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中國陌路》香港最黑暗的時刻_圍城

圍城
二○一九年十月,香港
二○一九年十月一日,中國為了慶祝建國七十週年紀念,在北京進行了一場蘇聯式的大型閱兵儀式。習近平主持了這場為時三小時的壯觀典禮,他坐在主席台上看著坦克車、無人機、核子飛彈和一萬五千人的部隊穿過首都的街道而來,一一經過他的面前。這場展現中國實力的遊行是北京面對華府持續針對網路安全、盜竊智慧財產權和侵犯人權步步施壓的回應,習近平在典禮上高呼「沒有任何勢力」可以阻擋中國的發展。雖然中國十四億人口中有許多人在觀看這場閱兵儀式時為祖國的崛起喝采,但世界其他地方人們的眼光卻集中在南邊的香港街道上。
隨著夏日過去,香港市容蒙上了一層陰鬱的黑霧。從六月以來每週持續的示威活動始終沒有斷過,這座昔日的購物和旅遊天堂成了戰場,香港市民也逐漸習慣催淚瓦斯的氣味從樓梯間或窗戶飄進家裡。現在出門搭火車、去商場購物或是到機場的路上都難保不會遇到示威,一般香港市民平常也不敢隨便穿黑衣上街,怕被警察誤認為示威者而遭到逮捕。中國遊客不再來香港,深怕自己會遭到攻擊,許多原本在香港求學或是上班的中國人也選擇離開。飯店、餐廳和零售業生意冷清。眼看示威者和香港政府之間的對峙沒有盡頭,廣大的香港群眾也開始對被波及的日常感到不快,街道老是過不去,交通路線中斷。家長不再讓孩子單獨走路或搭公車去上學,因為怕他們會遇上街頭暴力。
原本兩百萬人上街頭時的樂觀已經變成垂頭喪氣。林鄭月娥帶領的香港政府沒有要同意示威群眾五項訴求的跡象,而示威群眾的「五項訴求,缺一不可」口號,也清楚表明沒有讓步的空間。這五項訴求分別是:
1. 全面撤回《逃犯條例》修訂草案。
2. 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徹底追究警隊濫權情況
3. 撤回「暴動」定性
4. 撤銷所有反送中示威者控罪
5. 立即實行「真雙普選」
示威群眾已經不再稀罕林鄭月娥辭職了。大家都認為她在不在那個位置上根本不重要,她不過是聽從北京當局發號施令的地方官員,不具有實質的權力。
香港家庭對於示威運動的態度也開始出現分歧,老一輩的香港人覺得讓香港重獲安定比較重要,這造成了親子關係的疏離,因為年輕一輩覺得爭取自由更重要。輿論也開始轉為反對示威運動,許多香港人不分老少都認為情勢已經過頭,不管是警方或是示威者都一再出現讓人震驚的行為。街道上不只瀰漫著催淚瓦斯的臭味,還洋溢著仇恨和報復的心理。
不可思議的是,示威開始的前幾個月沒有人因此喪命。這個當時被視為全球頭條的事件每晚都吸引各家電視台記者前去轉播,民眾家中的電視畫面上總不乏傷者血流滿面的影像。群眾朝警方丟擲自製汽油彈、磚塊和其他物品,警方則在鎮暴設施外又加了強力高壓水柱。但奇蹟似的,當人群眾恐慌地在天橋、人行道及陡峭的地鐵站階梯上逃竄時,沒有人被踩踏受傷。
但是這裡充滿了暴力,死傷終究難免。
在這長達六個月的示威期間,最讓人打從心底發毛的事情就是七月底一群無辜乘客在香港火車站遭到攻擊。一群身穿白色上衣的蒙面暴徒被人拍到衝進火車車廂,拿著金屬棍棒對著乘客一陣猛打。他們的攻擊對象不分示威者或是一般百姓,被攻擊的人只能拿起手上的雨傘和包包來自保,事後香港新界元朗車站的地面上沾滿了鮮血。人們普遍認為發動攻擊的人是受雇來恫嚇示威群眾的黑道三合會,離奇的是,警方竟然未能及時趕到現場,警方慢半拍的反應引發了大眾對香港警方和林鄭月娥政府的不信任。一年後,香港警方甚至試圖竄改事實,聲稱元朗襲擊事件是兩個不同組織之間的「衝突」,無視於事發當時現場的畫面已經傳遍社群媒體,誰都可以看出事實並非如此。
