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斯科特的荣光(叁)
“我不記得了,我頭好疼,別逼我,我的腦袋要爆炸了!”我被她手上加重的力道和清晰的逼問弄得情緒異常狂躁。我不喜歡這些問題,因為只要想起來我頭就疼。這種頭疼不是那種對於心情的一個形容,是真正意義上的疼痛。我的太陽穴狂跳,眼睛幾乎要被從眼眶裡擠得像彈珠一樣彈射出去。這種痛感,就像是古代的一種酷刑,類似在人的頭頂釘上釘子,或是用一個機器將人的頭骨壓碎。顱腔壓力越來越大,大到我不得不靠著撕咬來緩解疼痛,我的牙關緊緊咬下去,毫不費力將她手腕上的皮肉掀起,她的血流到我嘴裡,鹹的怕人,我口腔的潰瘍被這及高濃度的鹽殺的撕裂一樣。這使我咬的更用力。
她冷著臉掰開我的嘴,在收回手的時候又被我狠狠咬住手腕,皮肉幾乎脫離,她卻還是像沒有痛覺一樣死死抓著我。
“我不知道,我記不清了,你別問我也別逼我想!”我聽到了自己嗓子裡尖銳的聲音,慘叫著,聲嘶力竭讓我有種難以置信的錯覺。我脫離出去以一種冷漠的旁觀者視角欣賞自己的醜態,這是種奇異的自我防衛機制,自小便有了,但是更具體的如何建立的,我記不清。那個扭動尖叫的我似乎厭煩了這種沒有意義的掙扎,安靜下來,面無表情任人魚肉。有時候,那個跳脫出去的自己就想,這麼個沒出息的廢物,死不足惜。
我就這麼冷漠地旁觀著自己被拖進書房,扔到書桌前。她拿起紙筆拍在我跟前,下一秒,手腕處一陣陣的疼痛瓦解了我自我逃避的本能,跳脫出去的我又被強行塞進了這該死的軀殼中,無法以一種幸災樂禍的旁觀者姿態觀賞自己的困境。我不再自由也不再虛無。
“你現在開始,畫下那本書你記得的部分,如果明天的時候,這張紙還是一片空白,你就會死。”
“那你現在最好快點殺了我吧,我不會畫畫,我也沒看過你那本書!”
回應我的,只有門被帶上的悶響與鎖舌轉動的聲音。書房是我父母佈置的,依舊保持著他們生前的陳設。這是看書的地方,只有書櫥和桌椅,沒有自殺的利器上吊的房梁。我低頭看著她留給我的那支筆,筆尖是尖銳的,但是我聽說,割脈是需要切開大動脈,血噴射到天花板上才算是成功,動脈壁很厚,這麼一根筆,刺穿需要來回多次,想想就覺得恐怖。這種痛苦一點也不會比被她處死來的輕鬆。
我放棄了理智和思考,只不過這就是她隨口編出來的想要殺死我的理由而已,我為什麼會傻到認真去思考她所說的問題。我就應該想辦法拿到獵槍一槍射穿她的胸口,然後割下她的頭顱去領這二十萬的賞金。有了錢,一切都會變好,我也不用再像一條狗一樣活得這麼卑微。我放棄了畫畫,坐在桌前開始意淫這二十萬的賞金,首先,我想要吃一頓好的,然後買輛好車,再盤個小店,便利店可以,我要開著我的豪車去進貨,如果能走私點便宜的外國煙就更好了。如果有途徑走私外國煙,或者從國際機場的免稅區買一點進來,我自己首先就不用愁了,這邊煙稅過高。
我轉著筆想要在這張白紙上列個賬單,就關於如何花我這二十萬賞金的賬單。但是當筆尖戳到紙上的時候,我居然寫下了一整排奇怪的符號。我確信這是剛才她展示給我看的那種文字。這是刻在肌肉裡的記憶,卽使我的理智對此一無所知,我的手卻不受控制地在紙上劃過,凌亂的線不受控制地,組成了那個我完全記不起來的圖案。悄無聲息地,被我深埋著的記憶支離破碎的場景在展開。
我小時候不是現在這副樣子。我很小的時候就會注意到一些大人注意不到的細節,並且對圖形有種天生的敏感。我確實很小就臨摹出了這個奇怪的圖案,只是我太小了,並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每一個小孩似乎都有瞎畫的天性,而那個奇怪詭異的圖案似乎烙在我的記憶中,深入肌肉。
我曾被認定是個天才,家人給予厚望希望我能在藝術上有所建樹。但是天意難測,學藝術的花銷打了水漂,我甚至因此染上了難戒的藥癮。一切或許都歸咎於這張該死的畫。我最痛恨的一段記憶,原本以為藥物可以治癒一切,但是似乎我什麼都沒有徹底遺忘,他們像是被埋起來了,記不清卻還留存著支離破碎的殘骸,以景象和鏡頭的形式汙染土壤。我再一次嘗試跳過這些,我總是胡思亂想,以另一個不相干的人的視角來看我自己,就彷彿所有的一切與我毫無關係。也就是這個角度的不同,總是能讓我發現一些別人注意不到或可以忽略的東西。這個所謂別人的視角,是字面意義上的,另一個別人。
我看著自己機械的畫著這些符號和圖形,像是流水線上的工人。重複的點和線讓我精神遊離,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些與我無關的事情。我,或者說那人好像在埋起來什麼,一個愛笑的男孩子的屍體。他的臉朝下,頸部有一圈淤青,是繩子的紋理。他過於矮小脆弱以至於我不小心扯斷了他的手臂。旁邊的房屋傳來了催促聲,我便挖了一個坑,把男孩和手臂一同放進去填上了土。整個過程平靜地就像完全沒有波瀾起伏的海面,沒有看到屍體的驚恐也沒有殺戮的興奮。這時候,有人打著燈從屋裡出來,他很矮小,頭頂的高度剛及我的大腿。此刻它催促我的聲音非常不耐煩,彷彿是嫌我耽誤了時間。他看起來肆無忌憚,對於所作的一切毫無東窗事發的顧慮。
