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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川J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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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一章:傘(1)

紀川J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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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醒與麻木、希望與幻滅,亦如風中飄揚的白紙。一部有關心理、意識流與存在主義的長篇小說,講述疫情背景下,一位中國年輕人的精神困境與心裡掙扎。

第一章 傘

“窗戶上好像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又像有人從樓梯上的窗子裏灑下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後來這落下的聲音擴散開去,規整地有板有眼,變成了潺潺的水聲,琤琤琮琮地響起來,像音樂一般,散成無數小數點,到處蓋滿:下雨了。”

——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在斯萬家那邊》

1

我仰起頭,伸出一只手掌,擔心昏沉的天色會沒有預兆地砸落下來。

“下雨了嗎?”我問。

父親沒有理會我,甚至連一點反應也沒有給我。他兀自向前走著,身上穿著那件從我記事起就已存在的灰綠色夾克。衰老抓住了一切,衰老什麼都不會放過,夾克衫也不例外。它曾經擁有新鮮橄欖一般的活力,有著筆挺軍裝似的威風,後來,時間洗去了它的大部分顏色,長期的摩擦導致了其內部結構塌陷,它的表面滿是頑固的褶皺,像是耄耋老人唾棄一切思想改造一樣唾棄電熨斗的作用。雙手插兜,這是父親的習慣,但當我開始追尋印象的源頭,便會發現這姿勢早就與衰老糾纏不休了,所以我想,能夠見證並配得上它颯爽英姿的,或許只有母親時常懷念著的逝去的風華。父親似乎永遠雙手插兜,也似乎永遠背對著我,所以我肯定不是此時此刻才產生這般感覺,認為那彎曲的胳膊就像一對監聽一切的大耳,而父親的背後仿佛有一雙眼睛正死死盯著我,盯著我雙腿邁動的速度,好讓我們之間的距離永遠保持在兩步的範圍之內。

我猜父親遲早都會說點什麼,所以一邊走一邊等待著。他當然也可以對我採取置之不理的態度,但我還是感到自己有必要做好準備以及時回應他。終於,他開口道:

“你沒問題嗎?後天。”

他是在說為表姐開婚車的事。表姐大婚在即,根據本地的習俗,婚車需要沿著新娘子兒時居住、成長、學習的地方一路開過去。這也是我和父親此時行走在米市小巷裏的原因。

我和表姐的所有童年時光,都是在這條不起眼的小巷中度過的,可自打升入中學、遭遇父母離異,我的世界就徹底被新住所、新學校、新朋友以及全新的生活所佔據了。就像是一種記憶替換手術,只有在思想尚未成熟的童年時代才能夠進行,對我來說,有關米市的種種回憶雖仍然可以被讀取,但它仿佛早就不屬於我了,而是一份任誰都可以調閱和借用的片段式影像資料,一旦開始播放,觀看者立即就會發現它的確有了些年頭,畫面波動頻繁,細節模糊不清,但還遠遠達不到損壞的程度。

十餘年間,再次踏入小巷的機會肯定是有的,畢竟父親和奶奶一起,常年居住在米市附近,未曾搬動,而每逢假期,我都有大把的時間前來探望他們,可我壓根沒有想過要到周邊的巷子裏去走上一遭。所以,父親的擔心或許多少有些道理,若不領著我實地考察一番,恐怕我還以為這裏的一切都和變了形的記憶片段所呈現的景象一樣,房屋還是那樣高大,道路仍是那麼寬闊,草叢依然充滿危險,籬笆照樣堅硬牢固呢。原來,曾經的我拼了命想要征服的一顆老樹,其樹杈只齊我的眉眼高,而孩子們用來打羽毛球和排球的空曠斜坡,如今只需兩三步就可以跨過去。最令我驚訝的,是米市裏唯一的一幢磚瓦平房已被拆除,印象中開闊的空間裏擁擠地停著三輛小轎車。

“這是什麼時候拆走的?”我問父親。

“今年年初,老蔣死後不到一周就拆掉了。”父親遲疑了片刻,答道。

我朝空地四周望瞭望,發現原先瓦房旁的花園籬笆還在,裏面卻寸草不生,另一頭,許多木板連成一片,遮住了整條水溝,板上面落滿了白色的粉塵。

老蔣去世的事,我倒是第一次聽聞。不過我並未感到過分的驚訝,因為封鎖政策的陡然取消多是迫於政治方面的壓力,而已然習慣了大建方艙醫院、強迫民眾進行核酸檢測的社會醫療系統面對突如其來的改變是無從應對的,在此基礎上,最終的結果當然很容易預料:傳播性極強的變體病毒徹底爆發、醫療資源嚴重擠兌、新聞統計竭力造假、殯儀館外大排長龍的場景都是難以避免的。真正令我愕然的,是後來表姐同我閒聊時提到的細節。就在老蔣重病的當天,小嘉聯繫了她並問她借上三百塊錢,說是給父親看病。可死亡似乎等不住醫院和藥店的排號,急匆匆地就來了,從早晨發熱到傍晚離世,老蔣的生命僅僅堅持了不到十二個小時。