這起事件再加上數十位示威青年遭到逮捕,他們因暴動罪面臨十年刑期,讓民眾對香港政府的最後一絲尊重也隨之瓦解。年紀夠大的香港市民深怕香港正在倒退回一九七四年以前的黑暗歲月,當時香港為了肅貪倡廉成立了廉政公署以打擊當時嚴重的貪污舞弊情形。
「我們這是回到廉政公署成立以前的時期,回到那個黑道和警察為所欲為的年代。」泰瑞莎(Theresa)義憤填膺地說,我們相識於旺角勞工階級社區的週末遊行。這位五十八歲的女性不滿香港政府這樣對待示威青年,但黑道肆虐時卻對無辜受襲的群眾坐視不管。我們在示威隊伍中並肩而行,她手持一張藝術家畫作的海報,畫中的小朋友被媒體捕捉到和父母在麥當勞用餐時被催淚瓦斯嗆到。
「香港沒有正義了,連法院都倒向政府那一邊。這就是共產黨的一貫作法。他們會一點一點加強他們的管控,讓人民察覺不到。我來這裡是要支持我的孩子和年輕人。」
「政府想要愚弄香港人,但社會可不同以往了。我年輕的時候沒有網路,資訊非常有限;現在大家都有智慧型手機,可以得到所有的資訊。」
沒錯。香港人民天天都淹沒在示威的消息中,但這些消息卻不全然正確。透過智慧型手機和數位科技,這場二○一九年的示威運動成為歷史上被記錄得最完整的群眾起義。推特之類的社群網路平台上充斥著衝突現場的即時畫面,大部分都是真的,許多本事很強的年輕記者能夠用很快的速度把拍到的畫面上傳到社群媒體,還能一邊閃避催淚瓦斯。但是問題在於,不管是示威方或是警方都只選擇上傳對自己有利的畫面。十月在彌敦道的一場造勢活動中,我在場面開始變得火爆時,目睹示威者因為懷疑一名路人在他們破壞交通號誌燈時在旁邊拍攝影片,所以將他的手機搶走,並將他壓制在地上,好讓他們檢查他手機裡的畫面。在確定這名路人沒有拍到關鍵畫面、不會害他們入罪後才放他走,事後這名路人和女友驚恐地立刻跑離現場。而這整個過程中我都拿著手機在附近徘徊,其中一名穿著全身黑的示威者還特別告誡我不准拍攝。這是我在採訪香港示威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因為示威者而非警方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脅。
到了同年八月十二日,示威者占領了香港機場,輿論對示威活動的看法丕變。本來這是一個明智的策略轉變,因為香港除了街道外很少有大型公共空間可供靜坐示威。加上交通便利,搭大眾運輸就可以到機場,而且警方顧忌傷及遊客也不好在入境大廳施放催淚瓦斯。一旦機場難以運作,那作為商業城市的香港就癱瘓了。大批黑衫軍擠滿機場偌大的入境大廳,也占據了新聞媒體版面,因為航班一亂,原本對示威議題不感興趣的商務客和其他人都被迫要關注示威議題。起初機場靜坐的示威都很平和,示威者在大廳發送傳單給入境旅客,也為延誤行程向那些長途跋涉抵港、推著行李出機場的旅客致歉。但數天後,靜坐卻走樣了。
一段示威者綑綁兩名中國籍遊客並搜查他們行李的影片在社群媒體上流傳,外界開始對於示威運動出現負面觀感。影片中的一人被懷疑是便衣刑警,雙手被人用束線帶綁住,這人後來昏了過去,但是示威者在救護人員到場後不讓他送醫。在另一起事件中,一名後來被指認出是中國官媒環球時報的記者,示威者發現他的袋子裡有一件印有「我愛香港警察」的字樣。這名記者的遭遇在中國媒體被大肆報導,正中中共的下懷,因為他們正愁沒機會把示威者描繪成流氓惡棍。一名年輕女性的眼睛也在機場被物品丟中,當時一名警察正拔槍對著一群示威者,因為他們搶走他的警棍來攻擊他。示威者第二天對此公開道歉,但大眾覺得示威已經失控了。
