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未知星球的電報:關於預言、震動與未完成的我
昨晚一連串事件像流星雨一樣墜落,震動了她的世界。還好還好,波動的幅度不至致命,只在胸口泛起一圈圈的餘波。她在漣漪尚未漫延之前,敲完那封簡短的電報,然後,滿足地在睡前跳起了舞。
那封電報很短,關鍵幾個字,那是她反覆敲打了好久釀出來的結果。
更準確地說,它不是寫給任何人,而是為了給自己一個結尾。幾個無意義的字母排列在一起,像在鍵盤上打出一組不會被寄出的密碼,只屬於她一人知曉的語言。那是她的一種儀式,像是對這一天的宣告,也像對這些事件的釋放:我看見你們了,我記得,但我不會讓你們留下。
她把手機放回桌上,站起身時沒有猶豫。那一刻,房間的空氣忽然變輕,原本沉重的燈光像是被誰調暗了一格。她的腳尖一轉,便在書桌與窗簾之間跳起了步伐。不是為誰,也不是表演,那舞步就像從心口直接流出來,無聲但執拗。
平凡的小房間忽然變成了太空船的艙室。牆上的裂痕變成了星軌軌道,窗外的街燈拉長成無盡的銀河。她對著某顆遙遠但開心的星球,發射了一封移民的申請。不需要護照,也無須審查,只要今晚的這支舞,她就能證明自己符合入境的資格,因為她願意快樂,願意原諒一切荒謬的前情提要,願意從這裡起飛。當她落坐在床上,喘了一口氣,一則提醒訊息在腦海突然彈了出來,像一封遲來的問候「哈囉,還記得我嗎?」她才想起半年前的那段預言。
當時處在撞牆期,怎麼做都不對,她很想發問,但找不到該找誰,於是當那張擺著一組卡牌的桌子出現時,她就做了下來,氣氛詭異地輕鬆,她本來只是好奇,也有點不服氣。翻出的幾張牌說她會被一些重複發生的錯誤捲進漩渦,但結局會帶來一場意料之外的清明與自由,並且把今天這場流星雨也邀請成為見證人之一。她當時嗤之以鼻,但她也記得,她其實曾經很喜歡那種結局的描述,那是一種與她平時習慣的悲觀不同的可能性,一種溫柔的救贖。
於是她半信半疑,把那次解牌的訊息存在手機深處,像封存一個不願拆開的禮物。日子繼續過,她努力扮演不信命的人,但命運顯然沒有因此放過她。
半年過去,她忽然發現,她現在活在的這個狀態,竟與當初那段預言不謀而合。她果然繞了一圈,又被某些似曾相識的事件拉了回來。但也真有那麼一點清明與自由,不是那種戲劇化的大破大立,而是一種在混亂中還能自我辨識的能力。她驚訝於自己的心竟然這麼安靜。
她沒有再去翻找那段記載著流星雨的故事,也不覺得自己需要。這一次,她打算不讓未來偷跑,讓每個正在發生的現在,都有機會自己寫下預言。
她想著,命運這回事,從來就不是為了讓人提前知道的。
它只是某種可能性,在人感情最鬆動的時候被輕輕放出來,像是水面投下一顆小石子,並不強迫你跳下去,只是等著你某天無意間靠近,才發現自己早已站在湖心。
曾試圖對抗那種注定的味道。年初時,她換了住所,改變髮型,封鎖了一些名字,甚至刪掉了某些對話紀錄,不是真的因為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她像極了一個試圖自救的城市,在自己的廢墟上蓋起一座臨時塔樓。外人看不出來,但她知道,那樓裡住的,全都是斷壁殘垣裡留下來的影子。
