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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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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

楚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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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于人神之间

我曾经以为,人的记忆力很好,至少是对于在意的事情。那些初春散发着树木新发枝条清香的初春天气,那些在发间隐约散发光华的月色,不是如烙印般留在我们心里了吗?可是,当我翻阅像片,发现竟没有一张属于内心珍藏的,才恍然发觉,越是珍贵的越是不容易保留,那些小心翼翼收藏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的蚀刻,慢慢模糊了轮廓。


也许就是图画和塑像的作用,它们可以凝聚蕴藏在瞬间中的永恒。


我始终不敢去蜡像馆,偌大的展馆中罗列着数十个名人像——听说,用蜡作材料可以令外观看上去更接近人的皮肤,于是近看就更让人心慌.——一个个没有皱纹、没有呼吸的偶人却带着微笑,令人想到旧时殡葬用的金童玉女。这可能是材质的原因,因为大部泥胎塑像给我的感觉是温暖的,可接近的。记忆中,童年的一大乐事就是和家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去北郊的庙里烧香。高大的屋宇下,殿内燃着长明灯,光线充足而不刺目,案上供着鲜花和和香烛,钟磬梵呗之声中,僧侣信众虔诚下拜,虽然不懂佛教,但在菩萨慈悲微垂的双眼里,我感到被眷顾的安全。当时我以为在寺庙里,来访者都会身处许愿和还愿的幸福循环之中吧!


但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的片面经验。2018年夏天,我租车前往绍兴上虞,寻访闻名已久的曹娥庙。到了附近,本来晴朗的天空变得阴云惨澹,霏雨滂然,及至庙前,墙垣绯黯, “孝感动天”四个字在屋脊上赫然竦立。推门进去,正殿便是曹娥像了,只见她头戴珠冠,身披华服,端坐暖閣之内;容貌清丽,却愁眉深锁,泫然欲泣。环顾四周,墙壁绘有二十四孝图,王祥卧鲤、黄香温席、郭巨埋儿;而曹娥则是十四岁殉父——一般的说法是她纵身入江,寻找父亲遗骸,数日后,她身负父尸浮于江上,自然,她也死了。殿后是曹娥墓,郁郁青草长在水泥砌成的坟周围,莫名地有些凄凉。躬身一拜之间,风动衣袂。曹娥,但愿孝感动天的表彰真的能安慰你早逝的灵魂。那天,我没带祭品,却好像和一位东汉的女子进行了一次无声的对话。


我一直相信,对鬼神应敬而远之。可是,如果有些心愿无法达成,或者,有些心事需要得到寄托呢?《夷坚志》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四川永康曾有一位倡女,她本来要去祭拜二郎神,可是却被主神身旁陪侍的军校吸引了目光,久久徘徊,不忍离去。几天后,一名男子来拜访她,长相肖似那军校的塑像,两人遂为情好。可过了一阵子,男人告诉她,自己实为塑像所化,现在私情被神发现,将要流放充军去了,希望她可以为其烧纸祈禳。女子哭着答应了.不多久,她真的看到那人脸上刺了字,披枷锁拷,被推搡着一路而去;而在庙中的军校塑像也不知何时倒在地上了①。


奇怪吗?寺庙里端坐的要么是西天佛,要么是自然神,那是因为佛道两教早早地得到了朝廷的承认。而民间若是想供奉一个神祇,特别是正式为之建造寺庙,必须得到官府的许可,否则就会被冠以“淫祀”的名目,打入另册了②;在志怪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狐等动物更被视为邪祟,不可能被封为神的。为数众多的民间神祇得到官家封敕是从宋代开始的, 这些神本是普通人。可是他们生前致力保护乡里或维护伦理道德,死后屡屡显灵,乡中缙绅耆老便主动向地方官申请,要求给英灵加封好得到长期庇佑,如果能得到朝廷准许,就会为之立庙,得到四时祭祀。根据韩森在《变迁之神》一书中的研究,人们供奉神祇是因为灵验③,可我觉得宋代以后涌现出的许多本土神祇(四川有梓潼神:福建有妈祖)不光之是因为他们灵验,还在于他们亲切,可以乡音与之诉说。


敬神,不仅可以祈祷,还能形成一种节日的氛围和社群认同。五代时期,前、后蜀君主均拜二郎神为护国神君,后蜀的王衍更扮作二郎神的模样,引得蜀人纷纷惊叹真神降世④;在《聊斋志异》的《吴令》一文后所附的一篇文章则记录了碧霞元君诞辰庙会的热闹场面,人们抬着神舆游行,精心妆扮,纵情欢乐⑤。在冥冥庇佑下,人们一次次地体会到自己身处一个社群,并融洽于这个群体。有了这种认同感,遇到诸如兴修水利这样需要集合众人之力完成的事情,自然有更容易成功,神也更加“灵验”了。


在《红楼梦》中,金钏儿因为被王夫人辱骂,赌气跳井身亡,宝王对此十分内疚自责。 一日,茗烟带他来到城外的水仙庵,洛神像俏立如生。望着女神的面庞,恍然竟是金钏,宝玉忽然省悟,金钏并未长眠于冰冷黑暗的地下,而是成了永葆青春的仙女,尽管此后只能在神龛下凝望着她,但这已经足够。


注释:


①    洪迈,《夷坚志》卷一七,中华书局

②    韩森,《变迁之神》第四章,中西书局

③    韩森,《变迁之神》第二章,中西书局

④    李飞,《阙庭神目:二郎神三眼形象的流传与接受》,中华文化论坛,2022年4月

⑤    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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