九月四日時,林鄭月娥宣布正式撤回引渡條例修訂草案,但為時已晚。示威運動的策略不斷更動以躲避警方追捕,數千名示威群眾會突然湧進購物商場唱起歌來,基督教讚美詩風格的〈願榮光歸香港〉(Glory to Hong Kong)以及音樂劇《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中的〈你可聽見人民的歌聲〉(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成了示威運動中的代表歌曲。有天夜裡,數千民眾聚集排成人龍繞行整個香港市以表達他們對示威運動的支持,而城裡某些地方的人們每到了晚上十點就會從住宅區的公寓互相高喊抗議口號。
但示威者越來越看不到未來,也訴諸越來越多的暴力手段。我還記得十月的一個晚上,我走在彌敦道上嚇壞了,原是觀光客來九龍時很喜歡的購物街現在只剩被毀壞的痕跡。港鐵車站入口失火,商店和自動提款機被破壞,街道上四散著磚塊、碎玻璃和金屬圓桿。當天稍早,警方朝著人群發射混著藍色顏料的高速水砲,水柱噴濺在香港最獨特的建築清真寺的台階上。我親眼看到警方往圍觀群眾發射好幾輪的催淚瓦斯,其中許多人帶著年幼的孩子,他們尖叫著逃進小巷,他們並不像我戴著防毒面罩能夠保護自己。我看見第一線醫療志工正在朝一名年長婦女的眼睛倒水以緩解她的不適時,她因為受不了瓦斯毒氣而嘔吐。四處都是咳嗽聲,大家都掩著口鼻。一些示威者似乎正在大肆破壞,有個女孩突然從我身後衝向前,用手中的槌子把人行道的號誌燈砸個稀巴爛。「他們別無選擇。警方充耳不聞,政府置之不理,這讓群眾很憤怒。他們也不想到處破壞,但警方始終沒有任何回應。」和我一起站在人群中看著周遭的破壞行徑,大學畢業的凱騰(Catan)這樣告訴我。
眼見香港陷入失序狀態,習近平的耐心似乎也到了盡頭。因為中國完美地過濾了有關香港的訊息,中國大眾始終認為香港示威遊行是暴徒作亂,甚至是受到「外國勢力」尤其是美國控制的恐怖份子所為。我前往中國採訪當地人對於動亂的看法,在深圳旅行社販售香港套裝旅遊行程的三十多歲梁先生告訴我:「我不懂他們到底在抗議什麼,真的好嚇人。現在去香港很危險,我只希望示威趕快結束,這樣我才能好好做生意。」香港訴求民主的呼聲不太可能越過邊境進入中國,因為管控太過周嚴了。但是習近平之前就說過,香港回歸中國後有一條絕對不能踩到的「紅線」。現在示威者開始針對中國企業和機構下手,還焚燒五星旗,這在中國共產黨眼裡就像是褻瀆神明的行為,因此許多人都認為香港已經踩到中共底線。對習近平政府而言,這樣的暴亂已經等同於危及國家安全的恐怖主義,他還能容忍在中國土地上出現這種混亂多久?謠言開始流傳中國準備要派人民解放軍入港,但這個說法始終沒有成真。十一月間,原本派駐在香港的人民解放軍確實有步出駐紮的要塞,但只是要清理示威者用來作路障的廢棄物。這個行為就是一種挑釁和對外表示警告的表演。
「沒有人希望看到人民解放軍介入示威活動,北京當局也不想。」陳智思(Bernard Chan)在他可以俯瞰維多利亞港的辦公室接受我採訪時這麼告訴我,他是知名的商人,同時也是林鄭月娥的高階顧問。
「大家都在尋求解決之道。今後的香港不會再和昔日一樣了,我們必須找到一種和人民對話的方法。毫無疑問,這是我一輩子從沒見過的災難。」
高層一直屬意陳智思作為林鄭月娥的接班人,他算是香港政府高層官員中的溫和派,也是比較不那麼堅持自己立場的一位。他了解示威對商業行為造成的損害,香港當年度十月的經濟正式進入衰退,但是他對於政府的舉措依然表達堅定的支持。
「這會對香港造成長遠的傷害嗎?不會的,因為香港永遠是香港:一國兩制。對中國以及全世界想和中國作生意的國家而言,香港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
他同時也認為民生社會問題才是造成這場大規模暴動的主要因素,也就是高漲的房地產價格和一屋難求,他表示林鄭月娥會在十月舉行的年度政策發表會上提出香港房價高升、人民無房可住的問題解決方案。
