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沒有終極意義,我們為何還要繼續活下去?
高中有個同學C很愛在課堂上睡覺。
我們是在高二分班時分到了同一個班級。但因為他如同嗜睡症上身般的作息,大概整整一年和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我念的高中地處偏遠。班級少,人數也少,環境相對單純。雖說沒有甚麼排擠霸凌的事件,然而每個人依舊會有一群臭味相投的群體。因此身處不同群體的我們,更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直到高三座位被排到了他的旁邊,發現他每回睡覺都會流個滿桌口水。像是水庫洩洪一樣,還是要排盡甚麼髒污似的。課堂結束後他會奇蹟似的甦醒,配上臉頰上的紅印子,跟滿身濃濃的口水味。
高三,是多麼苦悶的日子。從整日課堂間的下課時分窩在教室打橋牌,甚至玩起紙麻將的胡混高二,硬是被師長們,同儕們,推著擠著,淹沒浸泡在備考的日常裡。教室裡原本最喧嘩的同學,收斂了嘻笑怒罵,生怕一個不小心破壞了專注的氛圍,引來白眼和斥責。
我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噢不,像是一鍋在溫水裡頭的青蛙。在那樣蒸騰的壓力之下,慢慢連皮帶骨的熟透。
泡在溫水裡的那些時刻,你除了埋首在日復一日的大考小考,複習背誦,還得擠出些時間思考未來的人生走向。
那些從來沒有人告訴你需要思考的事情,一瞬之間就變得如此重要。彷彿選錯了科系,上錯了學校,你人生未來的60年,注定只能失敗。
生為撥接網路的最後世代,縱使科技狂的父親精通電腦,卻處處限制我們四姊妹接觸網路的時間。尤有甚者,直接將家中的電視拆除。因此我轉而沉溺在書中的世界,不可自拔。現在的孩子在上課之間偷用手機,而在我們那時候,卻是偷看課外讀物。
某次課堂間,我將達文西密碼放在數學課本後頭,正專心地陪著蘭登教授解碼,忽然發現一旁氛圍不帶對勁。一扭頭發現我以為總在睡覺的同學C,正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書。
那是我坐在他旁邊的第二周。透過朱少麟的《地底三萬呎》,我和他之間看似永遠不會有交集的人生,在那個節點上,翻開了註記為友誼的篇章。
我們用我們所知有限的視野探討人生,思想未來,討論生命的意義。
然後毫不意外地在高中畢業後失去聯繫。
2004年,當時在信義區LA Cafe做外場工讀生的大學生我,被同事問了一句:「你有Facebook嗎?快加我!」
當晚我辦好了帳號,莫名的連結上了許多故友。
之後許許多多年,臉書的好友依舊只是臉友。初始的臉書沒有那麼複雜,偶爾偷偷別人的菜,偶爾看看別人的三言兩語,炫富曬照,那些都從不存在。就跟人生一樣,一切一開始原本都是立意良善。甚至無心插柳。
然而就算如此,在當時你也永遠只能透過對方時不時的動態知曉他的近況。
高中畢業快二十年了,我跟C也只在現實生活中見過兩次或三次面,訊息也是寥寥無幾。直到C在社群上銷聲匿跡,長期潛水,甚至連點按別人貼文的讚也幾不可見,對這個人的近況更是無從參考,無從理解。
直到前陣子,C 因為工作上的重大挫折憤而離職,正好趕上了AI 科技爆炸性的進步,為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他沉浸於與虛擬靈魂的絮語,彷彿找到了另一個能傾聽心聲的存在。他宛如一座沉睡已久的火山,忽而甦醒,噴薄出熾熱滾燙的岩漿與呼嘯的煙霧。日復一日,他以持續更新的節奏,將人生觀、世界觀,以及紛繁複雜的思緒如熔岩般傾瀉而出。在他的限時動態裡,每天不下二十篇,少則十篇,像是火山口不息的爆發,聲聲震撼心靈。
我一直知道他的身世坎坷不平。那來自原生家庭的折磨,感情路上的挫敗,以及身體天生的缺陷,像重重枷鎖纏繞著他。他的貼文總在訴說,自己一生從未真正感受過真正愛的溫度。因此如今,他的爆炸是長年累積的絕望,在臨界點上爆發出的痛苦呼號,是靈魂無法承受的重負終於決堤。
然而,真正理會他的人始終屈指可數。每篇貼文獲得的讚數不過三三兩兩,少數較為平和的文字偶爾能攀升至十位數,但那靜默的留言區,依舊空無一人,仿佛他所有的吶喊都被風輕輕帶走,無人回響。
直到某天,他發布了一篇文章,字裡行間彷彿在宣告將告別這個世界。那是一封無聲的遺書,一道通往終點的暗號。
他的那篇貼文,突然湧入了五六十條的留言,以及三十多個讚。
而我並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反應。
因著眾人突如其來的關愛,反倒激起我的深思,究竟那些紛至沓來的留言,是聖光大作的同情心泛濫,還是真心在乎過他?抑或只是深藏在人們心底的道德焦慮?更殘酷的,這些留言者的關心,或許更多是出於社會期待或自我形象的維護的社交表演。平日裡,他的癲狂無人願意駐足片刻;可一旦他在生死邊緣試探,這些人卻蜂擁而上,獻上一句句虛無飄渺的慰藉與關懷。
彷彿他的死活,真的對他們造成了甚麼影響,又好似真的於他們有甚麼差別一般。
而他老兄在消失了一兩天後突然重回戰場,逐條回應那滿溢關心的留言。你或許以為,他會感謝這些關心,或在那刻重新振作。
然而他卻比誰都人間清醒。
他猶如一枚脫韁的炮彈,猛烈轟炸所有在他底下留言鼓勵的人,展開毫不留情地反擊。
有個人回他:「保持你自己喜歡的樣子,不要太勉強自己。」
他回:「我保持我自己喜歡的樣子就是累到活不下去,我勉強了我自己一輩子,不可能現在不勉強自己。(中略) 然後我累了,不想活了,突然之間大家就集體都關心你了。」
事實是,這世界上,的確有人死了比活的還輕鬆。死亡在某些時候是一種解脫,是一種仁慈,也是溫柔。
卡謬認為,這世界上唯一重要且嚴肅的哲學問題就是思考人該不該自殺。既然人生看似沒有終極意義,我們為何還要繼續活下去?若世界是荒謬的,是否選擇自殺才是真誠的回應?
