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废厂的低语

午夜。第八区的废弃工厂区像一片巨大的钢铁坟场，沉睡在雾霾和黑暗之中。月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得只剩下微弱的惨白，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风穿过破败厂房的空洞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亡魂的低语。李明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按照纸条上的指示，来到了标记着巨大红色五角星（如今已锈迹斑斑，几乎剥落殆尽）的旧发电厂门口。

这里死寂得可怕，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手心冰凉。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每根神经都紧绷着。这会不会是天网的诱捕？或是某个更险恶的陷阱？但身后是步步紧逼的绝境——母亲衰弱的呼吸，高利贷冰冷的威胁，流水线上永无止境的折磨。他已经无路可退。

他在原地等了约莫十分钟，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被愚弄了的时候，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突然从旁边一扇半掩的铁门缝隙里射出，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又迅速熄灭。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女声从门后传来：“为了什么而来？”

李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那张纸条，想起自己重复了无数遍的那句话，颤抖着回答：“……不甘心。”

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隙，足够一个人侧身挤入。“进来。”

李明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咬牙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浓重的铁锈和灰尘的气味。

“跟我走，别出声。”女声在前方响起，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李明摸索着跟上，脚下是碎石和杂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们七拐八绕，似乎下了一小段楼梯，最终来到一个稍微宽敞些的空间。

一丝微弱的油灯光芒亮起，驱散了部分黑暗。李明这才看清，他身处一个像是废弃控制室的地方，到处是锈蚀的仪表盘和断裂的电线。油灯旁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领路的女人，约莫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而冷静，穿着普通的灰色工装，但腰间似乎别着什么硬物。另一个是个沉默的壮汉，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双手抱胸靠在墙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李明。

“坐。”女人指了指地上一个还算干净的旧轮胎。

李明依言坐下，感觉心脏还在狂跳。

“我叫林，”女人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是石头。”壮汉石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你叫李明，前真理部第七区档案员，大学毕业，因为得罪了上司赵强被开除。母亲肺病严重，在第八区电子厂打工，昨天，你向‘三哥’借了一千五百块高利贷，押了你的身份识别卡。”林语速不快，却清晰地说出了李明的底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李明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她：“你……你们怎么知道？”

“在这座城市，只要我们想知道，很多事情都能知道。”林淡淡地说，“天网能监控你们，我们也能找到它的缝隙。你以为大同国牢不可破？不，它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她站起身，踱了两步，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你以为党和领袖是为了人民？他们告诉你‘无知即力量’，是因为他们害怕你知道真相。他们用无处不在的天网监控你的一举一动，用铺天盖地的宣传混淆你的视听，用繁重的工作和微薄的薪水耗尽你的精力，让你像机器一样活着，无暇思考，不敢反抗。”

“他们划分区域，制造隔阂，让底层互斗，就像你被抢走的馒头，就像邻居为了煤和菜争吵不休。他们控制信息，篡改历史，让你们忘记自由的味道。他们用经济扼住你们的喉咙，让你为了生存不得不低头，甚至去借‘三哥’那种吃人的高利贷。”

李明听得心惊肉跳，这些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积郁已久的困惑和愤懑。他一直隐隐感觉到的压迫和不对劲，此刻被清晰地揭示出来。

“那你们……”李明艰难地开口，“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反抗？”

“我们是记得的人，是不甘心的人，是想要找回属于我们自由和尊严的人。”林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们不是孤军奋战。在外面，还有真正自由的国家，他们没有忘记我们，在暗中给予我们援助，提供信息、物资，甚至一些……必要的工具。他们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知道真相，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里，只是我们无数个联络点中的一个，一个微不足道的分基地。真正的力量，分散在各处，等待着时机。”

李明沉默了，信息量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消化。自由的国家？援助？这超出了他的想象。

林看着他，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现在，说说你的困境。我知道你借了钱，但那一千三百五十块（九出十三归后实际到手）恐怕撑不了多久。你母亲的病需要持续治疗，而‘三哥’的利息，一个月后就是一千九百五十块，你拿什么还？你的身份卡，还能拿回来吗？”

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刺在李明最痛的地方。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了。”绝望再次将他笼罩。

“我们可以帮你。”林突然说。

李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希望。

“我们可以帮你解决你母亲的医药费，甚至可以帮你处理掉‘三哥’的麻烦，拿回你的身份卡。”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能帮你们什么？”李明有些茫然，他只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一个被体制抛弃的“废物大学生”。

“你的身份，你的位置，就是你的价值。”林说，“你在电子厂工作，虽然是最底层，但你每天都在那里。我们需要你帮我们做一些事情。很简单，也很危险。”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李明的反应。“我们需要你留意电子厂内部的一些情况。比如，安保巡逻的规律，特别是夜班；比如，某些特定车间或仓库的人员进出情况；再比如，留意一下有没有‘特殊’的货物运输。”

“这……”李明的心再次揪紧，这听起来像是间谍行为。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不会让你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第一次，你只需要帮我们确认一件事：每周三晚上，是不是有一辆黑色的、没有标识的货车会进入工厂的西北仓库？记录下它到达和离开的大概时间。”

“作为回报，”林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我们会立刻支付你母亲接下来一个月的全部医药费，并且，我们会让你知道，‘三哥’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你的身份卡会回到你手里。”

李明的大脑一片混乱。一边是深不见底的绝境，一边是危险重重的交易。母亲的脸，领班的呵斥，“三哥”的威胁，还有林平静却有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想起了《呐喊》，想起了那些麻木或挣扎的面孔。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坚定的女人，和旁边如磐石般沉默的壮汉。他们代表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力量，一种在绝望中燃烧的反抗。

“如果……如果我被发现了呢？”他声音干涩地问。

“我们会尽力保护你。但风险，永远存在。”林回答得很直接，“选择权在你手里。是继续在泥潭里被慢慢吞噬，还是抓住这根可能带刺的绳索，赌一次？”

李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充满了铁锈和绝望的味道，但也似乎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气息。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多了些什么。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平静，“我做。”

林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很好。记住，周三晚上，黑色无标识货车，西北仓库，进出时间。三天后，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把信息带回来。到时候，你的报酬会准备好。”

她递给李明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这是紧急联络方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记住，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李明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小包，走出了废弃的控制室，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冰冷的午夜街头。身后，铁门再次无声地关上。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如同怪兽般蛰伏在黑暗中的废弃工厂，感觉自己像是刚刚与魔鬼做了一场交易。天网的红灯依旧在远处闪烁，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他的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通往未知深渊或微茫希望的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