之後林鄭月娥的確舉行了政策發表會,但是卻沒有提出任何解決之道。她更遭到民主派議員連番砲轟,因此被迫退出立法會場,轉而在電視上發布政策。越演越烈的示威運動、美國威脅要取消香港的特殊貿易優惠,以及擔心北京當局會直接介入香港局勢,在在讓林鄭的發表會蒙上陰影。林鄭月娥在演講中堅定表示她支持警方和港府的處理方式。示威過程中,香港政府唯一一次與示威運動方調解的嘗試卻功敗垂成,因為示威者並沒有推派明確的領導人。九月二十五日這天,港府接見了五十位示威者代表,這五十人是從灣仔體育館的兩萬零兩百名應徵者中隨機選出。這次的談判會議充滿敵意,也沒有達成任何共識。十月初,林鄭又引用《緊急法》訂立《禁蒙面法》,因為口罩成為示威者掩蓋個人身分的工具,但是此項舉措被香港高院裁定違憲。儘管林鄭領導的政府將局勢處理得一團糟,中國始終支持著她。表面上看來,北京當局在這一整年大致上是置身事外,一切交由港府自行處置。到了十一月,即便示威運動已經到了頂峰,習近平與林鄭兩人還在上海的活動見了面,甚至微笑合影。
林鄭看似堅強的背後偶爾會不經意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她多次在媒體記者會上提到香港「受傷慘重」時,眼中似乎噙著淚。一段路透社流出的錄音能明顯看出她在這起事件中承受的壓力,內容是她與一群商人閉門會談時的對話。路透社在報導中引用她的話:「要是我可以選擇,我會深切道歉,並且立刻辭職。」對話中她也坦承,她作為港府行政長官必須對北京當局交待,能做的有限。「不幸的是,作為特首依憲法要對兩個主人負責,也就中央政府和香港人民,在兩者之間能夠斡旋的政治空間非常、非常、非常有限。」
香港的親中派商業界確實支持著林鄭,因為他們想在中國做生意。唯一的例外是香港首富李嘉誠,他曾經出面為示威者向政府請願。
香港數百家澳洲企業包括銀行和澳洲電信(Tesltra)私底下其實都很擔心,也很心急。許多住在香港的澳洲人都是律師和銀行家,他們的工作涉及了跨國併購業務。澳洲政府得到的消息指出,這些駐港人士進行的交易案若有問題,根據引渡條例,他們就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大家最擔心的是香港的英國法律制度會被廢除,到時候這些在香港工作的專業人士就會被迫照著中國的規定走。北京政府也擺明了,為達政治目的會不擇手段對這些人施壓,譬如國泰航空公司總裁何杲(Rupert Hogg)因被迫裁撤支持示威的機師和地勤人員而提出辭呈。雖然暫時還沒有人撤出香港,但他們也已經擱置未來在港的任何投資計畫。對投資人而言,現在新加坡有魅力。多數人的忍耐也已經到了極限,希望事情快點作個了結。
然而,這場持續升溫二十四週的動亂在十一月大爆發。
香港最黑暗的時刻
過去六個月一直持續升高的恐懼和仇恨最後終於在二○一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到達頂點。二十二歲學生周梓樂從停車場三樓跌落昏迷,隨後宣告不治,在這之後的示威衝突節節高升。雖然此之前就有傳言示威者被殺害,但周梓樂的喪生是第一樁獲得證實的示威者身亡事件。
在經歷週末的動盪之後,香港在週一早上更是陷入了混亂,示威者宣布發起全面罷工。他們喊著「burn with us」(都別想好過)的口號,首要目標是要癱瘓晨間通勤交通。道路、鐵路幹線還有隧道全面停擺,一些主幹道上散落著從行人道上拆下來的磚頭、路障和鋼筋。正當警方集中警力去清空其中一條道路時,發生了讓人意想不到的衝突。一名警員近距離朝一名示威者的腹部開槍,整個過程都被人拍下上傳到社群媒體。同一天還有其他讓人震驚的畫面,一段影片中的男性在與示威者爭吵後被淋上汽油,另一支影片則是一名員警騎著機車衝撞示威群眾。有一名長者在示威過程中被磚塊擲中,隔夜宣告不治。
