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悲傷上癮

情緒從來不是輕飄飄的東西，它紮根在每一次微小的選擇裡。這些小習慣，像是不知為何地反覆滑手機，不是因為期待，而是對某種失聯的恐懼上癮。想知道對方讀了沒，用什麼心情在決定回覆的內容，還是不屑一顧，或是距離掌握的不夠好，太過急於確認自己是否還在那個迴圈中有一席之地，是否仍具備著一來一往的對決價值。

這是一種不良反應，是生存的副產品，延續著古早人類共同組隊在文明前的原始環境生存的規則，有人說那是演化心理學。那些拖延、患得患失、遲遲不行動的時刻，說穿了，其實都是自保。因為變動意味著風險，而情緒的起伏則提供了一種偽裝成「正在經歷」的證明。與其面對空白，更寧願待在痛裡翻滾。那裡至少有波動，有一種「正在體驗、血淋淋」的觸感。焦慮也好、無聲的等待也好，只要還有一點情緒上的波瀾，就能假裝還在場。

這些看似無害的反應，久了就成了一種自我確認的方式。於是，效率成為在社群裡搏得存在感的手段，陪伴成為一種角色定位的證明。用回應來證明價值、用焦慮證明重要，直到某一天發現：原來那些本該只是過雲煙的情緒，早已悄悄搭起了一座房子，把人困在裡面，忘了出去。

悲傷不一定來自事件，有時候更像是一場自選的舞台劇。站在光線不足的中央，角色設定早已排練多次：一個時而堅強、時而委屈的悲劇女主角，揣摩著剛好夠吸引目光的破碎感，不會太誇張，也不至於讓人無感。被觀看，就是存在的證明。那不僅是一種補償，更是一種召喚。於是，每次關係破裂，每次曖昧中斷，每次被冷落的回訊，都被包裝成情節的一部分，好像這樣就可以避免真正的孤立。

不是不懂獨處的價值，而是太熟悉觀眾席的呼吸。那些眼神、那些注意力，是最初的鎂光燈。悲傷如果被看到，似乎就不那麼悲傷；失敗如果有見證，就彷彿帶有某種命運感，而不僅是個人的錯誤。有人觀看，一切就像從黑白電影中解放，變成了更高科技的拍攝技術，一路飛升至imax電影。角色感，成了情緒的容器。也因此，即使知道這樣的配置讓人變得疲憊，仍舊無法立刻脫戲。因為當目光撤退，才是真正需要面對自己，一個沒有劇情、沒有迴響的純粹存在，反而讓人無所適從。

悲劇，不一定是想被同情，而是想被定義。因為定義，意味著邊界；而邊界，是身份的最後防線。

變化必須從看得見的地方開始。情緒太抽象，思緒太滑手，唯有身體——這具被時間拉扯也被習慣忽略的軀體，才能提供一個清楚的起點。從一杯水的溫度，一次深蹲的痠痛，一件合身衣服對腰線的提醒，重新找回某種控制感。

不是為了變好看，而是為了不再被那些揮之不去的情緒支配。呼吸裡的節奏，汗水裡的重量，肌肉微微緊繃的邊界，都比任何一場未讀訊息來得誠實。健康不再是目標，而是一種過程中的證明。當皮膚開始發亮，當腰間的成為緊緻又年輕的光滑象徵，連怒氣都似乎不那麼銳利了。原來照顧自己，不是浪漫的自愛宣言，而是一連串規律又日常的選擇：站起來，喝水，揉揉脖子，對自己的身體說聲「知道了」。

外表或許依舊平凡，但那份「有在做什麼」的自我對話，是最初的信任感。不是立刻變成什麼樣子，而是每一刻都在微調，那是一種向內回歸的力量。

身體知道。即使心還在混沌裡，動作會先帶路。

所以才知道原來悲傷是一種自選儀式。

耳機戴上，音樂流轉，記憶也悄悄展開。重回那個擁抱未竟的片刻，那片胸膛、扶上腰的不安份的手，那時候的溫度，時間像水緩慢流過，連痛都變成一種可以重播的習慣。

久了，竟也分不清，那個人是不是只是一本捨不得讀完的小說。每次合上書頁，都期待著還有更多章節，但每一頁都寫滿了「曾經」，不是現在。

擁有之後，悲傷就會蒸發，空氣裡面的再也沒有分別離的惆悵，現實的柴米油鹽都太具體了，日常太過平淡，每天的那杯咖啡都會太冷太熱，談話要說不說，連那個原本覺得剛好的太陽都太刺眼，突如其來的大雨也沒辦法容忍兩人同在一個傘下，兩個人同屋卻像陌生星體。那種靠近後的沉默，是最傷人的距離。所以開始召喚悲傷。想念那種尚未獲得時的渴望與劇情感。也難怪城市裡的人們上班下班，回家卻沒話說。彼此牽掛著，好像就可以了。

每個人都像是可以置換的角色，只要皮膚換一換、語氣溫一點，就能假裝被深深擁抱。也或許是這樣，每分每秒的擁抱才變得那麼輕，太滿了，於是什麼都抱不緊了。

生存，不只是活著而已，更像是一種持續被情緒擠壓又擁抱的狀態。那些曾經覺得離不開的反應，如今看來只是對未知的習慣性抓握。一旦鬆手，才發現並不是真的會墜落，而是回到自己而已。

不是所有的焦慮都要對抗，有些只需要被認出。認出那是來自童年的陰影，來自角色的記憶，來自太久沒被自己好好擁抱的那一部分。然後靜靜地坐在情緒旁邊，不用立刻說服它、修理它、解決它，只要一起呼吸，一起存在。小說還在，只是變形了。夢想沒有不見，只是換了一種說故事的方法。那些以為要靠觀眾才能完成的劇本，其實最忠實的目擊者，一直都在場，不是別人，是這具始終沒有離開的身體，是這顆看似脆弱卻不斷前行的心。

上升不是逃避地面，而是學會在地面之上走得穩。每一次從慣性裡抽身，每一次對自己溫柔的強硬，都是一次轉向的開始。最後那些關於成就、關於外貌、關於是否被喜歡的問題，會慢慢淡下去，像夜裡的風，還在，但不再主導方向。

因為已經知道：真正的動力，不是來自情緒的催促，而是來自願意活得清醒的選擇。

（本文分別寫於2023.06.28、2024.04.29、2025.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