我和小嘉已經有數十年不曾謀面,而他在父親生死攸關的緊急時刻所表現出的窘迫,實在是令人感慨。三年以前,在我剛剛確認考上研究生的那個春天,小嘉不知從何處得到了我的聯繫方式,他一面恭喜我學業有成,一面提出想要同我重敘兒時的情誼。當時,也就是二零二零年初,新冠病毒的全球性蔓延已經開始,全國各地政府也對民眾的基本出行做出了頗為嚴格的限制,於是我以此為由拒絕了小嘉的邀請。我承認我撒了謊。不僅如此,我還向小嘉大肆吹噓研究生的工作業務繁忙,以斷絕日後交往的一切可能。為了不讓內心有愧,我費了很多功夫來勸慰自己:或許是和從小養成的幻想習慣有關,我向來以為自己和身邊的人處於不同的位面之中。就好比一家人攜手前往小島度假,拿著泳圈的我怯生生地走至海邊時,看到的總是遍佈的烏雲和滔天的巨浪,因此我不得不在他人盡情享受陽光與海浪的同時與看不見的危險進行搏鬥。我似乎完全沒有精力去關注身後存在的現實的人,而有朝一日,這份現實終會穿越位面的界限,那金光閃閃的沙灘、昏昏欲睡的陽傘以及親切幽默的交談,都將以新的危險面貌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同回憶的搏鬥或許永遠不會停歇,這是否代表著我將始終憚於同他人交往互動,我擔心位面會被打破,那樣一來,我的陰鬱、我的狂躁,我的自負、我的自卑、我一切用以對付回憶的武器,或許都將轉過頭來刺向無辜的人。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他人,我寧可忍受誤解,背上無情無義的罵名。好了,英雄的自述到此打住,那麼惡魔是怎麼說的呢?我打小就喜歡收集模型玩具,喜歡搭積木的遊戲,同時我的控制欲極強,討厭改變,更厭惡他人的改變,可改變永遠不會停止。我要怎麼辦呢?答案很簡單,那就是迫使他人從我的現實世界中離開,繼而像提取油脂一樣把回憶集中起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全憑自我意願,將眾多角色的形象反復熬制、冷卻、造型,使其永遠維持我期待中的樣子。

據父親說,小嘉做一份網吧管理員的工作,工資本就微薄,可他不僅做不到勤儉度日,反而壞習慣纏身,他煙酒從不離手,而且賭博成性,欠了一屁股債的同時還不遺餘力地朝網路電子遊戲裏投錢。小嘉最早做過理髮店的學徒,可由於不願為客人洗頭而放棄了,在那之後還學過廚師,同樣半途而廢。我說:“會不會是理髮店有意壓榨學徒?學徒長期做洗頭的工作,卻學不到真正的手藝,我聽過那樣的例子。”或許以為我是在替小嘉辯解,父親不屑地說:“他就是想一步登天,但哪有這種道理呢?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金牌理髮師,也得掌握洗頭的基本功不是嗎?”

“就算不得這該死的新冠,老蔣也活不了幾天。”父親又說,“前年他去檢查的時候,就已經股骨頭壞死。可他才不管這些,每天照樣,一滴都少不了。”

老蔣酗酒成性,並且常常在酒後對家人施以暴力,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他的妻子受不住,拋下父子二人,另尋了人家。我猶記得,小嘉的母親個子高挑、是一位披散著一頭長而卷的頭髮、像小野洋子般具有藝術氣質的女人。她的圓臉上有些雀斑,時而也有淤青,像被施了什麼惡毒的咒語似的,她一旦笑起來立刻就會變得蒼老許多。在她搬走沒多久的一天,老蔣手拿一杯劣質白酒,欺騙我說是需要捏住鼻子才能品出味道的神奇飲料。年幼的我信以為真,最後當然是被嗆得直咳嗽。這件事就發生在蔣家經營的茶館裏。