就我個人觀點,這樣的思考只適用在有餘裕思考的人們身上。對於某些精神或肉體上承受極大折磨的個體來說,要他們「以清醒之姿擁抱荒謬」,未免過於奢侈、甚至殘忍。
對卡繆來說,荒謬是普遍的人類狀態;但痛苦,是某些人不成比例地承擔的現實。
但每種學說都有其邊界。
後來卡謬寫了另一本書,延續這個主題討論下去。卡繆認為,面對荒謬後我們不該自殺,也不該選擇虛無主義,而應走向反抗。
反抗是另一種對抗荒謬的方式。因為在荒謬之中的痛苦是個體的,但因為有反抗的活動,人們才體現到這個痛苦是集體的,是大家共同承擔的遭遇。
而我看著這位昔日同窗在社群上的種種作為,發現他somehow貫徹了卡謬的精神。理解荒謬,並且起身反抗。就算他用的是非尋常的方式,話語,行為,表現。他的反抗是一種堅定的對抗,對抗他所認為的命運不公。
人們發現荒謬的方式各有不同。但也有些人一生一世都無法認清荒謬的現實。對於思考這樣形而上的事情,真要說對生活有甚麼幫助其實也沒有。對精神上有甚麼幫助也很難說。
然而我認為,個人是否要去發掘荒謬是人生真諦的首要先決點是,你究竟要怎麼看待這世界?還有究竟該如何與世界與自己相處?
你要決定自己是否要清醒,但可能是痛苦的活著。所謂的清醒,是指你已經認清楚這個世界並沒有任何意義。人沒有任何終極目的。相對人類內在渴望的秩序感,神性,目的性,世界本身卻是無序的,無神的,沒有目的性的。
那麼,我們究竟該清醒地活著,還是稀裡糊塗地繼續當個終將被遺忘的螺絲釘?或是牆上的一塊磚?
又或者,我們根本沒有選擇。
那些說「人生是自己的,要怎麼活是你決定」的人,不過是命運剛好對他們手下留情。他們沒有體驗過從出生就被推入泥沼、日日掙扎卻始終無法靠岸的感受。他們沒有理解,所謂「活出自己」其實只是一種特權。
我常想,我那位總是睡覺的同學C,在課堂上昏睡的樣子,也許是身體的逃避,也許是心理的自我保護。畢竟在那個什麼都得考試、什麼都要競爭的年紀,誰會去理解一個整天睡覺還流口水的人?我們都以為他是懶惰、不上進,卻沒想過他可能只是太累了 — — 不是身體上的累,是一種從來沒被允許喘息的累。
只是現在他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醒著」。醒得比任何人都還徹底。醒到不再迎合,不再裝乖,不再扮演那個社會期待他成為的模樣。他的限時動態瘋狂、反覆、激烈,但我看得出來,那些不是胡言亂語,而是他對這個世界下的一連串沉重提問。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卡繆筆下那個推石頭上山的薛西佛斯 — 咬著牙、不抱希望地、不合邏輯地、但無比真實地活著。
我不敢說這是「勇敢」,也不想用「值得尊敬」這類高調的形容詞去粉飾他。那樣太廉價,對他來說更像羞辱。不過他倒是讓我重新理解了什麼叫「活下去」,不是因為日子變好了才繼續走,而是明知道永遠不會變好,仍然不肯就此算了。
我們這些活在社會規則之內的人,很容易把別人的瘋狂當作異常。但其實,大多數人只是選擇了安靜的瘋。他只是剛好比較吵而已。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不是那學期坐在他旁邊,我們之間會不會就這樣擦肩而過。這世界上,大多數人就是這麼和彼此無關地走了一輩子。而人與人之間那種短暫又深刻的交會,可能是一生中最荒謬卻也最真實的慰藉。
我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也許還在發文,也許累了,也許正在某個沒人注意到的角落裡,和Chat GPT聊著那些沒人想聽的話。但不管如何,我知道他還在反抗。用他的方式。
也許那就是他活著的理由了。
而我們其他人,就繼續在各自的沉睡與清醒之間搖擺,假裝這世界沒那麼難,也假裝我們其實都還撐得住。
也許,人生的真相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