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伍 枯木逢春

--”喂，家明。天冷了，帶的衣服夠不夠？要我添幾件嗎？“

--”喂，家明。你怎麽不回電話。“

--”家明，你在嗎？家裏沒有炭了，要多點米。不然母鷄下不出蛋。“

--”你在嗎？爲什麽不回我訊息。出什麽事了，好多天都是已讀不回。“

--”最後一次，我給你打電話。學校再忙也不會沒有空回復我吧？“

電話裏頭，嘟嘟嘟的忙音。我徹底慌了，連忙去了趟他家。他母親坐在簷下，看見我來笑嘻嘻的招呼。”阿姨，家明有打電話嗎？“ ”有啊，他沒打電話給你嗎？“ ”沒有。他出什麽事了。“ “能出什麽事，他呀，八成是談女朋友了。他沒告訴你？” “沒，有。女朋友？！” “是啊，就我上次跟你提起的那個，復合了。前陣子七夕剛回來，這兩人馬上要結婚了！” “ 哦——” “到時候吃喜糖啊。” “一定。”

這次的單車格外的搖晃，路面格外的顛簸，我的脚也格外的沉重，好幾次都沒踩上脚踏。一輛卡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揚起的塵沙不小心迷進了眼睛。揉著揉著，淚水就流了出來。回到家，家明的電話打了過來。第一遍，我沒接。第二遍，我躊躇著。第三遍鈴聲響起，我馬上接了過去。

“喂。你説話。” “在。” “聲音好小，你是不是哭了？” “沒怎麽，風迷了眼睛。” “是這樣的，我——前女友回來了。他過來跟我複合，我媽的意思是，可以接受但必須今年年底結婚。” “你答應了？” “我心裏是有你的，但我也不想浪費人家姑娘的青春。” “嗯哼，恭喜啊。” “小落......”

我挂斷電話。他又打了過來。“小落，我知道你很難受，可是我也得有我的選擇。我媽就是想抱孫子，他已經五十了，我不想讓他難過。你放心，我和他只是表面夫妻，我還是愛你的。” “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的愛情，你傷了兩個人的心。把你的東西拿走吧，我不需要了。” “你聼我解釋！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小落。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接受。” “你還記得你曾經説過什麽了嗎？一輩子不分離，老了就住進養老院，喝茶，講笑話。這些，都是誰説的。” “是我，是我，都是我。是我的錯，我不該認識他，更不該認識他六年。你知道嗎，每天晚上他都向我求愛，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直以爲我無能，你知道我裝的多累嗎？！”

我卡住了。我從沒有見過家明這樣子，憤怒，委屈。電話裏講不清，只有聲音。“你以爲我就不傷心，我沒有辦法。只能這樣子做。” “那，那個女孩呢？他怎麽辦。一直以爲的丈夫竟從不愛自己，他怎麽辦？活在一個謊言裏，不明真相，跟我們有什麽區別！家明，我愛你，所以我不希望你活的那麽費勁。就這樣吧，如果你愛我，現在就跟他說清楚。”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我心如死灰。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飃了進來，“家明！我的衣服寄過來了，你去收一下。” 啪——嗒，電話斷了。

第二天，我發了高燒。是堂姐送我到了醫院，一連幾天，燒都沒有退。我一直是昏迷的狀態。等我醒來，已經在病房了。大伯和伯娘，堂姐和他的孩子，還有醫生，都圍在病床前。”醒了，醫生。“ ”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 ”頭有點痛。“ ”嗯，我等下讓護士量一下你的體溫，可以的話就開點消炎藥。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了。“ ”那我等下過來，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大伯，伯娘沉默不語。堂姐靠過來，”有沒有什麽想吃的，姐給你買過來。“ ”我想吃粥。“ '好。”

堂姐帶了孩子走了。大伯説了話，“小落，你千萬不要有什麽想法，畢竟家裏還是要傳承的。” “大伯，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沒有別的想法。” “那行。醫藥費我們結了，好了就可以出院了。” 我覺得有點異樣，話裏有話。但沒有深思。晚上，堂姐陪我守著。白慘慘的日光燈照的我眼睛睜不開，閉上眼睛好久，還是無法入睡。

”堂姐，我有話問你。你要真心回答我。“ ”小落，別想那麽多，身體好了再說。“ ”堂姐，你實話說吧，我昏迷的時候是不是有不對勁的地方。“ ”小落。你很好，沒有什麽不對勁。“ '姐，我求你了，告訴我吧。” “......你昏迷的時候，嘴裏一直喊著‘家明，家明’，我爸擔心，就......” “我知道了。”

原來夏季早就結束了，在國中的那個夜晚，它就無聲無息的悄然離去，只留給我一個蕭疏的背影。迎接我的，只是寒冬。

家裏幾天都沒有打掃，小黑把裏面弄得很亂，棗樹青亮的昂著頭，又是結果的季節。銀行卡餘額所剩不多，爲了節省，我把家裏的寬帶停掉，電閥不常開，日常是生火燒水，柴米煮飯。家明的東西都搬走了，一個人的房子更空了。木工還是照做，只更有閑言碎語的困擾。