所謂茶館,便是那座現已不復存在的破舊瓦房。瓦房總共有兩間屋子。主屋內擺著一張骯髒不堪的棋牌桌,剩下的空地則拿來給人寄存自行車與摩托車;隔壁的窄屋亦是老蔣的臥室,裏面安置了一張小圓木桌(桌上隨時都放著一只未拆封的啤酒瓶)、一張散發著輕微黴味的單人床,還有床尾處的一臺老氣的“大方腦袋”電視。我同表姐以及童年時的玩伴時常聚在這間小屋裏,津津有味地觀看租來的盜版影碟,多是一些日本的特攝片,或是香港的僵屍片。關於那些影片,我的腦海裏大都只剩下個別符號式的角色形象,無法回憶起清晰的故事,但我想它們一定以一種古怪的魅力吸引著當時的我,從而讓我忽略掉一些難以忍受的東西,譬如說四周漂浮的灰塵與極度壓抑的黑暗。除了電視機,房間裏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東西便是貼在牆上的一張獎狀。暗橙色的紙張上,“最佳進步獎”幾個大字被鑲上了金邊。那是小嘉在小學期間的唯一一張獎狀。我對它的記憶十分清晰,具體到什麼程度呢?仿佛我能透過那張皺巴巴的銅版紙上的一道道褶子,看見小嘉母親的笑容。學期末的頒獎典禮上,我和小嘉靦腆地走至高臺,我越過我母親眉宇間的讚賞神情,望見了一張有些淤青的縮成一團的笑臉。就在我們安靜觀看影片的當兒,牌室總是十分喧鬧。我在偶爾分心之下,會覺得隔壁似乎有人拿著刀子,努力地將不堪入耳的髒話以及麻將牌相互碰撞的聲音刻在那面薄薄的灰牆上。有時,門打開了,不消想,進來的一定是老蔣,他也一定是來拿酒的。嗆人的煙霧從門縫裏溜進來,給周圍本就難以捉摸黑暗更添一份模糊。

一天兩場的牌桌錢、為他人看管車輛所收取的費用,還有聊勝於無的社會低保,加起來便是蔣家的所有收入來源。而這些錢,我想多半都被老蔣拿去購買醉意,或是趁著醉意在牌桌上揮灑出去了。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在蔣家待到日落時分,第一次吃到了他們家的醬油拌飯。米飯上淋著醬油,邊緣有幾顆切成碎丁的綠色豇豆,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或許是我本身就喜歡醬油的味道,那頓飯我吃得津津有味,絲毫不覺得寒酸。可飯後的我轉念一想,這樣的晚餐,要我連續吃上一個周,不,哪怕是三天、三頓恐怕都難以忍受。小嘉對此怎麼看呢,我無從得知,但我的確是應他的邀請才留下來的,那時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微笑著的幼犬,善良而又純真。我們放下筷子,走出屋簷下的陰影,感受附著在溫暖空氣上的夕陽。瓦房旁的花園裏種著芭蕉樹,耷拉著的碩大葉片看起來金燦燦的。可不知怎的,我覺得它們正受於痛苦和煎熬。落日的陽光一定是一種灼燒,否則樹葉的邊緣又怎麼會有一處處燒焦似的痕跡呢?當時的我止不住地這樣想著。接著我們趴在水溝旁玩了一會兒玻璃彈子。細溝裏長滿了雜草,彈珠跑起來很吃力,不過當彈珠停下的時候,我能夠幸運地欣賞到球面上反射出的光芒,仿佛一點隱匿在草叢中的火星。之後,各家的孩子吃過晚飯,陸續來到巷子裏。我們聚在一起踢皮球。奮力奔跑的時候,某個女孩兒的肩帶總是滑落下去,她尚未發育的平坦的乳房不斷從一側露出來。我想只有我瞥見了那一幕,於是開始變得有些害羞。但孩童的羞赧所能持續的時間很短暫,當皮球踢至腳下,我隨即就把乳房的事忘得乾乾淨淨了。

就像我說的,我的全部童年時光,都是在米市的小巷裏度過的。聽名字,米市在過去只是一個製作、販賣大米的地方,現如今已經掛上了“社區”的牌子。可對童年本身而言,就像能夠輕易模糊掉過去與未來一樣,小巷的頭和尾似乎也被輕鬆地抹去了。這裏並非什麼街巷與社區,而更像是一片與世隔絕般存在著的世界,裏面有一幫永遠不會衰老的玩童,一座破舊卻永遠不會拆除的平房,一片歪斜但永遠牢不可破的籬笆,有一條永遠乾涸的水溝,一段不盡平坦的小路,對了,還有一個理髮的女人。

