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在我這裡，做對得起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我好像特別討厭一些長輩，尤其是那些平時和我關係還不錯的長輩。平常相處起來沒什麼問題，多數時候挺隨和，甚至很有趣。但一旦說到「人生方向」這件事，他們就會變得彷彿掌握宇宙真理，開始一通指指點點，一臉悲憫地看著你說：

「我真不知道你做這些事是為了什麼！」

「你這人就是太幼稚了，太蠢了，太傻了。」

「你的大好前途都不要了，你怎麼想的啊？」

喔，對，他們總是會說大好前途，彷彿我的未來對他們而言真的很重要一般。但我知道，他們心中更多的是想要操控，想要證明他們才是有智慧的那個，他們說的才是正確，才是真理。

我最清楚的那次，是在我碩士快畢業的時候。

那天，我和一位平時關係很好的老師在飯桌上聊天。他平常挺會玩，總帶我們吃好吃的，偶爾會跟我們一起打桌遊，卡坦島、妙語說書人都玩得不錯。聊天時他問我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我就跟他講：「當然是要重操舊業啦，回去重新做新聞囉。」

他一聲嘆氣，語氣像是在評價一道煮失敗的紅燒肉：「唉，沒想到這三年你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真是讓我失望。不過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他這麼說其實還好。真正讓我生氣的，是不知道為什麼，過沒幾天，全校的老師幾乎都知道了我不打算搞科技史，開始輪番上陣對我「循循善誘」，唯一不知道的就只有我的導師。

但我知道，就算她知道我怎麼選，她也一定會百分百支持我。

有一位學校裡德高望重的副教授，算是大家公認的「熱心腸」。他長年為學生、為學校操碎了心，可惜一直因為學術成果不夠，被卡在副教授的位置。他在走廊裡一把叫住我，那時我正手裡端著一大份烤冷面狼吞虎嚥。他張口就來了一段思想道德教育。

他說：「哎呀呀，你這個做得這麼好，怎麼能放棄呢？你對得起你做的研究嗎？對得起你父母這些年的教育嗎？你導師該多傷心啊！你對得起誰呀？你對得起誰啊？」我尋思著他自己的學術水平都不怎麼樣，還好意思過來教育我。

我欠我父母嗎？

我上大學後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掙的，靠獎學金、靠打工、靠兼職。誰欠誰啊？

他還試圖和我講黨和國家，說我疫情期間的不配合給學校造成了麻煩，還說學校是如何「保護」我的，要我有大局觀。

我告訴他，我的麻煩不是我的錯。活著本身不是為了「對得起誰」。

我只需要，對得起我自己。

這時他說了一句我一輩子都記得的極度搞笑的話：「中國科技史的發展需要你。」

我這麼一個小小的人兒，居然要肩負起整個國家的學科未來？對不起，真的太可笑了。這些話不但沒有打動我，反而讓我感到深深的荒謬與無聊。我就在想，這些話真的有人信嗎？真的能打動人嗎？我感覺我彷彿是個有罪的人，不繼續搞科學史就是背叛、就是浪費，就是對不起所有人。可這對我來說，沒有用。對我來說，那一套「必須成為什麼樣子」的劇本根本無效。

他還說：「你這就要去國外了，要去瑞典了？那以後中國的發展，你就不打算出力了？」

我聽完，只覺得一陣無語。

我想到自己在中國做新聞的這些年——那些採訪、那些風險、那些被封號、被喝茶、差點失學的時刻——這些不是犧牲嗎？不是為了這個地方的未來嗎？

可我就在想，他口中的「中國」，究竟是誰的中國？

是中國人民的中國？還是某些人定義的中國？

當他說「中國的發展需要你」，那裡面有多少是真正的人民，有多少只是維持現狀的工具與說辭？

我不是沒付出過。但我現在不想再用我的人生去填補那些「國家需要你」的大洞。那不是我的責任。更何況，我都不知道需要我的到底是哪個國家。他所說的國家到底需不需要我繼續在那裡製造麻煩呢？我或許知道我要守護的是什麼，我要守護的是新聞自由，是民主價值，是中國的普通人，而不是成為中國的精英階層，學閥的一部分。

我意識到，在一個邪惡的環境裡，我生活在那，就是邪惡的一部分。我會為邪惡作出貢獻，那我不想和邪惡為伍了。我想乾乾淨淨的，以一個普通人的身分活著。

在我 26 年的人生裡，我已經什麼都見過了。我在各個城市間遷徙，從中學時期就開始做手機銷售。我的老闆曾經卷款跑路。我什麼都不怕。

我的父母對我沒什麼期望。我對自己也沒什麼期望。我不想功成名就，也不想成為什麼學術大家。

我就想吃點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吹吹海風，寫寫稿子。這就是我對人生的規劃。如果以後有機會，我還想養一隻奶牛貓和一隻邊牧。我或許有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情懷，但對於成為一個烈士來說，我是不是還太年輕了？我還沒做好犧牲一切的準備。

我就討厭那些給我畫大餅的人。

那一天，那些話，沒有讓我懷疑自己，反而讓我轉身的決心更加堅定了。

我從不是一個想被他人定義的人。不是為了誰而活，也不是誰的榮耀與希望。我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