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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的最後一束光-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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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蓍南渡

大定三年冬,蓍草在雪地裡抽搐,斷裂處滲出螢綠汁液,染綠你與党懷英的膝甲,你與他跪於歷城冰湖。他的坎卦自湖底浮出,卦紋是完顏亮征宋的戰船龍骨;你的離卦卻焚盡冰層,烈焰中浮現臨安城的赤霞與旌旗,隨火而舞,宛若召你千里奔命。

懷英垂首,凍瘡在耳邊開裂,一言不發。

你合起銘著烈紋的蓍冊,斷茬驟然生根,穿透冰湖,長成南歸血路。

行至濟南,已是亂草封城,驚馬橫街。

金人敗訊未傳,山東義軍卻先起。耿京聚兵山東,號天平節度使,節制忠義軍馬,列城呼應。

你負書而至,未拜節鉞,先以三策入帳,勸京決策南向。

「中原將碎,北地無主。」你站在破舊營帳前,滿身雪泥,「若不以兵脅河北,則為金人復奪。今不南歸,何時!」

帳外義旗獵獵,布帛裂處,燕雲遺民的血正滲出。

耿京沉默良久,終以掌書記之位授你。

城牆之上,義旗高卷,刀痕與血跡縫成「忠義」二字。

你登高而立,望見雲中烈鴻南翔,野地深處,鐵騎之聲喧囂如潮。

義端和尚踏月而來,紫檀念珠盤繞著「伐金偈」。

你與他對弈至晨光裂甲,棋盤上卒子翻身化作鐵鷂子,羽鐵橫飛,馬蹄踏碎汴梁殘夢。

他忽大笑投子,千眾僧兵如黑潮入帳,袈裟間隱見狼紋閃爍。

然而江湖之人,何曾有真心。

義端一夕竊印而逃,京軍譁然。

耿京的斬令壓頸時,你截斷一縷如蓍根盤結的白髮:「三日為期,髮斷,賊首祭旗!」

三日風雪,馬蹄不息,你單騎追蹤,終於在黃河邊將義端擒回。

僧人面如死灰,伏地哀求:「我識君真相,君非人,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

你拔刀,刃光冷如黃昏冰水,一刀斬首,攜血歸營。

耿京望見,仰天長笑,撫掌而起,曰:「幼安可任大事矣!」

紹興三十二年臘月,你懷揣天平節度印策馬渡江。

臨安城的月光是帶鉤的,勾破你甲縫裡的燕雲雪,高宗在建康行宮的御案前焚香,香灰竟凝成靖康年被劫的玉牒譜系。

「此印可召河北忠魂。」御前太監的嗓音摻了江南黴菌。

你接過承務郎魚符那刻,懷中印璽突然爆裂——泰山玉髓逆流成血,泉眼枯成耿京被割喉時的瞳孔。

海州驛站的更漏在子時炸響,張安國與金將的宴飲聲穿透淮河冰層。

你摔碎魚符,殘片化劍:

「此符既啞,便以人頭重鑄!」

你率五十騎切開濃霧,敵帳內火炬閃爍,頗有慶典之勢。戰馬零散,酒氣瀰漫,叛軍將士正酣飲作樂。叛將張安國與金兵將領把盞共飲,笑語喧騰。

鐵浮屠的鎧甲散落帳外,五萬堅陣像被抽去脊骨的獸群。

鐵蹄聲化作催命的戰鼓,張安國喉頭的「降」字未吐,你已在獵獵聲中裹走叛將的殘軀。

黎明前,黃河在他們身後倒流。

你將張安國獻於行在,朝廷當眾斬之於市,慘鞭沙場以示忠義。功成之後,宋朝另授前職。

這年,你二十三。

負劍行泥

乾道四年,建康府城墻在梅雨中發霉,青苔像潰爛的瘡痂爬滿磚縫。

你按劍立於延和殿外,新鑄的官印冷如生鐵,壓得腰間舊傷隱隱作痛。

時值虞允文當國,孝宗銳意問策,你奉召至延和殿,立於群臣之下,朗聲直論南北形勢,三國、晉、漢人物興衰,一一如數。

「北伐當如薪火傳釜,和議實乃沸水煮鱗。」

聲落,群議靜默,香煙裊裊,你孤立煙霧深處,如孤槊斷橋,鐵銹斑斑。

朝廷新定和議,志在休養,群臣目光沉重,你手中《九議》、《應問》、《美芹十論》俱作冷灰。

應者寥寥,你抱卷而退。

自此,官印換了一枚又一枚。

司農寺主簿,滁州知州。

滁州城破火餘,殘垣間老犬哀鳴,井邑荒涼。

你捲起袍袖,寬征薄賦,召流散、議屯田,教民兵,手植奠枕樓、繁雄館,於焦土上築夢。

江東安撫司辟參議官,留守葉衡重你膽氣。

衡入相,力薦於朝。 你再度召見,遷官倉部郎,兼江西刑獄提點,累至秘閣修撰。

你挾風雷之志,江西刑獄的卷宗堆成新墳,江陵安撫使的令旗捲走盜匪,京西轉運的文牒堆積如山,驛道槐花落盡,亦掩不住你的凌雲壯志。

然,朝廷如病葉,枝脈已枯。

隆興府,春寒料峭,巷尾斷瓦積雪未融。

你遷知隆興府,兼領江西安撫。 未及溫席,又被出為大理少卿,再轉湖北副使、湖南轉運,終至潭州兼湖南安撫。

印綬頻更,泥濘未止。

湖湘大地,盜賊蜂起。

春霖潦倒,江畔烽煙,村野破敗。 群盜一呼即聚,千百成群,嘯聲震野。

你拔劍而起,悉數討平。

刀光翻卷泥浪,鮮血污紅江岸。

戰後,城樓斷折,膏腴焦黑。

你拭劍,伏案上疏曰:

「朝廷清明,而盜賊猶興,何哉?良由州縣趣辦財賦為急,官吏貪殘,民不得喘息,遂起為盜耳。」

又言:

