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关》
新的阿姆斯特丹欧洲之星火车站修得还不错。这是我在英荷之间穿过许多次后,迄今为止最有意思的一段海关对话。就发生在五分钟之前。
第一道是检票入口。有两个职员,左边是个年轻的白人女孩,右边是个中年黑人男人,两条履带使乘客进入通道快一些。我自觉走到女孩前——可能是在社会性别本能的驱使下吧,很简单地检票,然后进入。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我听男人对经他手的每个英腔旅客都问出同样的问题,“你是回家吗?”。余光告诉我,经他手的旅客都是开心的,她们因赶车而满是褶皱的脸又在突如其来的喜悦的簇拥下,挤出了几条新皱,随之而来的还有英式大婶咯咯笑。
第二道是安检。我因刚买了杯咖啡而有些紧张。虽说陆地交通通常对液体限制不多,但近期英欧边境之间加强了对奶制品和肉类的管制。我只是口干,想喝热饮。负责履带的是个年轻的黑人男人,他向我默许这杯热饮没问题。于是我将盖子上留有一个小口的杯子平整地放在大衣旁,它们从进入扫描机时,到出来时,都安然无恙。但在它们盒子前的那个盒子出事了,我看着那个倒霉的盒子在扫描机里翻车,实在是惊险!安检人员看着坐在大衣旁的热饮面面相觑,我就是它的拉拉队长。
第三道是出关。我熟练地将护照和居住卡夹好,一并递向那个比我头顶还高出一大截的窗口。台子、亭子、窗口,怎么叫都好,那里面是个年轻男人,白色的荷兰人——天呐,白色怎么能构成皮肤的颜色?他快速看了我一眼,我对上他那双和他的头发、皮肤差不多颜色的眼睛。那些不快的,恐惧的记忆碎片从我脑中闪过,但它们一下就不见了。那么快,就像是我勾勒又筑建了它们的虚幻存在。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聚焦眼前,想着怎样用生疏的荷兰语回答他无聊的问题;想着怎样让不熟悉的单词准备好这场又快又短,又不存在的检阅仪式;想着怎样不再重复酸鼻子的委屈,为了回答那些滚瓜烂熟的,奇怪又讨厌还极富反思性的问题。明知马上将发生的一切没有意义,高亭里的人在应付工作,而我也在应付自我工作。区别只有一点点,他工作的对象是明确的,而我的是虚幻的,还常常变幻莫测。也就在这时,这个男人开始翻看我的护照页。不用说,一定是在找那张批准我进入英国的贴纸。“继续,对,继续,嗯。再往后几张,快到了。”一本小小的护照里,居然有那么多材料。我的指挥在此,但那个声音真的是我的吗?在喉咙和声带的带动下,我小小的肾上腺竟然体会到了金钱辅佐着制度,权力与权利相互裹挟劫持,它们之间建立起的,我以为那是正大光明地指导他工作的乐趣。啊,好有意思的恶趣味!即使只有几秒钟,但他必须在看到他想看的东西后,放我走。
第四道是入关——通过英方检查站。走过这里后,我脚下的地方,是属谁管辖呢?我再次将夹好居住卡的护照,递上。热饮比较重要,手中还握着咖啡杯,只有中指和无名指得空,就这样夹着最珍贵的文件递给眼前这个年轻的英国白人男人。有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幅画面就像买单刷卡一样,只不过账本是猩红色的,银行卡是蓝色透明的。
“你住英国吗?”
“嗯,不住。但曾住过。”
“那你现在住哪儿?”
“哎… 就这里(荷兰)”
“你移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天呐,这句话完全在我的预期之外!他怎么不公事公办?!
我的嘴唇抿紧,不知道怎么回应这句突如其来的评价,还是问题?或许对方根本没期待回应,只是说说、抖抖、吐吐。又或许,就像第一道的黑人男人一样,这只是个屡次被使用的点评。
我默声。说到底,即使有一个小时,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荷兰,英国,那里更“好”呢?
于是我也默许他。
“这次来是做什么?”
“看看朋友,嗯,也许是’回来’一下。”
“请将你的拇指放在上面。”
“右手的?”
“你最喜欢的。”
怎么又不按常理出牌?!
他怎么那么镇静!
拜托,我们两个之间,能有一个冰冷之外的微笑产生吗?
“欢迎回来。”
我压住唇角,接过护照,道谢。进入充斥着乱七八糟英国话的候车大厅。
- 写于2025年10月21日,手写,阿姆斯特丹欧洲之星候车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