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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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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你的错

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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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个题目,想起高考。

许多画面已经模糊,唯独那天下午考数学的场景,像被时间特意镶了金边,一直留在心里。

我带着一瓶可乐走进考场——一种平时几乎不会碰的饮料。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那瓶甜味能增添一点力量。

试卷发下不久,从第二道选择题开始,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慌乱。大脑的齿轮像被沙子卡住,一点一点失去咬合。思绪无法聚焦,呼吸变得浅,所有思考像被一层薄雾遮住。

一个负面的念头像裂缝一样在心里迅速扩散开来:“怎么第二题就开始不确定了?要是这道错了怎么办?”

那一瞬间,并不是我不会做题。而是整个人在向下坠落。像掉进一个看不见底的漩涡,越挣扎越沉——spiral down。

我不知道,那叫 anxiety panic,原来我人生最早的一次焦虑症发作,就发生在那场被赋予“改变命运”之名的考试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是我不够好、不够稳、不够聪明。我把那次失常视为自己无法原谅的失败。

直到许多年过去,我才终于有了一个更宽广的视角:那不是我的错。


那年,我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在中原小城的工薪家庭里长大,从未听过“心理医生”这四个字,却要孤身承受周围所有无形的期待——父亲的严厉、亲戚的比较、学校的竞争、社会的筛选。

在那个地方,没有心理咨询,只有针灸、乱开的药方,和那句永无变化的忠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父亲从小告诉我:“知识改变命运。” 而对女孩来说,似乎“除了学习别无选择。”

于是我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书本,没有兴趣班,没有看过一场电影,很少听流行歌,也没有读过让我沉醉的小说。

我像一枚被擦得发光的铅笔芯,被不断削尖、再削尖,越来越锋利,也脆弱到轻轻一碰就会断。

从村小一路考到市重点,我始终名列前茅,却未曾得到父亲一句温柔的肯定。

而积压的“神经性强迫症”,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在那年六月终于断裂。

现在回望那段时光,我无比心疼那个女孩。

她那么努力、那么用力、那么渴望走出去,却在最关键的一刻,被疲惫到极限的身体推到了悬崖边。

她的青春没有恋爱、没有美丽、没有亮光,只有成绩与应试——现实得令人窒息。

我多想穿过这些年,对她轻轻说——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不是笨,也不是弱。你只是孤身对抗一个过于沉重的世界,在巨大的压力下硬撑着、硬扛着。你的大脑没有背叛你,它只是疲惫得再也撑不住了。

你曾以为是自己毁了未来,但真相并不是这样。

压垮你的,从来不是你,而是那个系统、那种教育方式、那些过重的期待和恐惧。


后来,你走上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

先是文学、电影、艺术——

你像饥饿的孩子一样大口吞噬精神食粮,做着被世界视为“无用”的事,

却让贫瘠多年的青春再次开花,也把自己从强迫症的泥沼里一点点拉了出来。

然后你遇见社会学,

第一次看见社会结构如何悄无声息地安排着人们的命运。

再后来,历史、政治、人类学、批判思想纷纷向你打开大门,

在那些知识的光里,你终于明白——当年的困境,并不是你的错。

这些年来,你始终在向内生长。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而现在,是时候把那份愧疚轻轻放下了。


如今,她已经走得很远——

悄悄地,在大洋的另一侧,

完成了那场关于思考与自由的漫长学业。

过程并不平顺,前路也未必明亮,

偶尔的夜里,她仍会轻声问自己:

当初那样“不切实际”地转向文科,

究竟是不是一种任性?

但她知道,若不是那条路,她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

那是她的自救,是她对命运的重新书写,是她必须要走的那条路。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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