香港的學校全部停課,公共交通設施也都停擺。從六月以來,有超過五千人被捕,數百人受傷。事態已經失控了。全世界都在關注香港,擔心天安門大屠殺會在這裡重演。澳洲外交部長瑪麗斯.佩恩在首府坎培拉呼籲:「警方和示威者雙方都應該自我約束,並且採取具體的作法以降低衝突緊張。」示威者此時自覺已經被逼上絕路,大不了就是賠上自己一條命而已。
最後一役
在反送中運動的最後幾週,戰場移到了香港幾座大學的校園中。這是示威者避開警察的新策略,這裡也能製造城市更大的騷亂讓外界關注他們的訴求。他們首先鎖定位於新界的香港中文大學,示威者堵住了校園所有進出口,將自己關在裡面。他們找來所有可以用得上的東西,包括課桌椅、磚塊來阻擋附近的道路、橋樑還有鐵路。他們在校園四處縱火,學生綁著黑色頭巾在綠意盎然的校園裡走著。當夜色降臨,場景彷彿回到中世紀,學生手持弓箭,並將箭頭綁上汽油火種。他們還裝設了發射器,用來朝警方投擲汽油彈和垃圾。香港教會事工伽利略.陳(Galileo Cheng)在推特上寫道:「真正的《饑餓遊戲》(Hunger Game)場景在香港中文大學上演了。」但這只是序曲而已。
這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香港了。當我週六夜晚走在香港街道時,都在留意是否有磚塊和催淚瓦斯襲來。每當和住那邊的朋友與威廉的親戚聚會時,聊天的氣氛總是很緊張。他們為香港的未來感到憂心,也對香港政府越來越起疑。因為我實在太常來香港採訪,所以乾脆寄放了一個放有所有採訪用品的背包在朋友家裡,裡面有防毒面罩、護目鏡、安全帽、螢光背心、迷你急救包、保鮮膜(防止被催淚瓦斯或胡椒噴霧沾到皮膚)、備用的行動電源和記者證。所有東西我都用簽字筆寫上「新聞媒體」等字,好讓自己看起來和示威者有所區別。但到了年底時,警方已經不管你是不是媒體了,一名印尼籍的記者在十月被橡膠子彈擊中眼部後失明。每次從香港採訪完回中國時,我都會刪除手機裡所有有出現示威者面孔的照片,以及所有我和示威活動者交換而以來的訊息。
同年九月,我暫停採訪示威活動,回到上海寓所慶祝自己五十歲生日。許多香港朋友也打算來幫我慶生,卻首次為要踏進中國而擔心。後來有些人還特意帶了拋棄式手機,因為他們怕被當局發現平常用的手機裡有相關照片和訊息而被定罪,即便他們根本就沒有參加示威活動。其他朋友更是完全放棄來幫我慶生。一名澳洲朋友就傳訊息告訴我:「我六月的時候有參加街頭遊行,政府可能已經知道我的長相了。」我回她:「親愛的,妳沒那麼重要啦。」後來她終於鼓起勇氣過來,也真的沒發生什麼事。但上海那年肅殺之氣甚濃,當局管得很緊,所以我們慶生時也小心翼翼不敢過於聲張,唯恐觸怒鄰居向警方檢舉。生日那晚一到十點,我們就把家裡的慶生派對告一段落,帶大家到附近的酒吧續攤。但是大搖大擺在上海租借帶著六十個人,全都穿著七○年代迪斯可懷舊裝扮,那也是頗引人側目的。
香港的緊張局勢仍在升溫,這裡幾乎成了許多原本駐華外籍通訊記者的第二個家。我也開始懷疑中國政府遲早會不再讓我們這些外籍記者飛到香港採訪新聞,畢竟那些新聞不利於中國。有次我要搭機離開上海時,機場移民局官員檢查我護照的時間異常漫長。「你是記者?」她面無表情地問。被她這一問,我緊張地想這下慘了,終於輪到我了,她肯定不會讓我搭機。沒想到她只是跟我說:「好酷喔。」隨後就幫我蓋了登機許可。
雖然報導反送中遊行幾個月下來逐漸習慣了一些震撼的場面,但是十一月十七日警方在九龍的香港理工大學進行最後一次包圍行動時的畫面卻讓我毫無心理準備。香港習慣稱這所學校是「理大」,這是支持反政府運動群眾最後的據點。數千名學生和示威者已經被圍在這裡頭好幾天,他們之前把連接港九要道的紅磡海底隧道擋了起來,我在週日早上到現場時,警方正朝學生進攻。催淚瓦斯的煙霧在空中飄散,街道上全是磚頭,還有小型火堆四散燃燒。
