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搖曳
碩一下的這學期很快的來到尾聲,順利活過了〈專科護理師政策與法規〉。
法律條文本是死板的文字敘述,但在這堂課程中卻像是茶餘飯後的話題、不再那麼晦澀難解。 課程的主題是「世界咖啡館」,共有三個案例,由三位資深的臨床專科護理師向大家分別介紹;也將同學分成三組,針對自己被分配到的案例進行演繹和剖析。
每個隔週的上課時間,就是每個組別各自介紹案例。
簡單的介紹:第一組的案例是「ICU的護理師發現病人術後有腹部壓痛、皮下氣腫,但ICU專責醫師要求呼吸訓練」,側重在 倫理 的議題。
第二組,也就是敝組的案例。則是「SICU專師發現病人的病況改變,通知正在手術台上的主責醫師,醫師卻要求專師先幫病人放置 中央靜脈導管(CVC)」,側重在 法規 的議題。
第三組的案例相對複雜,探討「在長照環境,照顧多重共病的病人,家庭專科護理師力所能及的範圍及展望」,著墨 角色功能 的議題。
從三大臨床常見的困境著手,分別引領各組去思考自己分配到的主題、換位思考,當這些狀況出現在自己身邊時,自己該怎去解決和轉圜。
大家認識的、以及我自己認知的專科護理師,可能更多著墨在「醫療科」的幫手這份上,當然這並不足以是專師的全貌。專科護理師既然被掛上了「專科」的名諱,背後承載的就是各自的專業。
完整的評估病人全貌,舉凡疾病、家庭、身體功能,每一項都比起護理師更需要透徹的理解和熟悉,不再只是個指令的執行者,而是決策的核心。專師評估到的任何異狀或徵象都能左右病人後續的治療計劃和安排,這也正是PE(身體診察)被如此重視的原因。
但專科護理師在醫院來說更像是個「不可或缺的配件」,並不是主體。在現行政策條件中,專科護理師的評估和處置是在醫師的指令之下。
我們不具備直接的「處方權」,不能看到病人血壓高就下意識開Norvasc(但醫師可以),雖然這稍嫌不便、卻也能理解政府是為了多了一層把關,交給兩個人去評估一項藥物的開立。
而〈預立醫療流程〉正是為了填補這個繁瑣的限制而存在,依據不同的條件,也就是所謂的「疾病別」、「症狀別」,透過限制好的「條件」來賦權專師可以執行的處置。
在包羅萬象的臨床環境裡,哪有什麼可以全部被預測到的事情呢?所以更多時候,比起預立醫療流程,臨床上專師還是更傾向「得到醫師授權」,直接用醫師的帳號密碼先行處置病人及開立處方。
Norvasc,超級常見的血壓藥,基本上沒什麼副作用,最常見的副作用是水腫。
所以,醫師授權專科護理師開立藥物時,這個風險的轉嫁就不再是屬於專師、或醫師一個人,而是兩個人需要一起承擔;而當醫師開立專師任何不合理、甚至是對潛在對病人有害的處置時呢? 這就銜接到我們的第一個案例身上了。
當然也有醫師會覺得「我授權給你一個『對病人有益』的處置」後,專師就必須要執行;但若醫師要求的處置、並不是法律核可專科護理師能夠執行的業務呢? 這就是第二個案例。
總和現行法律條件、臨床執行的業務狀況,家醫科的專科護理師在走入社區之後,又要再依據「誰的指示」去執行處置、誰願意授權? 這樣是第三個案例。
幾週的課程結束之後,除了釐清自己把「預立醫療流程」和「預立醫療決策(Advance Decision)」搞混的部分,也更能知道自己未來成為專科護理師的角色時,需要留意到的限制和可能會遭遇到困境。
在期末的評值會,也就是「咖啡館的閉幕式」上,我提到了自己對未來的想望被狠狠破碎的事實。
接下來說的會比較煽情、也相對赤裸。
成為家庭專科護理師是對自己和未來有所期待的想法。雖然其他醫院都把血液科和腫瘤科放在一起,但這兩者本質上是不同的。腫瘤科多半是和固體腫瘤、實質上的癌細胞奮戰,而血液科不是,我們都在和看不見的東西討價還價。
我們家的主治醫師最喜歡鼓勵初診斷的病人——血癌是可以被治癒的疾病!這句話當然沒有錯,但這都建立在「造血幹細胞移植」能成功的前提上。
有振奮人心的故事、當然也會有不那麼光彩的結尾。
最諷刺的是,多數黯淡的結局,都像是整個醫療團隊在沒有遮蔽物的颱風天,守著正中央快要燒完的蠟燭的景象。
是的,同理是我的強項。也因此,我非常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知道預立醫療諮商(Advance care plan)的重要性;在生命面臨重大變故、而你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未來走向時,你會選擇讓誰來決定自己需要「堅持」什麼?
我希望能推廣善終的想法。
風雨交加的日子,為什麼不能把蠟燭帶進屋子、讓家人陪在身旁呢?