女人從蔣家的平房裏借來一張老式的竹椅,自己帶一面長條鏡和一個棕色的提包,包裏裝有圍布、梳子、剪刀、電推子和用來濡濕頭髮的自製噴霧器。就這樣,她在小巷裏搭起了簡陋的理髮店。女人的兒子成為了我們要好的夥伴。他瘦削的臉龐有時看上去是灰色的,陽光下又是蠟黃色的,總之表現出嚴重的營養不良。他比小嘉年長,卻要管小嘉叫“叔叔”。兒時的我對此難以理解,想到輩分上的事就像想到數學題一樣頭疼。因此我才懶得去想女人與蔣家究竟是什麼關係,與我又有什麼聯繫,只管一口一個“阿姨”地叫著她。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現在的我竟全然記不得女人究竟姓甚名誰。女人對我很好,不過應該不是因為我們真的有什麼親緣關係,而是我的母親時常將穿剩下的衣服送給她,大都是一些冬季的衣服,從幾百元到上千元不等。母親認為過時了,或是穿舊了的,就裝到牛皮手袋裏給那女人送去。女人留著和母親一樣幹練的短髮,看久了似乎五官也有幾分相像。我猜想,我的母親作為六、七十年代少見的獨生子女,或許是把女人當做了萍水相逢的姊妹,所以才對其格外友善。

作為回報,我一直在女人那裏享受著免費的理髮。她通過自學得來的理髮技術雖駕馭不了什麼時尚的造型,但面對適合小男孩的簡單髮型還是顯得遊刃有餘。可有一次,女人或許是遭遇了什麼煩惱,看起來心不在焉,最後在不斷的走神中失手剪到了我的耳朵。溫熱的鮮血從耳根一直流向脖頸,女人被嚇得驚慌失措。四周的群眾推開了女人並逐漸將我包圍,在一片喧嘩聲中,我被送到附近的診所去進行簡單的包紮。當時我只覺得自己十分反感成年人的大驚小怪,仿佛受傷的是他們似的。我不怕鮮血,也沒有感覺到什麼劇烈的疼痛,傷口處就像有一道冰涼的鋼線,輕輕摩擦著皮膚,僅此而已。醫療室裏,護士為我塗上碘伏的時候的確有些刺痛,但完全沒有痛到不可忍受的程度。我樂觀極了。因為我從未聽過這種消毒液的名字,並且對這種棕黑色的液體充滿了好奇,所以我還問出了“是用蝙蝠血做的嗎”這樣充滿童趣的問題來(我將“碘伏”誤聽成了“蝙蝠”),逗得護士和陪伴我的姑姑都笑出了聲。

母親趕來時,看見我耳朵上的白布,急得幾乎就要掉出眼淚。姑姑拼命向她解釋:“耳朵還在,耳朵還在……只是一個小傷口罷了。”被母親緊緊抱在懷裏,反倒讓我極不自在。我仿佛被真正的危險裹挾著,母親內心的衝動——必須要拆開紗布親自看上一眼才足夠的衝動——像一道陰影照在我的頭頂上,讓人毛骨悚然。

後來,女人給母親鞠躬,向她道歉,說是要賠償醫療費用。母親看上去有些窘迫,一個勁兒地說著“沒關係”,臨走時還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轉過頭來,母親小聲對我說:“以後換個地方剪頭髮。”

我搖搖頭,說:“不,我就要在這裏。”

面對我異常堅定的態度,母親最終還是選擇了順從。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女人,聽說她帶著兒子去了沿海城市謀生。

那一年,我一下子少了兩個玩伴。除了女人的兒子以外,表姐也升入中學,離開了這個在她眼裏逐漸變得稚嫩的孩童世界。

表姐喜歡紮一條高馬尾,雙手叉腰的時候看起來總是英姿颯爽。她本就年長於我們幾歲,加上女孩發育得更早,高大的個頭使她在孩童中十分突出。大家都很尊敬她,眾人的活動也都是由她來號召和安排。米市位於老城的中心,通過幾條小道,可以分別前往鼓樓、書店、廣場以及老汽車站,這其中,表姐最喜歡到廣場去。某一年入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大夥都會在晚飯後相聚一堂,先是腳踩輪滑鞋在巷子裏巡遊好一陣,待到掌燈時分,再一路直奔廣場而去。當鞋底柔軟的滾輪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滑過,你會感到全身都酥麻了;舉起手掌來,你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顫動著的手指的重影;接著,你會在飛馳中感受到迎面而來的暖風,衣衫與褲腳都被吹得脹鼓鼓的,於是你開始想像自己摒棄了凡人的軀體,化身風之子,開始拼命擺動著雙腿,想要滑得再快一些……我們能在廣場上跑到很晚,直到腳趾處感到輕微的疼痛與瘙癢。夜裏,母親幫我脫下輪滑鞋,用手扇掉從腳上冒出的熱氣,再費力地扒下已然濡濕的襪子。“看看這些水泡。我去拿針來。”說罷,母親從毛線盒裏選出一根閃亮的銀針,小心翼翼地將水泡一個個挑破。