年節已至，蕭索的荒村正如魯迅筆下的故鄉，陰霾凝重。空氣裏是些微微的火藥味，熱鬧非凡。我來到鎮上，所有人都躲著我，眼睛裏滿是狐疑。那些小孩子更是對我懼怕，大概是他們的父母教的吧。我走到一個攤位前，說：“師傅，我剪頭髮。” 那師傅不緊不慢的整理他的剃具，粗魯的回我一句：“沒有。” 周圍看熱鬧的人起鬨，我繼續逛。來到一個水果攤，那攤位的女人一個勁的趕我走。我看到家明的母親，便慌忙的逃開。幾經搜尋無果，我再次回到家。大街上的種種，讓我受傷的心再次破裂。墻上，挂著一副年代久遠的觀音送子圖。觀音手持净寶瓶，一隻手懷抱著面露紅光的嬰兒，脚底下是兩個散財童子抱著金雲寳。“多少年了，你就這麽看著我，你很得意吧。因爲所有人都拜倒在你的衣裙下，他們全是你的信徒。我不一樣，所以你很得意，因爲從一開始，你就打壓我，排擠我，讓我知難而退，現在你要贏了，如願了，把我擊垮，把我折磨。可我告訴你，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別想得逞。”

説完，一隻拖鞋飛了過去，打在墻壁上。這個地方沒什麽好留戀的，該走了。

挨到正月十六，火車開通。我煎了最後的鷄蛋，將小黑和花花送到堂姐家裏，安撫好，又把棗樹砍了，丟到父親的墳頭，最後幾隻雞被我驅趕到別人家的谷地自生自滅，它們老了，成了老母鷄。單車早被那些小孩放了氣，我只一雙脚，一個背包，像來的時候那樣走回去。路上，依舊是花團錦簇的熱鬧。快到車站的時候，我餓極了，突然兩眼一黑，倒在了路邊。醒來已在候車室，只見一個人影在我晃悠。“吃麵包吧，你倒在路邊，我掐人中把你弄醒，也不吃飯。” 我掙扎著坐起，接過他的麵包，啃了起來。“慢點吃，來，水。” 我擡起著頭喝水，才看清他的面貌。是那個跟蹤狂。我差點噎住。手裏的麵包突然不香了。

“謝謝你救了我。這份人情日後會還你。” “你要去哪？” “上海。” “我們正好順路。買車票了嗎？” “還沒。” “我幫你訂。坐這不要動。” 看著他清瘦的背影在人海里漸行漸遠，我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光。中午十二點，車站的鐘聲敲了五下。下午三點列車開動了。

一路的田園風光像極了蒙德里安的畫作，色彩强烈，涇渭分明。往東的車廂路過那些小山村，一座座山丘開滿了桃花，底下是成片的油菜花，這時我才意識到，南方，已經早春了。從這裏到上海，要一天的時間。沿著長江，火車的顛簸，很快整節車廂的人進入夢鄉。那青年，也一路睡靠在我的肩膀上。當年，我也是這樣，靠著陌生人的肩膀一路向東，就像那滔滔不絕的江水，奔流到海一去不回。

下了車站，手錶顯示晚上十點。都市的空氣撲面而來，人還有些不適應，那些燈紅酒綠的招牌。“你這個樣子該修理了。我帶你去附近剪頭髮。” 我也傻傻的跟在後面走。“老闆，剪頭髮。一位。” 理髮師咔嚓咔嚓的將那些毛髪給利落的剪掉，我對視鏡中的自己，揚起一抹微笑。你是誰？異鄉人。那些掉在地上的頭髮是你的煩惱，現在一剪，都沒了。

他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我定在原地不動。“跟我走吧，你也沒地方可去。正好我缺一位室友，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算是便宜你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心裏有一股暖流，濕了眼眶。到了租屋的地方，進門，只見裏面異常的乾净，墻壁挂著幾幅電影的海報，客廳一台放印機，一個唱片機，茶幾上擺著幾本落灰的書，書櫃上幾幅明艷的風景照。我一個一個的看去。《重慶森林》，《春光乍泄》，《花樣年華》，《繁花》，《半生緣》，《怨女》，《黃金時代》，《音樂之聲》，最終，我的目光鎖定在了《斷背山》。

“你，看《斷背山》。” “嗯。我沒有朋友，一個人就看這些電影，你不要誤會。” “我不會。人嘛，多少是複雜的，多面的。” “你的房間在那邊，東西已經收拾好了，沒什麽事我先出去一下。鑰匙在玄關處，自己拿。”

次日，客廳裏出現了一隻拉布拉多。“你也喜歡養狗。” “對啊。它很黏人。過幾天開學，沒有時間，麻煩你帶它出去走走，散散心。” “好的，一定。其實，你人不壞。我很感謝你。” ”我只是看他們欺人太甚而已，你也別往心裏去。那天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朋友之間互幫互助，應該的。“ ”説是朋友，可我們連名字都不知道呢。“ ”你叫我陳木就行。“

突如其來的轉變，在這個陌生人身上，得到應驗。驚訝之餘，又有點慶幸，但現在，我還管不了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