的鱿鱼。鱿鱼在高温的炙烤下,发出“兹拉兹拉”的响声,不断冒着水汽。快烤好时,小伙子拿出刷子在由于两面涂满秘制酱料,撒上芝麻。接过烤好的鱿鱼,三个堂姐妹一人一口把鱿鱼分着吃了,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时,不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几人好奇地顺着声音望去,街那边已经表演起秧歌。二姐和三妹难掩兴奋,兴致勃勃地挤到围观人群的最前面。东北秧歌作为北方最具特色的传统民间舞蹈之一,是每逢正月必不可少的庙会节目,即使再寒冷的北风,也吹不走这热烈欢快的气氛。只听那响亮的锣鼓声,配上悠扬的唢呐,节奏明快。演员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饰,头戴花巾,画着夸张妆容的脸上泛着笑容与观众的阵阵掌声和欢呼声交相辉映。他们伴随着铿锵的音乐声,整齐划一地舞动着,手中的彩扇和手绢伴随着灵巧的舞步,仿佛盛开的鲜花在风中飘舞。领头的演员,还用道具扮成毛驴的模样,夸张地摆动着步伐,引得众人捧腹大笑。二姐和三妹被这热情奔放的舞姿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舞动起来,两个演员见状把她俩拉进队伍。两个小姐妹一开始还有些腼腆,扭捏地手脚不知所措,但不一会就越跳越大胆,互相拉着转圈,还模仿起演员们的舞步。人群中又有几个孩子和大人也加入其中,一时间热情洋溢的节日气息,伴随着欢声笑语和锣鼓声,弥漫在空气之中,久久不愿散去。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那么的旺盛,二姐和三妹跳了许久才觉得累。一行五个人又在街上和商场里逛了好一会才打道回府,回到家后又不忘和其他人们分享在街上的所见所闻。

此时,窗外忽地飘起鹅毛大雪,瑞雪兆丰年,又是一年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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