到了夏天,我們為了躲避炎炎烈日,常常會在冷氣開放的書店裏待上一個下午。書店的三層樓頗為寬闊,一眼望不到頭的書櫃排列整齊,於是我們把這裏當做巨大的迷宮,在其中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在等待做“鬼”的小孩找上門來的漫長時間裏,我往往會從書櫃上隨意抽出一本書,坐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背靠著書櫃閱讀起來。大約從三年級開始,我迷戀上了收集各式各樣的筆記本,並時刻懷揣一種必須將其填滿的近乎於病態的欲望,所以不管去到哪里,我總會攜帶上當下最喜愛的筆記本,外加一支水性筆,連睡覺也要將它們置於枕頭之下才能安心。我時常為自己感到氣惱,因為我的頭腦裏有太多的想像和情緒意要抒發,卻囿於匱乏的文字能力而無法將其準確表達,這時候,書店就成為了釋放一切的最佳場所。我帶著隨時都可能被“鬼”發現的緊張心情,一段又一段地抄寫下各種文學名著中的話。我抄得越是急迫,所獲得的快感就越是強烈,因為我並不需要花費精力去理解書中的內容,文字卻源源不斷地從水性筆的筆尖處流淌出來,這是一種危險的錯覺,讓我誤以為自己可以批量生產出偉大的思想,而我猛然合上筆記本、想要逃跑卻已然來不及的瞬間,也就是捉迷藏遊戲宣告結束的瞬間,卻成為了我與文學之間追逐遊戲的開始。被“鬼”抓住的失敗者統統在一樓集合等待,趁著大夥喘息的間隙,我滿足地翻看著先前抄好的筆記,終於開始仔細品味那些文字的含義。

當然,無論何種遊戲,總是少不了作弊者的存在,有那麼一次,我就在小嘉的帶領下逃到書店外進行躲避。建築的一側有一條幽深的暗道,我們對此滿懷好奇。小嘉說,向下延伸這麼多的地方,又如此陰暗,一定是見不得人的場所,故得出結論:走下那條鋸齒狀的長坡,就能抵達成年人口中的“夜店”,進入滿是淫穢與色情的地方。我認同他的說法,並抱著充滿童真的正義感做出了一些挑戰性的試探。可那黑暗中,仿佛有不可名狀的怪物會在倏忽之間沖出身來,將我們這樣的孩童抓去進行無盡的淩辱,因此一旦身軀脫離了陽光、融入陰影,我們便再也不敢往裏踏上一步了。後來有一次,我們找到一些火炮,想要一探暗道內的究竟。我們將炮仗點著,朝著黑黢黢的地方扔進去,平日裏略顯乾燥的爆炸聲在黑暗中變為深淵裏的怒吼,悠揚而動聽。接著我們逃命似地跑出來,捧著腹相視而笑,待到爆炸的餘音徹底消失,我們便又走下坡,沖著黑暗使勁兒跺上兩腳、喊上兩聲,之後再拔腿跑回書店,樂此不疲。可那坡道之下究竟是什麼呢?當時的我絲毫不在意這個問題,只是盡情享受著它為我們帶來的歡愉。多年以後,當我偶然回想起這段經歷,才驀然意識到,那只不過是一處地下停車場罷了。

表姐離開以後,孩子們仿佛一盤散沙,難以組織起像樣的活動。這樣的境況持續了約莫大半年,直到母親為我購入了一臺電腦。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個新鮮玩意兒,我的臥室也就成為了孩子們的新據點。為了玩上一小會兒電子遊戲,每個人都不得不等待一個小時甚至更久的時間,他們就像有一雙鐵打的雙腿,不知疲倦地圍站在我身後。那時的我沒有為此而心生慚愧,反倒是感到些許驕傲,以為自己從表姐手中接過了領導者的火炬。但事實是,孩子們並不是發自內心地尊重我,他們之所以勉為其難地聽我號令,只是因為看中我身後的電子遊戲而選擇給我一份薄面,而我必須要回過頭來審視才有可能發現,當時正是這麼一點可憐的虛榮,肩負起了我對童年時代最後的記憶。兩年後,我升入中學,徹底搬離了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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