「今之劇賊,皆昔日孤寒之徒。一呼嘯聚,千百而應,死且不顧。 蓋失業無控,投命於強盜之中,求生耳。 非徒按舉小吏以塞文案,粉飾過失而已。」

孝宗覽疏,嘉納之,褒詔以勸。但你知,群盜可平,枯枝難治。

忠言如孤燈搖曳、負劍行泥,微光中,群小掩唇而笑,笑聲如針穿破夜霧。

濘出飛虎.瘴雨煉軍

湖南的春瘴漫過城垛時,你發現軍冊上的墨跡正在潰逃——

士兵姓名如秋葉凋零,冒名頂替者在腐土裡生根。溪峒蠻族的銅鼓震落寨牆,而宋軍的鎧甲,早已被衙門蛛網蠶食。

「武備之朽,猶如古木生白蟻。」

你以斷劍削竹為簡,刻下血脈中的哀鳴:「統帥如散沙,教閱成虛戲;士卒耽公門茶飯,臨陣方知弓弦腐如春筍。」

驛馬踏碎湘江月色,將「飛虎軍」的奏章送入臨安。

墨跡未乾,你已熔斷三司鐵鎖,聚隕鐵鑄兵符。潭州冶爐吞吃七十二峒瘴氣,錘打出新軍的脊樑——

「此軍當如淬火之爪。」

你在校場插劍立誓,劍刃入土,湧出楚地古戰場的箭簇; 「以廣東摧鋒為齒,荊南神勁為筋,福建左翼為瞳。」

當第一面飛虎旗刺破苗疆霧瘴,

逃兵名冊自焚,灰燼裡站出三千副鋼鐵筋骨。你聽見沉埋的岳家軍戰鼓在地底復甦,而湘江浪潮,正把「辛」字大旗拍打成未來《十論》的註腳。

潭州秋雨將營地基址泡成墨池,有錦鱗逆游上岸,鰓蓋開合間吐出帶牙的夢囈,全是平盜時你斬落的方言。——

馬殷故壘的鬼卒從泥中鑽出,肩扛楚國箭樓殘木。鐵砧聲裡,兩千雙草鞋踏入泥漿,五百匹廣西戰馬踏碎樞密院的密函阻撓。

「飛虎營的柵欄,須以諫骨為樁,當第一根樁釘入湘江,對岸苗寨的銅鼓突然啞了聲,鼓皮皴裂處爬出鐵線蟲,蟲身紋路恰似《十論》刪節的段落。」

當御前金字牌如鍘刀落下,你反手釘入中軍大帳,震碎三司的算盤珠。 廂官挨戶取瓦,百姓簷下的溝漬凝成岳州水師的鱗甲,兩日內湊齊二十萬瓦片,原是沉江戰艦的魂靈所化。

營成之日,秋霖驟歇。

你攤開營建圖卷,墨線游成湘江支流,將彈劾奏章沖刷成洞庭浮萍。 孝宗目光在漣漪間軟化時,飛虎旗已刺破苗疆霧瘴,驚起地底八百座岳家軍箭垛。

紹熙三年,贛江瘦成一根飢腸。

你劈碎隆興府匾額投爐,鑄出三柄鐵令——

「閉糴者配」箭貫城樓,

「彊糴者斬」刀懸市井,

「運糧舟免稅」旗插遍十八驛站。

官倉銀器熔作引信,點燃商賈千帆糧船。

信州狼煙升起,你截斷自家袍袖為符:「均為王民,何分江右江西?」 三成米舟逆流而上,帆影如雁陣補天。

御賜嘉獎綬帶尚未繫緊,

彈劾的暗箭已射落你的官翎。 褪去安撫使鐵甲之夜,你聽見飛虎營的柵欄在風中長嘯,你帶一柄斷劍,走入贛江的雨。「稼軒」二字,已然刻進流放地的礁石。

斷劍橫江

紹熙二年的閩江潮水,將你袖中的「備安庫」鐵鑰滲出鹽霜。

五十萬緡,在福州城下堆起了海防堤,佛寺的銅鐘,熔作軍中鎧甲。 而御史臺的彈劾文書,卻鑄成了紙枷,勒進「閩王殿」的傳言中—— 你卸下安撫使鐵符時,聽見浪濤,啃噬著二十三歲時佩劍的劍鞘。

慶元年的秋蟬,在貶謫路上失聲。

金帶如蟬衣般褪落,龍圖閣的綬帶,在江陵驛路折成零星槐花。 樞密院最後一道召令送到時,你正用《十論》殘稿折紙船, 船頭,仍指向淮北未息的狼煙。

開禧三年的劍鳴,刺透了棺槨。

墓中佩劍,震落德祐年史上的塵埃。

當謝枋得的手指觸及碑文,『忠敏』二字突然褪色成當年蓍草的螢綠。

裂痕深處傳來銅鼓啞聲,而那道冰湖裂痕,

原來一直連著你二十三歲時斬殺義端的刀口——

血槽裡凝著南渡第一縷光,

正在潰爛成臨安城頭的殘霞。

家書

其一·戍卒寄弟書

二弟:

昨夜寨破,擒數百人。辛帥帳中燈影不滅,案上策書翻飛,頁角微卷如焦。營外新掘數坑,泥水未乾,夜半見血蟻列隊,啣著碎紙細行,仿若書寫未竟的字跡。今晨校場點卯,東南風起,遠遠傳來幾聲斷續人語——細聽之下,竟似鄉音裡哼唸斷章殘句,混沌中,有悲有懼,亦有不甘。

其二·軍需吏密劄

三郎:

墨痕之事,莫要再問。昨夜硃批溢散,硯底浮起幾綹赤絲,觸手微涼,似有舊日氣息。又,軍帳炭盆灰燼異常:每至子時,灰面隱隱勾勒出一字,筆畫嶙峋,似爪痕縱橫。今取一撮封於竹筒中,他日若田界生訟,可撒於露未乾時。若誤時,灰中恐有影現,形貌模糊,似欲言又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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