預立醫療決策(AD)是預先討論「自己失能時」希望採取的照顧模式,現在政府很認真推這個,藉由方才提到的預立醫療諮商(ACP)來擬定,你可以選擇維生醫療、人工營養等項目,但這個內容多到可以自己獨立成冊⋯⋯。
我覺得醫護人員都是橡皮筋。可以承受很大的張力、也還能恢復彈性,但前提是能有不那麼緊繃的時候。在台北、在大醫院,橡皮筋是幾乎時刻拉緊的狀態,什麼時候都可以應聲就斷,所以我很早就有離開的念頭。
被稻穗蟬鳴圍繞呵護成長的童年,我想回到鄉下或山間生活工作;成為專科護理師,可以讓自己有更多的能力。
血液科太專科,我會的都不是一般內外科會碰到的重症、急症也只知道少部分,非醫護背景的朋友問我問題,我可能都沒辦法給出完整的答案、只懂得一些皮毛。所以才報考家庭專科護理師,既能更廣泛的學習、也能服務偏鄉,發揮我的最大價值,這是我的理想。
我想像的未來,是能在田野山林探視長輩,把在宅醫療給發揚光大;或是在長照單位,在陽光灑進的落地窗旁陪著長輩說說話。
可是第三組的訪談式報告,透過同學實際經歷長照環境的事蹟和言語,我的認知被深深地震撼。
在護理之家或長照中心,現行幾乎沒有專科護理師的角色存在,可能實際在這樣的場所職業、也只會被當成「懂得比較多的護理師」來使喚,沒辦法發揮我們在臨床磨練出來的鑑別診斷能力,而就算你能D/D,主管或機構負責人也不吃你這一套。
反正居民生病、不舒服就送醫院,不會留在原位。
拿很惡劣的原話來說:『他們是一棵棵搖錢樹,只要不是沒有呼吸心跳、放在那邊也沒什麼人管,家屬也沒空照顧他們,有問題送醫院、沒問題就擺著就好。』
我聽了非常難過,我想到了自己還在花蓮讀大學時,因為姑姑們無力整日照顧陪伴,而被送到護理之家的阿公。
在大學這幾年,我只去看過兩次阿公。第一次是陪他去的時候,第二次是他眼神沒有光彩的時候。
我現在讀懂阿公的眼神了,那並不是阿茲海默症的錯。
Differential diagnosis(D/D)鑑別診斷。醫師和專師們見微知著的能力,看你有什麼狀況或不適,去臆斷你的疾病是什麼。
我是個不孝的孫子,再見到阿公時,我已經在台北工作;返家只是聽說他住院。
當天從家裡出發準備前往醫院之前,我接到來自該院院長的電話,因為聯繫不到第一、第二聯絡人(我的兩位姑姑),他們只能聯繫我,而這通電話,是病危通知。
那是一間破舊的小醫院,是護理之家合約的醫院,護理師們的年紀都該是我的翻倍。阿公就在六人房最外圈靠近護理站的位置,環境髒髒、舊舊的,地板上蒙了一層灰塵,走起路來挺容易跌倒。
阿公沒有意識,E1V1M1。手指夾著攜帶型的血氧機、上臂的壓脈帶來自攜帶型的血壓機,都是大醫院看不到的、過時的舊機型。在鼻氧氣管10L/min的高流量下,阿公的血氧飽和度只有89%。
『你是他的孫子嗎?我聽說你也是護理師,我可以在其他家人來之前,直接和你談嗎?』一位看起來有些福態的醫生和我攀談,他自稱是打電話給我的院長。
醫師的病情解釋毫無邏輯,從Coffee ground到Dementia再講到BPH,最後才和我提到阿公的Pneumonia和UTI,依他所說,近期從護理之家來的肺炎病人還不少。
我主動和醫師提了DNR,也表明自己知道爺爺ARF,身體不好的他的確不應該再承受更多委屈,在確認姑姑們同意我的自作主張後,我在同意書上簽了名。
因為DNR已經簽出來,可以很明顯看到醫師、護理師都鬆了口氣後,回去做自己的事情。醫療是有極限的,在不希望病榻上的家人受苦的家屬身上同時有兩個情緒,無力 以及 愧疚。
10L/min的N/C是真的太高了,阿公的鼻腔已經乾到有血痂鑲嵌在上頭,給這麼高的流量也沒有潮濕瓶,沒有意識的阿公在這樣的狀態多久呢?我沒有去想,我不想去想。
這是醫療量能不夠的地方才會有的事嗎?我不知道。也許這是離開天龍國的常態。
我們幫阿公找的護理之家已經是「認識」的老闆經營的,那如果「不認識」呢?這應該不會是個案,而是常態吧。
Coffee gorund:咖啡渣的胃液,常見腸胃出血。
Dementia:失智症。
BPH:良性前列腺肥大,大家習慣說攝護腺,其實是一樣的東西。
DNR,Do Not Rescue。大家的認知是「拒絕治療」,但實際上這只是指「拒絕放置氣管內管(插管)、體外心臟按摩(CPR)、去顫(電擊)、急救藥物(這邊特指『升壓劑』)、血液透析(洗腎)」,而其他抗生素、抽血還是會做的,只是不過度延長生命、讓生命的旅程有所尊嚴的做法。
ARF:急性呼吸衰竭。
N/C:氧氣鼻導管。一般來說通常5L/min就上限了,調到10只是增加流量、但沒有實際上的意義,很蠢,很白痴,各位如果看到這種流速、強烈建議去澄清。
如果撇開這麼靈性的內容不談,談點實際面的事情,就是健保的大餅。
當大家在疾呼要讓專科護理師擴權的時候,這勢必也增加專科護理師執業所需要承擔的責任和義務,而肩上的重擔變重之後,與其對應的、報酬也應當有所增加,大家才願意扛下這些重量。
能夠減少醫師端的耗損,我認為這是大家都喜聞樂見的事情;而如果這樣的賦權會讓自己的收入有所降低,醫師們還樂意嗎?
成也健保、敗也健保。這些利益糾葛需要更完善的配套和討論,才能達到一致的共識去調整。
台灣的家庭專科護理師(FNP)才剛起步,在瞭解窒礙難行的角色定位、不勝唏噓的長照悲歌後,在現況發揮我們力所能及的功能,並留意最新法規的更迭和進展,能不能在不久的將來,不要再看到這些遺憾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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