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What If 人生有如果 · 第六天

我們最幸福的筆記

歐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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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精神醫學角度看,這是一場大規模的共同幻想。而它的隔壁住著全球第二幸福的國家與生物,一個地表上最大的極權實驗場。

****** 前言 ******

於是我也學著做了一樣的事,那一天,我們都是小小的演員,演出一場名為「幸福崩潰」的悲劇。

我問一個從南邊來探親的表哥,南韓是不是真的滿街是車?是不是人人有手機?他想了想說,是啊,差不多吧。那你們也會停電嗎?他忍不住笑了。他問我,為什麼你們這麼喜歡問,有沒有停電這種事?我說,因為我們這裡常停電。

****** 記北韓四天 ******

某一天.朝鮮的清晨

平壤的光線不急,
它總是像經過批准後才慢慢透進來,
如同一份經審核的報紙,
從不讓文字超出框框。

我住在第八號記者樓,
每天五點,廣播響起,
讚頌的聲音比鳥還早醒,
一層樓、一首歌、一面牆,
把我從夢裡送回現實。

我穿好筆挺的襯衫,
口袋裡裝著筆記本和空白,
因為這裡的每個問題,
都要假裝不曾問過。

「在這裡,我學會了怎麼寫一篇沒有主詞的文章,

早上的街道像是舞台,
每個路人都是劇本裡的角色,
說該說的話,走該走的路,
甚至看天的角度都一致。

我總會注意那些錯位的細節,
若一個母親輕輕握住孩子的手,
那不是訓練出來的動作,
是唯一不能被規範的語言。

某二天.沉默中的採訪

這裡的訪問不像外面的世界,
不是提問、記錄、還原。
在韓鮮,採訪更像一場無聲的測驗,
你要會讀表情,讀空氣,讀逃避。

我坐在一間咖啡館,
眼前的受訪者是一位電力工程師,
官方分配來「接受外國媒體關注」
他遞給我一杯熱水,不是咖啡,
那是招待的全部誠意。

他說的每一句話如拋光過的石頭,
沒有一絲泥沙、沒有一點情緒。
「我們的工作受到高度重視,
人民的生活不斷改善,
我們對領導充滿信任。」

我記錄下來,點頭微笑,
真正的對話,在他停頓的瞬間。
那一次,他看向窗外,眼神飄遠,
我捕捉到那三秒的失語,
像一道裂縫,照來一點人性。

「最誠實的答案,往往不是語言說出來的,

我後來又見過他一次,
他看見我,沒有打招呼,
只輕輕低頭,像一個告別。

我知道,那場採訪已經完成,
不是透過錄音筆,
而是透過沉默裡那滴未落的淚。

「真相,只能從沉默中提煉。」

某三天:筆下的灰色地帶(速記)

「報導」在這裡是一項危險的工藝。每個字彷彿都有邊界,而我,總在邊界上寫作,筆尖貼著現實的皮膚,但不敢刺破它。回到宿舍,我重新打開錄音,工程師那三秒的沉默再次停放,比整段官話都沉重。我寫下:「他看了一眼窗外」,然後刪掉,「他什麼也沒說。」我不得不學會了這種書寫方式——像一個潛水員,用氣泡傳遞訊息。有時候我會夢見編輯的來信:「這報導太空泛了,我們要的是人性。」我回信:「人性在這裡是一種非法擁有的物品,不能明示。」

「當無法描寫真相時,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讀者感覺到它的缺席。」

我用灰色的語言描述黑暗的現實,只有心知道,哪些地方被我故意留白,那是我唯一的誠實。外面的世界喜歡黑與白,但在這裡,我學會了如何在灰色中「報導」,並試著讓一點光,穿過縫隙。

某四天:一次失敗的提問

那天的天氣太晴朗,
晴得不像是能問出問題的日子。
我受邀參加一場「文化展演」,
穿著西裝坐在第一排,
身邊是外媒、隨行翻譯,
還有一雙雙訓練過的眼睛。

節目好一個熱鬧及叫好
少年唱歌、姑娘起舞、老人在台上頌恩,
整齊劃一,每一朵笑容都是印刷品。

演出結束後,我得到一次罕見的機會:
與一位年輕表演者「自由交談」。
她叫允希,眼神亮得不尋常,
說起舞蹈時語速會快一點,
像是真的喜歡,而不是被安排。

我看著她的臉,猶豫了一下,
還是問出了那句話:

「妳希望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空氣立刻變重。
她眨了一下眼,眼神向左略偏,
嘴角仍微笑,但呼吸慢了半拍。

翻譯停頓了一秒,把問題換了說法:

「記者想知道,您如何感謝國家的栽培?」

我沒有糾正他。
允希回答得漂亮,像背了200遍的詩。
但我看到她手指緊緊地扣著裙邊,
像是想握住什麼,又怕被誰看到。

「在這裡,提問更像是一種冒犯,
是對虛構的一種不禮貌的碰觸。」

那晚我夢見她站在舞台上,
沒有背景音樂,沒有掌聲,
她只是站著,望向台下,
像在問:你能不能聽見我沒說的話?