所以當她開始跳那支舞時,她其實是把自己從廢墟裡挖出來,哪怕只是一小塊,哪怕明早又會埋回去。她只想證明,至少有一晚,她是能離地的。那顆「開心的星球」是她自己命名的。她從沒跟誰說過這事,怕聽起來太不穩定。但她一直相信,人可以有一個內建的逃生艙,一個無需交通工具就能抵達的地點,一旦現實崩潰,那個星球就會自動發亮,成為她的備案。不是逃避,而是選擇。
要弄明白逃避與選擇的區別,就得先有不同版本的結局攤開來在眼前,就像她抽出的那三張卡片,所代表的解讀,可以是既定的故事也可以是無限的可能性。而逃避是一種不敢面對的離開,拒絕了任何一種版本,就在單一種時間線沉淪。而選擇,是知道一切之後仍然決定轉身。她以前總是半夜醒來,責怪自己不夠堅強、不夠冷靜、不夠成熟,但如今她開始相信,「夠」是沒有單位的,它只是別人用來衡量你的尺。
而她現在,有自己的尺了。
她打開窗讓空氣進來,風很安靜,城市也沒有聲音,正處在一種奇異的休眠期,好像是那一連串的事情真的只撼動了她的宇宙,又或者人們還在驚訝中沒有反應過來。回應不一定非得用語言,沉默有時比回覆更準確,它說的話往往更深。如果今晚是她對自己的預言,那麼她打算相信它。不是因為它保證了什麼結局,而是因為它寫得夠真誠,甚至有點天真。她願意為這種天真保留一點位置,就像那張沒有發出的電報,或那顆還沒得到回應的星球申請表。
願這趟太空旅行不是一次性的。願每一次她起舞時,房間都會記得,哪怕只是某個角落多了一顆微弱的星光。
清晨的光線尚未全然落下,窗簾邊緣像是綁著一條還沒拆封的禮物絲帶。她沒去拉開,讓那片柔霧狀的光暫時維持邊界。房間還是太空船,還沒著陸,她決定讓這場航程多飛行一點時間。
她走到書桌前,重新看那張電報。
桌上多了一張便條紙,上頭有她夜裏起身如廁時寫上的四個字母G.I.O.S.。她也不太確定它代表什麼,但她記得夢裡有人對她說過這串字母是「地心內部自動啟動系統」的縮寫,只要一按下,就會從心臟底部打開某道門。她笑了笑,這種莫名其妙的幻想是她最近唯一沒捨棄的東西。那些現實裡堆積成牆的問題、過期未讀的訊息、冷掉的對話、誤解與善意疏忽,她都已經不再妄想清算。她只想保留一條能夠讓她暫時失重的軌道,即使那軌道只是藏在句點之後的一個空白鍵。
有時她覺得自己像一艘沒有正式命名的小船,在內心深處的宇宙裡漂浮。沒有導航,沒有司機,也沒有終點,但她開始學會享受這樣的「未定性」。這世界總叫人趕緊成形、成對、成家、成績、成果,她卻反而想成為一個尚未完成的句子。她不想定義,她想流動。
這樣的狀態以前會讓她恐慌,但現在,她稱它為自由。
而那顆「開心星球」,她已經不再要求它接收她的移民申請。她反倒開始懷疑,也許整艘太空船其實就是那顆星球本身,一個能夠在她不確定、不穩定、不清晰的每一刻,仍然允許她存在的所在。她不需要登陸,她已經在其中。
也許那預言根本不是預測,而是她潛意識裡寫給自己的備忘錄。當日子變得模糊時,她需要一點點象徵性的語言提醒自己:「你正在走一條你自己也參與編寫的路。」
她曾經那麼渴望被誰讀懂,但現在她開始接受,有些語句只需要自己讀過一次就夠了。她學會把沒講出來的話,寫在夢裡,把沒發出去的電報,當作詩句收好,不再要求它們到達,只要知道自己曾經發射過就行。她靠在椅背上,關掉手機通知,輕輕地閉上眼睛,讓自己再一次浮起。這一次,不為逃離,而是為了確認:她已經有了一整套能夠安放自己的重力系統。
房間依然安靜,窗外的世界還沒完全甦醒。但她知道,就算醒來,她也還能記得這一切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