開門的聲音打斷了我,我突然意識到,剛才在我想象中的那個我,回憶中埋屍體的人,其實不是我,是提著刀走進來的“修女”。當然,對我而言,影響呈現的碎片並不真實可靠,我可以徹底埋葬一些讓我痛苦或者不快的事,她應該也可以。一般來說,人習慣性地,向外界展示最好的一面,最想讓別人看到的一面,而把所有不快和屈辱都留給自己。但是,當記憶的殘片以影像的形式展現於人的時候,會不會也是隱藏起來羞於見人或見不得光的一切?就目前看,她似乎比我自己還了解我。
“我好像只會畫這個。”我遞給她我的一疊畫,無奈地嘆了口氣。
“果然。”她接過那疊,一張一張仔細比對著。理論上,人是無法畫出一模一樣的圖畫。無論多麼相似,筆觸的變動總是無可避免。但是我卻畫了完全一樣的幾張畫,完全一樣毫無偏差,每一條線每一個拐彎都沒有絲毫變化。我甚至感覺,這不是我畫的,是有什麼未知的東西藉著我的手畫出來的。我以前沉浸在外界灌輸的虛榮上,完全忘記了時間。
“所以,你到底知道多少,對於這個畫,還有我?”我很好奇,之前我有過多種猜想,但是都沒有得到驗證。其實我早就注意到,她總歸是有目的的。
“這是什麼不重要,從以前來說,它有很多的名字,流傳最廣的那個,叫死靈書。至於我,你可以理解為我是教堂的守墓人,我的樣子不能被人看見,所以墓地是最好的去處了吧。”
“所以,你殺了很多小男孩然後把他們分屍埋在教堂的墓地裡?”
“是牧師。他做的事不能讓人知道,所以才要埋屍體。不過,你覺得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你說的誰是指什麼,不過我大概信你的話。越像個人的越不是人,不過像你這種不像人的,卽使你沒殺人別人也不會相信。至於那個神父,就算你指認他別人也會覺得是你殺了那些小孩,所以,就算我沒有全說對,也大差不離。”我回想起來她的回憶,可能或許是因為我們之前的差別比我認為的小,起碼可以確定的是,這是個活人,不是溫斯洛復仇的冤魂。
“確實差別不是很大。但是,牧師太礙事了。所以他在那次指使我去給她收拾這無聊的爛攤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早已準備在紙包不住火的時候把這些栽給我,我殺了他,和那幾個小孩一起埋了。”她面無表情,對於那些人命和殺戮漠不關心的氣魄,讓我肅然起敬。我曾想象,倘若她是一副無辜少女的姿態去指責牧師的所作所為,受害者的姿態會讓我作嘔。
我突然反應到了一點,其實,是確切的某一天開始,我的記憶開始變得混亂。每每想起來之前記不清的事,都使我頭痛欲裂。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單方面地阻止我想起來。如果,至高無上的神祇真的存在,我卻難以明瞭它的意義。我好像確實記錯了很多事情,就比如說,我在碼頭工作了很多年,這是真的嗎?我是真的有收入,還是依然負債累累。每當深究這些,我便頭痛欲裂且毫無頭緒,不止這些,我甚至對自己都感到陌生,就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我可以帶你親自去看,如果你願意的話。”她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但是聲音卻變得柔和,甚至帶著循循善誘的意味。我不知為何,居然完全領會了她這句不明所以的話的意味。我知道她帶我看的到底有可能是什麼,也知道這會意味著什麼。但是,我不在乎了。
我一無所有,無牽無掛。每天就像是喪屍一樣,沒有希望也沒有生機。所以我早已不再懼怕,其實這麼說多少還是勉強,卽便如此,我的一切依然遵循生物的本能,卽便理智上早已喪失了求生的意志。生物的本能是趨利避害,刻在基因裡對死亡與未知的恐懼。我看著塔一樣高大沉默的守墓人,最終跪下來,就像是在拜神一樣。某一瞬間,我看到了她左邊眼睛的位置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像是蛆蟲,又彷彿皮肉下埋藏著帶有粘液的觸手。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和她幾近重合的形象,與我認知中神和惡魔的樣子完全不同。無論是神話中的神也好惡魔也好,都有著具體的形狀,甚至這些形象都是由現世的東西為原型為基礎,而和守墓人重合的,我沒法描述,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東西。因為它確實沒有實際的外形,更像是某種顏色奇異的光,或者是斑斕豔麗的影子。
或許是注意到我一直在盯著她看,守墓人拉低了風帽,有意識地遮住臉上那片斑駁的皮肉。這動作被我捕捉到,從之前我便在揣測,直到注意到她拉兜帽的動作,我猜想,也許作為一個女性,她對自己的相貌還是多少有些在意。就這點來說,她肯定不是那虛影的本身,卽便她從出現以來就冷麵示人掩飾自己的所有情緒,但是她是有情緒的。這就是最嚴重的的弱點,是可以被抓住機遇致命一擊。是人就避免不了,我也是如此。所以,就這一點而言,我們是平等的,卽便現在我是如何卑躬屈膝,也總將會有一天,我會找到真理與榮光,並將引路人當做祭品。我甚至不擔心這種心思被她發現。她說她對我沒有惡意,但是這話多少帶著居高臨下的意味,就像人類不會去刻意屠殺螞蟻。但是,我不是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