示威者聚集在校園南側,用鮮豔的雨傘陣保護自己,等著警方進行下一波攻擊。衝突現場意外地安靜,但氣氛卻非常緊張。我才一靠近,一塊磚就「咻」地一聲從我耳邊飛過,離我的頭不到幾公分。一群示威者正在追一名身穿白衣的男人,他們可能懷疑他是便衣警察,而我剛好就站在兩者中間。我嚇了一跳,趕緊往旁邊階梯一閃,爬到高處尋找掩護。那天警方的攻擊始終沒有中斷,持續到深夜。除了原有的催淚瓦斯和橡膠子彈外,警方還配備了水砲車發射藍色水柱。
原本連接校園和火車站的天橋現在成了堡壘,上頭坐著站崗學生監視著下方的情勢,走道上蓋滿成列的雨傘和坐椅。等到夜色低垂後,景象更是詭異。為了抵擋警方進逼,示威者把拋擲器、弓箭都用上了,一時之間火光四處。學生在校園內囤積了食物、藥物等補給品,更有數量驚人的易燃物。凌晨時,警方最後一次試圖攻入他們鎮守的大樓,但示威者在路障上放火,成功地阻擋了警方的行動。夜色中,許多淚流滿面的父母在校園外尋找自己的孩子。
二十三歲的大學畢業生馬里歐(Mario)後來跟我分享在裡面所受的苦難。那晚他實在又累又害怕,因為水和食物都不夠了,警方還威脅要用真槍實彈。很多示威者也都受傷掛彩,還有謠言指便衣刑警混進校園來。馬里歐想要突破警方的路障出去,但是每次都被催淚瓦斯嗆到撤回原地。到了星期天晚上九點時,他已經絕望到不再嘗試突圍,一同示威的朋友聽說外頭高速公路沒有駐守警力,可以從學校天橋通到那裡,所以大家就朝著那邊逃。但是天橋比高速公路高了好幾公尺,大家只好用繩子垂墜下去,下頭已經有人安排好摩托車來接示威者逃跑。過程非常驚險,但校內已經很多人被警方逮捕了,「所以沒時間猶豫,我拔腿就往天橋逃。」他這麼告訴我。
隔天一早我想再回理大時,已經有好幾批警察全副武裝形成鎮暴部隊,人人手持透明防暴盾牌在現場待命,閒雜人等連理大附近的街道都無法靠近。而理大方圓數公里內的九龍街道上則呈現劫後餘生般的景象,到處是斷垣殘壁、砸爛的交通號誌和路擋。商店門窗也都被砸毀,提款機也沒能倖免,當地的居民哭著環視著周圍的慘況。街道上還有數千名示威者仍在干擾交通,試圖轉移警方的注意力,好讓校園內被包圍的學生能夠脫困。那天午餐時間,中環鎮暴警察在金融區四處搜索,凡是行蹤可疑的人就加以逮捕,一些上班族則對著警方大罵。香港已經沒有希望了,只剩下絕望。
示威運動已是強弩之末,卻還一息尚存,只是規模變小很多,在這之後仍持續了好幾個月。過程中又有數千人遭到逮捕,林鄭月娥事後特赦困在大學中十八歲以下的示威者,這些人後來在學校老師的陪同下得以脫困。有些示威者從水溝逃生,但在整個理大圍城過程中有一千多人被捕。有一群頑強的示威者更在校園內硬撐,直到一週後人數越來越少才被警方攻入。警方事後聲稱在清理現場時發現四千多枚汽油彈。
在理大圍城後的那個週末,民主派議員在香港立法會選舉中贏得壓倒性勝利。這顯示雖然有部分市民認為反送中示威過頭了,但大部分香港市民還是無法站在政府那邊。某天晚上的回家路上,我在搭半山手扶梯時巧遇立法會選舉中民主派的候選人。「四年前我競選的主張是給香港人民直選和民主,那是很高遠、很難達成的目標。這次我的要求很低,只希望香港警察別殺害香港市民。」他一邊說,一邊掉下眼淚。
最終中國沒有派出人民解放軍,也沒有這個必要。北京當局的確在過程中動了很多腦筋,想了很多辦法要讓香港這個問題兒童聽話。爾後新冠疫情肆虐全球,讓世界各國自顧不暇,這給了習近平大好機會找方法逼香港就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