她的每一個今天都成了表演。

從那天起,我不再隨意提問。
我開始觀察沉默,閱讀躊躇,
將每一個眼神記在心裡,
那些是我帶不出去的報導,
才是真正的秘密。


****** 後記 ******

在絕對黑暗中觀察人類的瞳孔

有一種星星,是你在正常社會裡看不見的。太亮了,隔開你與宇宙。這種星星只有在極黑的地方才會現形。

一位正處於躁期的病人,聲音急促,語言彷彿無數小刀在空中劃開。但他不是沒有觀察力,相反的,他可能比我們多數人都還誠實。世界雖混亂,卻看穿秩序之下的極權造就之偽善。

北韓是一個龐大的臨床案例。

當你面對一個國家,它同時展現出集體妄想、分裂性防衛、強迫儀式與認知扭曲的各種症狀,你很難不把它當成病人。但病人通常會求助,這個政權卻將自己封閉在一個被迫信仰的療養院裡,並以此為榮。這不是精神疾病,而是政治病態學的高峰:瘋的不是個體,而是整個體系。

在這樣的地方,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

書中「美蘭」為了完成哭泣任務,觀察同事是否誠懇流淚,觀察學生是否演技到位。這不是戲劇訓練班,而是每天活命的社會劇場。她不是壞人,她只是知道了,如果哭得不夠逼真,就可能被人舉報。她知道在這片黑夜裡,每一顆眼淚都必須經過審核。

一位患有焦慮症的女子,在我們的診間裡重複一句話:「我不能讓人覺得我怪,我不能讓人覺得我怪……」她的眼神閃躲,言語壓抑。她不是北韓人,她來自自由社會,卻活在類似的精神監獄裡,自己是自己的告密者。

這讓我想起「美蘭」那段故事,他們拖手花了六年,親吻花了十年,最後一次再見卻是逃亡後在首爾的偶遇。但他們從來不敢交換彼此對北韓的看法。

北韓的問題,不只是北韓。它是我們的病徵投射:一種對控制的偏執,一種對自由的恐懼,一種把人當作工具、把真理當作敵人的體系化精神疾病。我們不必去平壤,就能在自己的社會中找到同樣的病灶,只是我們有藥、有診所、有心理諮詢師,而那邊的藥方,只有主體思想與處決令。

我們經常說,歷史會療癒創傷。但在北韓,歷史本身是一種病因。它被刪改、被神化、被教科書變形成一種教義,而所有的國民從出生就被餵食這種毒素。他們不是忘記歷史,而是記得一種假的歷史。

從精神醫學角度看,這是一場大規模的共同幻想。而它的隔壁住著全球第二幸福的國家與生物,一個地表上最大的極權實驗場。

它不是個別精神病患的幻覺,而是整個社會共享的幻象。有人說這是地獄。也許。但更貼切的形容是「臨床封閉病房」,只不過,病患不能選擇出院,醫師是領袖,治療方案是信仰,藥物是飢餓,症狀是服從。這是地球上真實存在的一塊土地。

聽說,北韓的他們從不嫉妒別人,因為我們是最幸福的人民。從童年唱歌課本、青年時期的廣播口號、到今天仍掛在國家電視台的每日播報開場中。

在這個國家,幸福不需要證明。你若想證明自己幸福,反而是一種叛逆。幸福是規定的,是從上而下發放的配額,每一戶人家有一口糧票、一塊肥皂、一張微笑,統一尺寸,統一顏色。你不能不幸福。就像我們不能不哭,當偉大的太陽落下那日,不能不笑,當偉大領袖揮手那刻。

如果你問我,我後悔嗎?
我不後悔選擇活著,但我仍會夢見那包玉米。

那一碗玉米,是我們所有人的選擇。

我們從來沒有真正活過,
但我們一直努力讓自己相信——我們最幸福。

******** 文字想像自《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 ********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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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風老宅、病夫、啃完老本的三叉神經兼慢性疼痛者及族繁不及備載...眼睜睜體驗死亡就在眼前...對著身體的苦痛,自殺亦是一個選項...快了...卻又想再挨苦挨痛一下下再看...順便侵犯一下人家的版權...看看又待如何...再順便敲寫一些沒人理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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